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威權時代的臺灣文壇,由于受到國民黨當局自詡的“文化正統(tǒng)性”左右,以及民間社會長期被特務機構監(jiān)管的扭曲生態(tài),更近似詭譎怪誕的江湖,而缺少象牙塔的出世氣息。對余光中以及那一代臺灣文化人的理解,同樣無法脫離紙上筆墨背后的千里溝壑、萬丈波瀾。
1979年12月11日,“美麗島”雜志高雄服務處門前仍然聚集了一兩百人,議論紛紛。12月10日,以美麗島雜志社成員為核心的黨外人士,組織群眾進行示威游行,要求國民黨當局保障人權并實現(xiàn)政治民主化
赴美國新澤西州任西東大學(Seton Hall University)遠東研究院助理研究員之時,王鼎鈞已是53歲“高齡”,沉浮臺灣文海超過28年。由于擔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他并未向此前任職的幼獅文化事業(yè)公司(上級機關是蔣經(jīng)國一手創(chuàng)建的“中國青年救國團”)實際負責人宋時選辭行,而只單獨拜會了相交20余載的《中國時報》董事長余紀忠,獲贈盤費5000美元。據(jù)王鼎鈞回憶,西東大學的聘書其實早在1975年就已寄達臺北的“中國文藝協(xié)會”;但由于協(xié)會總干事要對他這位拒絕加入國民黨、長期飽受特務騷擾的外圍“匪嫌”(匪諜嫌疑人)耍弄威風,故一度扣押聘書達半年之久。待到1978年秋天最終成行前,他仍須親赴“司法行政部調查局”,對特務唱了一番支持國民黨、稱頌蔣經(jīng)國才干氣度的高調,這才領到了象征萬事大吉的出境證。
在1978年這個多事之秋前后,主動或被動地逃離臺灣的文化界人士遠不止王鼎鈞一位?!杜_灣日報》董事長傅朝樞由于長期置喙政治民主化問題而觸怒蔣經(jīng)國,被迫在1978年8月將報紙以1.8億元新臺幣的價格出售給“國防部總政治作戰(zhàn)部”管理的黎明文化事業(yè)公司。傅朝樞本人于1980年出走香港,另創(chuàng)《中報》。1973年臺大哲學系事件后未獲續(xù)聘的哲學學者陳鼓應,在1978年11月宣布以個人身份參選臺北市“立法委員”,旋即被國民黨開除黨籍,不得不于次年遠避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以求自保。與陳鼓應同時宣布參選“國大代表”的《中國時報》女記者陳婉珍,先是被調離省政報道崗位,次年赴美轉司體育報道后又被“安全局”列入入境黑名單,不得踏足臺灣達10年之久。而執(zhí)掌“總政戰(zhàn)部”的蔣經(jīng)國心腹王昇,憑借其1979年創(chuàng)建的秘密機構“劉少康辦公室”,將勢力擴展到黨、政、軍、特四大系統(tǒng),一度被視為蔣氏潛在的接班人。
1981年8月26日,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會見傅朝樞先生
同樣是在1978年,12月27日,美國副國務卿克里斯托弗(Warren Christopher)飛抵臺北,就美臺“斷交”一事向蔣經(jīng)國做當面說明。在此之前的12月15日,卡特總統(tǒng)已經(jīng)簽署《中美建交聯(lián)合公報》,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為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并宣布自1979年1月1日起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外交關系。