林錦,新加坡作家協(xié)會理事、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理事。曾主編《文學》《新華文學》《錫山文藝》,編輯《微型小說季刊》。已出版散文集《鄉(xiāng)間小路》、微型小說集《搭車傳奇》、文學理論《戰(zhàn)前五年新馬文學理論研究》等著作。
凌晨替父親搬家
凌晨四點,母親、二哥、侄兒和我乘坐的汽車,從尼爾路左拐進入咖啡山墳場。車燈照射之下,一條只能讓一輛車子通過的小徑,兩旁雜草灌木叢生,崎嶇不平的泥石路,幾天雨后,路上坑坑洼洼。前方一條銹跡斑斑的鐵鏈,打橫綁在兩根長滿青苔的舊石柱上,攔住車子的去路。小徑上的野草,在寒夜的風中,在沒有人煙的墳場里,禁錮在黑冷的恐懼中使它微微顫抖。這個墳場自從公告遷墳以后,子孫便開始替祖先清墳它遷。去年清明節(jié)來替父親掃墓時,這里還沒有如此冷清。
熄了車燈,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下車,一腳踩進泥水,心中暗苦,不敢哼聲,不能吵到父親。他要搬家了,讓他安心離開。我用手電筒照著,從車廂里拿出祭品。今天是戊子年九月十三日,我們要在天亮之前,帶父親離開這個凄風苦雨的家,到“萬里骨灰塔”安居。
我們提著祭品,兩名來掘墳撿骨的壽板店工人跟在后面。大地一片漆黑,被沒有月亮、星星也格外稀少的天空罩住。周遭一片寂靜,蟲鳴唧唧,偶斷偶續(xù),自己的呼吸聲卻沒有停歇。憑著手電筒的光暈,隱隱約約看見荒冢累累,墳頭塌了,墓碑橫七豎八地散布在野草灌木間。慢步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九十歲的母親差一點撲倒在一棵倒下的樹上。這時的情景比摸石頭過河還危險,二哥陪母親回到車上。我和侄兒在黑暗中的雜草、殘枝敗葉、石碑、墳墓之間摸索,我用手電筒探照著墓碑。憑著模糊的記憶,終于找到父親住的地方。墳墓上的泥土已凹陷下去,積了水。父親在這里孤單地住了五十多年,那些是水,還是淚?
點亮土油汽燈,我上香告訴父親,今天來替他搬家。工人用四根棍子架起一方遮住墳墓的塑料布,然后開始掘墳。因年代久遠,加上墳地積水,棺木都腐爛了。父親的尸骨和朽木泥土混在一起了。工人撿了一些四肢和頭顱的碎骨,放進塑料袋。我點了香,接過塑料袋,侄兒撐著油紙傘,遮著我,走出墳場,這時天已發(fā)出微微亮光,黎明到來了。?。±杳鹘K于到來了?父親在日軍占領(lǐng)期間遇難。日軍犯下的滔天罪行,難道要那些像父親一樣善良無辜的人民用生命來承受?
