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文輝
祖母在后山坡上種了幾十株茶樹,我才懂事的時候,茶樹就長得跟我的個子一般高了,我們家的茶葉就是這些樹上長出來的。祖母一般不在乎什么明前茶或谷雨茶,她采摘的多是些粗粗的葉子,連同茶梗一道弄了下來,看似普通的樹葉,可經(jīng)過祖母那雙靈巧的手,那葉片就有了新的樣式,卷曲得體,有模有樣。祖母對茶樹很上心,除草、剪枝、施肥,她只施土雜肥,茶樹在祖母的細心照料下,茁壯成長,每棵樹都長得一樣高,枝丫粗壯,葉子濃密。也難怪祖母對那些茶樹會格外上心,那時,這茶可是一家?guī)卓谌瞬豢苫蛉钡膶こVв?。不僅僅只是解決家里人喝茶那點事,祖母還得考慮如何把茶做好了,連同平時攢下的土雞蛋一起拿到城里賣點錢,再換回些食鹽、煤油、肥皂,以及針線、布料之類的日常用品。
一陣清明雨洗過,茶樹上的新芽呈嫩綠色,顯露出欣欣向榮的生命力,老葉片呈墨綠色,葉面閃著油亮的光澤,像是打了一層蠟。當葉子長到一定的時候,該采摘了,這時節(jié),太陽勁道十足,明晃晃,火辣辣,灼得人皮膚生痛。祖母好像不怎么怕熱,她戴個草帽,身上罩著長衣長褲,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熱辣的陽光一般曬不到皮膚,這樣一來,人當然會更加悶熱,不一會,汗水就濕透了衣背,看得出一塊塊汗?jié)竦挠∽?,雙手則不停地在樹枝上翻飛,像在彈鋼琴,她要趁著這個時節(jié),趕緊把那些茶葉都摘下來。
本地俗諺:頭茶甜,二茶澀,三茶好呷天又熱。三茶大約也就是我們這里說的蕻子茶吧。將這種蕻子茶采下來,用水沖洗干凈,晾干,然后,架起鍋子,灶膛里放把茅草點燃,茶葉在鍋里反復(fù)翻炒,叫做“炒青”。祖母操作這些程序,手法嫻熟,時而在熱度適中的鍋里用手將茶葉團轉(zhuǎn),打散,再團轉(zhuǎn),再打散,時而又將茶葉拋起,宛如天女散花,好似在玩雜耍。炒得茶葉變軟,青氣收斂就差不多了,再攤放在竹篾編成的盤子里,不斷抱團、搓揉,葉片漸漸揉成了一根根卷曲的“紙捻子”,然后再放到鍋里慢火烘焙,焙干后用牛皮紙包好,纏上麻繩,掛在灶屋里的通鉤上,任柴火的煙氣緩慢滲進紙包,就這樣將茶葉熏制成了地道的煙茶。
那是一種經(jīng)柴火稍稍熏烤的茶。最好能取回山泉水,用瓦壺、柴火燒開,沖泡,不一會,蜷縮的茶葉在沸水中腰肢伸展,湯色橙黃,一縷淡淡的茶香和著柴火煙香便從茶杯中漫逸出來,若再擱上一兩瓣茴香,更是唇齒留香,回味無窮,喝起來清香中帶點甜甜的味道,注入泡壺中放涼后的茶水,清冽甘爽,既好喝又解渴,大熱天,我從學校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沖向泡壺,咕咚咕咚,一口氣能喝上好幾碗。一碗煙茶,盛滿了濃濃的鄉(xiāng)情和兒時的記憶。這,就是故鄉(xiāng)的味道,我把它一并寄放在了一處鄉(xiāng)間,大山深處的鄉(xiāng)間。
老家后山坡上有座墳?zāi)梗形焕先嗣哿艘簧?,躺下來,在這靜謐、安詳?shù)牡胤叫?。我當然知道,深愛我的祖母就躺在里面,祖母還像從前那樣,慈祥的眼神,日夜看護著那個家和那片茶園,深情的目光,時刻遙望著遠方的親人。
清明節(jié)前,我又來到了祖母墳前。故土依舊,草木蕪雜,墳包上像一頭披散的亂發(fā),于我,心懷戚戚焉。燃起一炷心香,焚些冥錢,裊裊輕煙,仿若陰陽間的信使,傳遞著風雨紛飛的哀思。在這個落寞沉重的日子,我要看看我的祖母,跟她說說話,好讓她高興高興,看孫兒現(xiàn)在的樣子,她應(yīng)該會放得下心。也許,長眠于此的祖母早已淡忘了塵世的一切,對世事不再抱有任何懷想吧,而我們卻正在有意無意間經(jīng)歷著老人的過往。
望向山坡上那片碧綠的茶園,我忽然又想起了祖母做的茶——那種韻足了人間煙火氣息的煙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