當克里斯托弗和美國“大使”安克志(Leonard S. Unger)一行乘坐的汽車駛出松山機場大門時,由“青年救國團”和“總政戰(zhàn)部”工作人員組織的上萬名抗議民眾包圍了車隊,向其投擲油漆、雞蛋和石塊。克里斯托弗的座車被逼停近半小時之久,前后擋風玻璃均被打破;副國務卿的眼鏡被一記重拳擊落,玻璃碎片劃傷了面部。20多年后,臺北圓山飯店的工作人員依然能津津樂道地回憶起,當天克氏送洗的西服前襟沾滿了蛋液和番茄汁,“襠部盡濕”。而這一年民間傳唱最廣的歌曲,是政治大學學生侯德健有感于“斷交”而創(chuàng)作的《龍的傳人》。
2009年,已經(jīng)定居紐約的王鼎鈞在臺灣出版了他的文壇回憶錄,題曰《文學江湖》。他在自序中坦言,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臺灣,“文學也是一個小江湖,缺少典雅高貴,沒有名山象牙塔,處處‘身不由己,而且危機四伏”。對親身經(jīng)歷過的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他稱之為“70年代臺灣文學版圖的地標”;但也慨嘆,在風波升級之后,親國民黨的外省籍作家和臺灣本土寫作者相互攻訐的重點已經(jīng)變成了“誰更熱愛臺灣”,本末完全倒置。回憶至此,王鼎鈞不禁反問:“我完全相信大家都愛臺灣,可是又有誰熱愛文學?我覺得十分悲涼?!?/p>
所有這些看似怪誕的波瀾,動因都可指向“戒嚴時期”國民黨政權獨特的統(tǒng)治邏輯。在軍事上偏安東南一隅的蔣氏父子,卻將其統(tǒng)治合法性建筑在“反攻大陸”的虛妄前景以及自詡的“文化正統(tǒng)性”基礎之上。從政治宣傳到日常生活,戰(zhàn)時動員狀態(tài)深入到臺灣社會的各個角落,自由思考與表達的空間則迭遭橫逆。另一方面,體量狹小的臺灣在冷戰(zhàn)大勢下又無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俟其政治盟友美國在聯(lián)合國席位以及“斷交”問題上兩度拋棄臺北,蔣氏父子便只有重提“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的高調,以進一步強化對社會文化的控制來應對沖擊。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的逆轉以及1978年的種種風波,都是政治情勢變化直接導致的映射。
然而漫無邊際的戰(zhàn)時狀態(tài)終究無法永久維持下去。1979年,“美麗島事件”爆發(fā),以本省人為主體的黨外運動與國民黨當局之間的矛盾變得徹底無法調和。1984年,“江南案”震驚海外,蔣經(jīng)國的權力交接安排遭到美國政府的直接質疑。屹立近40年的“戒嚴”鐵幕終于走向崩塌,臺灣政治和文學的江湖都進入了新階段。
從1949年國民黨政權戰(zhàn)敗遷臺,到1987年蔣經(jīng)國著手開啟民主化轉型,這其間長達38年的威權統(tǒng)治歷史,在臺灣有一個特殊的稱謂——“戒嚴時期”。1949年5月19日,時任臺灣省政府主席兼臺灣省警備總司令陳誠以“便利戰(zhàn)時管理”為由,宣布在臺灣省全境實施長期戒嚴。與之相配合的一系列法令相繼規(guī)定:在戒嚴時期,嚴禁“非法”集會、結社、游行請愿、罷課罷工、罷市罷業(yè)。一切新聞、雜志、圖書、標語以及相關出版品的內(nèi)容須經(jīng)保安司令部審查,有不合規(guī)定者將追究負責人的法律責任。應聘公務人員以及其他公私職位者須有人提供擔保,一旦被認定存在“匪諜”(中共情報人員)嫌疑,擔保人亦受連坐懲罰。被指控為“匪諜”或涉嫌“叛亂”者,不得由一般司法機關審判,一律經(jīng)軍事機關從快、從重處理,最高可判處死刑。