接下來,我們匆匆趕到“萬里骨灰塔”,把一小袋父親的遺骸碎骨交去火化。
我坐在那兒等待的時候,發(fā)現(xiàn)母親是那么蒼老。她深陷的眼眶充滿淚水。我安慰她,父親不再一個人孤單地在陰森恐怖的墳場過日子,日曬雨淋。父親搬來這里,有他的爸爸媽媽陪他。祖父和祖母分別在 1961年和 1980年去世。他們本來葬在蔡厝港墳場,后來也遷墳,火化,骨灰甕擺在這里。
母親說,把父親帶來這里,不是她的心愿。她感到難過,她無法幫父親完成心愿,父親希望回故鄉(xiāng)。母親說,其實,就算父親還健在,他也回不了故鄉(xiāng)。
父親是被我的祖父母領(lǐng)養(yǎng)的。父親小時候,他的母親便在家鄉(xiāng)病逝了,他的父親和叔叔把他帶到南洋,他的父親在船上病死了。到了新加坡,叔叔為了生活,沒有能力照顧他,便把他賣給祖父母。從此,他的叔叔在人間蒸發(fā)。父親的故鄉(xiāng)在哪里?他說閩南話,只知道自己是福建人,至于屬于什么縣什么鄉(xiāng),他不知道。他的叔叔沒有告訴他,我的祖父母也沒告訴他。
父親這么年輕就走了,留下年僅三十出頭的母親和一群兒女。從此,母親默默地和鋤頭為伍,每天在菜園里耕種。祖母認為我父親的死,是因為母親命中克夫,所以對母親很不好,祖父也從此沉默寡言。母親期待從祖父母口中得知父親的故鄉(xiāng),但始終沒有得到答案,多年后祖父離開,祖母也離開了,對父親的出生地,他們都守口如瓶,永遠沒有答案了。母親日子過得很苦,靠一把鋤頭養(yǎng)活七個孩子。更苦的是,父親臨終時告訴她要回故鄉(xiāng),她無法幫父親完成心愿。母親說,就算她當時知道父親的故鄉(xiāng)在哪里,她也沒有能力帶父親回家。重洋遠隔,她只知道祖國在北方,福建省在中國的南方,這樣而已。坐飛機帶父親回家鄉(xiāng),怎么可能?人海茫茫,飛機飛到哪里?一個沒有受教育的農(nóng)村婦女,只能在異鄉(xiāng)看著日出日落,每日為三餐流血流淚。何況,當年沒有火葬,如何把父親帶走。
母親向來沉默寡言,今天話匣子打開,說著說著,把父親回不了故鄉(xiāng)的事都說了。大概等了兩個小時,骨灰塔的職員把我們引進一個斗室,骨灰甕和父親的骨灰擺在桌子上。我們小心翼翼把骨灰放進骨灰甕里,然后把骨灰甕擺在骨灰塔的格子里。工人安上刻了父親的姓名、籍貫、卒日的大理石石板。我們上香祭拜,一切禮成。
籍貫上寫著“福建安溪”,因為祖父母的故鄉(xiāng)是安溪,就跟著祖父母。母親說父親的鄉(xiāng)音不是安溪。我們不知道父親的故鄉(xiāng)在福建哪里?我現(xiàn)在有經(jīng)濟能力把父親帶回故鄉(xiāng),但不知道故鄉(xiāng)在何處,我有說不出的傷感與失落。
父親離開五十多年,母親沒有埋怨五十多年的苦難,還為父親回不了故鄉(xiāng)傷心。母親的故鄉(xiāng)在福州,她也不知道福州的哪里。她從來不提要找故鄉(xiāng)的鄉(xiāng)里,直到她在 2011年過世之前,也不提回故鄉(xiāng)。是不是故鄉(xiāng)的苦難,造成她流落異鄉(xiāng)的苦難?在她心中,父親回故鄉(xiāng)最重要。比起母親,我的感受算什么?
我的家我的故鄉(xiāng)
母親不知道父親的故鄉(xiāng),我們兄弟姐妹也不知道。祖父母的故鄉(xiāng)在福建安溪。
我在中學讀書的時候,不知道父親的身世,我對自己的籍貫是福建安溪感到自豪,因為許多同學和朋友都不知道自己祖先的故鄉(xiāng)在哪里?,F(xiàn)在,我感到悲哀,我父親的故鄉(xiāng)在哪里?我的祖籍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也無從知道了。這個重要嗎?也許不重要,尤其是對一些受英文教育的新加坡人,因受西方文化的影響,他們不但不在乎自己的祖籍,還想劃清自己和中國的關(guān)系。
也許,我的血液里流著母親的基因,我可以說我的籍貫是福州。我要如何告訴我的兒女,我的孫子?相信在我有生之年,我會深深地感受當年流落海外的中國人的悲哀。他們?yōu)榱松妫尘x鄉(xiāng),離開祖國。很多在異國終老,沒有再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更沒有再見到故鄉(xiāng)的親人。
我在新加坡土生土長。出世,求學、工作、成家。從童年走進少年,走進青年,走進壯年,走進老年。我可以堂堂正正地說,我的故鄉(xiāng)在新加坡的勵農(nóng)村。
新加坡很小,我又不曾旅居國外,我對故鄉(xiāng)的概念很模糊。我的故鄉(xiāng)概念是家、鄰里、國。家,可以具體,可以抽象。以住的房子為家,對我來說,比較容易描述。那么,我最早的家在勵農(nóng)村,第一個家是一間亞答屋,第二個家建在同一個地方,是一間鋅板屋。第三個家是政府組屋,由國家建屋局興建,賣給人民,地點在宏茂橋,離我的老家不遠。在我小小的心靈里,勵農(nóng)村很大,是我度過兒時歡樂時光的農(nóng)村。每天在住家附近的林子里抓鳥,到池塘河里捉魚。爬到樹上采果子,跑在空地上放風箏。在菜園里撲蝶捕蜻蜓,在農(nóng)舍里追貓打狗,戲弄雞鴨,弄到雞飛狗跳。上學讀書?裝病曠課是家常便飯的事,放學把書包一扔,就消失在林子里。
這樣的生活持續(xù)到初中時代。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國家建屋局決定把勵農(nóng)村發(fā)展為一個新鎮(zhèn),在村尾建了許多樓高十多層的組屋,每層樓有十多個單位,可以住十多家人,一座組屋可以住百多家人。組屋建好了,村頭的村民便被逼遷離那個美麗寧靜的鄉(xiāng)村,搬到組屋居住。小的組屋只有一個房間,大的有三個房,只要有能力分期付款,就可以買自己要的房子。大哥、二哥和我都買了三個房間的屋子。祖母住在大哥那兒,母親跟我住。我們雖然都搬遷到原為勵農(nóng)村的宏茂橋組屋區(qū),但不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四代同堂的大家庭也因此結(jié)束了。
我離開了鄉(xiāng)村,住進設(shè)備現(xiàn)代化的組屋,我的故鄉(xiāng)還是新加坡,并沒有改變。家庭結(jié)構(gòu)的快速變化,父親和祖父都不知道,父親在五十年代初,日軍投降后不久便在勵農(nóng)村的老家逝世了。母親告訴我,在日軍入侵新加坡時,敵軍的飛機動不動就拋下炸彈。父親獨自砍伐橡膠樹,建防空壕,保護父母妻子兒女,責任重大。他日夜提心吊膽,吃不飽穿不暖,把身體搞壞了,后來還被日軍的爪牙打傷,造成早逝。他是個孤兒,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故鄉(xiāng)在哪里。
父親知道嗎?我的故鄉(xiāng)我的家在新加坡。父親在世時有想過嗎?他的孩子時常到中國各地工作,但沒有回去父親的故鄉(xiāng)?父親,你知道嗎?你回不了故鄉(xiāng),孩子也回不了你的故鄉(xiāng)。
仰望北飛的鴿群
我的鄉(xiāng)村老家被逼遷之前,祖父便病逝了。他不知道自己冒著生命危險遠渡重洋到南洋的新加坡,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家園已化為烏有。祖孫四代的大家庭已瓦解。他病逝那年我在小學念書。在我的印象中,祖父是個沉默寡言的勞動者。他不是在菜園里勞作,就是在豬寮雞寮養(yǎng)豬養(yǎng)雞。他很少跟人說話,包括祖母、母親和我們這一群孫兒。聽母親說,祖父的獨生子在家鄉(xiāng)病死了,來新加坡領(lǐng)養(yǎng)的兒子也在三十多歲去世了,對祖父的打擊很大,從此他便沉默了。