諷刺的是,這套令人聞之色變的戒嚴令體系,本身的正當性卻相當可疑:陳誠頒布戒嚴令之時,蔣介石在南京已經(jīng)下野,代理總統(tǒng)的李宗仁并未向立法院提起這項法令的追認程序。待到蔣介石在臺灣不明不白地“復職”之后,同樣涉嫌程序不正當?shù)慕鋰懒钏煲宦费永m(xù)了下去。在此之前的1948年5月,第一屆國民大會(即到1992年為止從未改選過的“萬年國大”)已經(jīng)以“憲法”附件的形式,通過了《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宣布“總統(tǒng)”在“動員戡亂時期”擁有不受“憲法”限制的緊急處置權。至1960年,《臨時條款》又以增補案的形式解除了“憲法”對“總統(tǒng)”任期的限制。蔣介石父子遂得以借助戰(zhàn)時狀態(tài)的日?;?,在臺灣行使其威權統(tǒng)治。
1978年臺灣街頭
戒嚴所針對的群體,不僅是“二二八”事件以來已經(jīng)被打入另冊的本省籍精英群體,同樣包含了自大陸輾轉來臺的120萬外省籍人士(含軍人)中的“異己分子”。在蔣介石看來,國民黨之所以輸?shù)魞?nèi)戰(zhàn),并非由于給予民眾的自由不夠充分,而是組織凝聚力不夠、對軍隊和社會的控制尚不強硬的結果。要實現(xiàn)“反攻大陸”,就必須“以組織對組織,以思想對思想,以特工對特工”,全面強化對執(zhí)政集團內(nèi)部以及民間社會的多維度控制。是故從50年代初清洗國民黨元老陳立夫(CC系)、吳國楨(政學系),到1955年軟禁有“兵諫”嫌疑的前“陸軍總司令”孫立人,再到1960年借《自由中國》事件整肅為國民黨奔走驅策30余年的雷震,一旦其對“領袖”的忠誠受到懷疑,即使是軍中名將、黨國耆宿,也立即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地。生殺予奪之權,完全系于最高當局個人,并且?guī)в袠O大的隨意性。據(jù)曾任“國防部情報局”高官的谷正文回憶,1951年,第一位臺籍黃埔生、國民黨臺灣省黨部副主任委員李友邦的夫人由于與中共情報人員相識而遭逮捕。蔣介石因為堅信“太太是奸匪,丈夫就一定是奸匪”,竟在省黨部大會上親自下令羈押李友邦,隨后處以死刑。另一位出身黃埔一期的原總統(tǒng)府參軍徐會之,經(jīng)軍法審判應處15年徒刑,也因為蔣介石的一紙批示,立遭槍決。
為培養(yǎng)足夠數(shù)量的特務人員,以遂行其“三分軍事,七分政治”的“反攻”戰(zhàn)略,1951年7月,蔣經(jīng)國在臺北復興崗設立政工干部學校(今“國防大學政治作戰(zhàn)學院”),以親信王昇為校長,畢業(yè)生分配到基層部隊的排一級,由下而上地建立嚴密的監(jiān)控網(wǎng)絡。在大陸時期一度權傾朝野的“中統(tǒng)”和“軍統(tǒng)”,遷臺之后陸續(xù)遭到邊緣化,其職權轉移到“國防部”下屬的“總政治作戰(zhàn)部”,實際上與軍令系統(tǒng)處于平行狀態(tài),僅對“國防部長”蔣經(jīng)國及其代理人王昇負責。特務機關對行政和社會生活的干預程度,逐漸達到前所未見的水平。