祖父是不是后悔離鄉(xiāng)背井,飄洋過海到南洋,到赤道邊沿的新加坡小島謀生?也許,祖父后悔的,是他被推上“豬仔船”,當做“豬仔”賣到英國殖民地的新加坡。他在新加坡的種植區(qū)做勞工,非人的悲慘生活再難熬他也熬過去了,卻傳來兒子病死家鄉(xiāng)的噩訊。他沒有消極沉淪,咬緊牙關(guān),拼命工作,后來一個同鄉(xiāng),看祖父勤奮老實,贖回了他賣做“豬仔”的契約,把他帶在自己身邊種田養(yǎng)豬。祖父的生活安定下來后,便把家鄉(xiāng)的祖母接來新加坡住。祖母性格比較剛烈,整天嘮叨祖父自己跑到南洋,害死了兒子,動不動就吵著要回故鄉(xiāng)。那時候祖父的同鄉(xiāng)賺了錢,開米鋪做生意,盈利很高,他便把自己的土地交給祖父,自己住在市區(qū)的店屋。不久,祖母就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八歲的兒子,他就是我父親。
祖父得到的那塊土地很大,約有六個足球的面積。除了自己住的房子、豬寮、雞寮,土地四個邊上的四個家庭,都是比我們更窮的鄉(xiāng)親,祖父心地善良,讓他們搭建亞答屋棲身。夾在屋子中間的地段,便是菜園。祖父和母親各有自己的菜園。我放學后,除了四處游蕩,也喜歡跑到菜園玩,也喜歡看祖父勞作。
我印象中的祖父,力氣很大。花甲之年的他,常用扁擔挑一對大水桶,從自制的木板梯子走下池塘,俯身裝滿兩桶水,挺立,走上木梯,走在畦田之間的土埂上,提起桶柄,桶里的水通過各裝著一個圓筒花灑噴澆在蔬菜上。更絕的是,祖父在澆水的時候,發(fā)現(xiàn)畦田上的小草,他單腳立地,提起另一只腳,用腳趾往小草一夾,就把小草拔上來了,他和肩上的兩桶水,紋風不動呢。
我忘不了的是菜園的黃昏。向西方仰望,夕陽西墜,一片林子的樹梢背后的天際,一大片一大片紅色的云霞,任意在天幕揮灑,成堆,成層,不規(guī)則的形狀,構(gòu)成了一幅幅美麗奇特的畫卷。菜園旁邊長著稀疏小草的沙石地上,二十多只黑色、白色和雜色的鴿子在啄食沙粒。鴿子會突然發(fā)出噗噗的聲音,拍著翅膀,向夕陽的方向騰飛。祖父抽了幾口煙的功夫,那群在低空飛翔的鴿子快速地自然地拐彎,往北飛。
祖父若有所思,喃喃自語:“它們回家了?!?/p>
它們回家?它們住在哪里?我想問祖父,但始終不敢開口。
我看著祖父,他仰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群北飛的鴿子,額頭的皺紋擠成一堆。從夕陽的位置,知道鴿群往北飛。北方有廣袤無邊的海洋,海洋的北方,有個很大的神州大地,那是祖國。依稀記得,祖母說過,往北走,一直走,不停地走,走一輩子,就到家了。家,在福建安溪,安溪縣的湖頭鄉(xiāng)。祖父看著鴿子往北飛,是不是想回故鄉(xiāng)了,是不是想起他的父母,想起他的兄弟姐妹,想起他的親人了?祖父站在天色漸暗的夕陽下,眼淚往下爬,爬過紋溝,爬過汗斑,滴在赤道的熱土上。祖父像一把立著的鋤頭,他的汗水,他的眼淚,沿著鋤柄尾端往下流。鋤頭謀生的汗水,思念故鄉(xiāng)的淚。
回不了的故鄉(xiāng)
父親的故鄉(xiāng)在哪里?離開故鄉(xiāng)的父親,不知道故鄉(xiāng)在哪里。他已經(jīng)永遠回不了故鄉(xiāng)。母親的故鄉(xiāng)在哪里?離開故鄉(xiāng)的母親,不知道故鄉(xiāng)在哪里。她已經(jīng)永遠回不了故鄉(xiāng)。祖父母的故鄉(xiāng)在安溪湖頭鄉(xiāng)。然而,他們沒有能力回故鄉(xiāng)。他們已經(jīng)永遠回不了故鄉(xiāng)。
他們背井離鄉(xiāng)的時候,有沒有想到故鄉(xiāng)一別,不會再回來,會在異鄉(xiāng)長眠?他們的親人有沒有想到,他們離家時頻頻轉(zhuǎn)頭的回望,已成訣別?親人在故鄉(xiāng),親人在異鄉(xiāng),總是令人牽腸掛肚。故鄉(xiāng)的家,故鄉(xiāng)的人,故鄉(xiāng)的情,是千百年來譜寫不完的悲歌。
責任編輯 田馮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