1949年前后,中共的確曾派出情報人員赴臺潛伏,以為將來解放臺灣打前站。但在1950年臺灣省工委被破壞后,成批打入國民黨內(nèi)部的行動在事實上已經(jīng)終止。然而蔣氏父子出于建立威懾、強化控制力的考慮,幾乎將對“匪諜”的提防推進到了神經(jīng)質的程度?!翱傉?zhàn)部”在各學術機構、新聞媒體以及大學廣布眼線,頻繁要求知識分子撰寫自傳、“交代”思想,私拆其信件、竊聽其電話,可謂無所不用其極。與特務結下私怨者,往往被強打成“匪諜”,以嚴刑逼供將罪名坐實。重壓之下,知識分子之間彼此不敢信任,皆擔心被密友出賣。王鼎鈞回憶,60年代文壇諸人閑暇聚會時,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神清氣爽、春風得意,第一反應便是此人做了特務。一位作家曾與他討論“臺灣的前途不知怎樣”,王隨即擔心此人乃是特務的線人,意在“引蛇出洞”。
戒嚴時期的臺灣,近至臺北鬧市,遠到金門離島,處處可見聳人聽聞的宣傳標語:“當心!匪諜就在你身邊!”高壓之下,自由寫作與表達幾乎成為奢望。1954年,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第四組(實際行使宣傳部職能)與“中國文藝協(xié)會”聯(lián)合發(fā)起“文化清潔運動”;凡1949年之后留在大陸的作家與學者,無分政治傾向,其著作一概作為“匪書”查禁。金庸所著的武俠小說《射雕英雄傳》,只因標題與毛澤東詩詞“只識彎弓射大雕”暗合,在臺灣發(fā)行時不得不改書名為《大漠英雄傳》。甚至連前“立法院”院長、國民黨中常委張道藩竭力鼓吹的“戰(zhàn)斗文學”(以反共為主旨)也遭殃及——既要與“匪”戰(zhàn)斗,自然須提及“匪事”、出現(xiàn)“匪語”,而審查人員或視其為變向為“匪”宣傳,或認為有影射國民黨當局之嫌,索性一概查禁。
及至70年代中葉,國民黨退居臺灣已經(jīng)超過1/4個世紀,“匪諜妄想癥”乃至因“匪嫌”而興起的政治迫害依然甚囂塵上。臺大哲學系事件中,僅僅因為陳鼓應等教師拒絕在期末判卷中給與王昇關系密切的“空降學生”馮滬祥(曾任蔣經(jīng)國的秘書)及格分,就被指控為“迫害學生”、是“共產(chǎn)黨的同路人”,最終失去教職。現(xiàn)代詩論戰(zhàn)以及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中,同樣出現(xiàn)了亂扣“紅帽子”、借政治之力行打擊論敵之實的情況。誠如王鼎鈞所言,此舉與“愛文學”已經(jīng)毫無關聯(lián)。白色恐怖對臺灣社會乃至文壇的滲透,于此可見一斑。
“三分軍事,七分政治”,不僅反映在國民黨政權強化對臺灣社會的控制上。蔣氏父子的“反攻”大計,在文化領域同樣有所呈現(xiàn)。1950年冬,歷史學家錢穆在臺北獲蔣介石接見,后者允諾自“總統(tǒng)府”辦公費下每月?lián)艹?000港元,支持錢穆、張其昀、唐君毅等人興辦新亞書院(今香港中文大學前身)。嗣后張其昀曾入臺出任“教育部長”,云集有錢穆、唐君毅、徐復觀等傳統(tǒng)思想家的新亞書院—港中大則隱隱成為“文化反攻大陸”的前哨。1958年,四位與國民黨關系匪淺的新儒家學者唐君毅、張君勱、牟宗三、徐復觀聯(lián)名發(fā)表《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極言中國文化不僅有歷史價值,在現(xiàn)實條件下同樣可以煥發(fā)新生,對中國大陸推崇的馬克思主義以及胡適等人倡導的歐美自由主義則不無貶損。這一論調與蔣氏父子在臺灣鼓吹的“傳統(tǒng)文化復興”“中國文化本位”,可謂不謀而合。尤其是新儒家宣揚中國文化“并無專制傳統(tǒng)”,在吸納西學的基礎上,當可發(fā)展出具備本土特色的民主政體,又恰似在為蔣氏的威權統(tǒng)治緩頰。1967年錢穆赴臺后,蔣介石專門撥款在東吳大學校園內(nèi)為他修筑素書樓,錢穆亦恭維蔣氏“誠吾國歷史人物中最具貞德之一人”。
1949年之后,國民黨政權得以在臺灣站穩(wěn)腳跟,與冷戰(zhàn)的歷史背景以及美國政府的庇護自是不無關聯(lián)。但在內(nèi)心深處,蔣氏父子對美國人始終抱有不信任感。1943年出版民族主義氣息濃厚的《中國之命運》一書時,蔣介石就將英美自由主義置于與共產(chǎn)主義同等的受批判地位,認為兩者“均破壞中國傳統(tǒng)文化”。遷臺初期,他又頻頻翻老賬,認定“失去大陸”與杜魯門、馬歇爾等人偏頗的對華政策具有直接關聯(lián)。蔣氏暗中聘用由舊日本軍人組成的軍事顧問團,對美國政府青睞的吳國楨、孫立人等中生代軍政精英則予以預防性廢黜,防范之心一目了然。即使是到了臺灣經(jīng)濟逐步復興、美臺軍事同盟也趨于穩(wěn)定的60年代,蔣介石依舊擔心美國會基于現(xiàn)實主義原則,拋棄國民黨政權。為求自保,1967年,臺灣當局秘密啟動了核武器研發(fā)項目。
這種對于“被拋棄”的悲觀預感,在尼克松上臺后最終獲得了確認。1971年7月15日,在絲毫未向臺灣當局透露一點風聲的情況下,尼克松突然在電視講話中宣布自己將于次年2月訪問北京。部分是基于已有的消極判斷,部分是為顯示其“處變不驚,莊敬自強”的姿態(tài),國民黨當局僅僅做出了有限的抗議。到了這年9月,形勢繼續(xù)急轉直下:在美國政府已經(jīng)向中華人民共和國承諾恢復其聯(lián)合國代表權的前提下,臺北得到的僅僅是一項不確定的“雙重代表權”承諾,并且在聯(lián)大投票中未獲通過。為了宣示“主權尊嚴”,在10月25日聯(lián)合國大會就中國重返聯(lián)合國的2758號決議做出表決之前,臺灣代表周書楷宣布主動“退出”聯(lián)合國。與此同時,人在華盛頓的“駐美大使”沈劍虹居然是從電視新聞中才知曉噩耗,足見其已被美方徹底孤立。
對蔣氏父子而言,統(tǒng)治臺灣的正當性大部分來自關于“反攻大陸”的期許——“萬年國大”和立法會不曾系統(tǒng)改選,“戒嚴時期”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延長,原因全在大陸不曾“光復”;一旦“反攻”成功,局面自當為之一新。從這個角度說,“反攻”既是信仰也是神話,一旦破滅,心理崩潰勢將不可避免。盡管從1963年起,國民黨當局已經(jīng)將“反攻大陸”的口號默默變更成了軍事色彩較淡的“光復大陸”;但只有在聯(lián)合國席位被公開剝奪、中美正式建交已經(jīng)列入日程的情況下,徹底喪失期許的臺灣社會才會將積蓄數(shù)十年的不滿徹底傾瀉到國民黨當局頭上。1975年蔣介石本人的最終病逝,也便成為神話破滅、動蕩再度興起的分水嶺。
只有從這個角度,方能解釋1978年前后發(fā)生在臺灣的一系列反常風波。在美國政府已經(jīng)給出了對臺“斷交”時間表的情況下,以“處變不驚”自詡的蔣經(jīng)國一方面要繼續(xù)和華盛頓討價還價,爭取美方繼續(xù)履行對臺灣的安保承諾,另一方面則要收拾人心,喚起民眾對當局的信心。軟硬兩手因此都被抬了出來:以王昇執(zhí)掌的“總政戰(zhàn)部”為工具,一方面將王鼎鈞、傅朝樞、陳鼓應之類與當局離心離德的文化人“流放”域外,以清除雜音,另一方面則要通過反美示威、襲擊克里斯托弗車隊等激進但不極端的舉措,重繪當局的民族主義本色。美臺斷交成為既成事實之后,蔣經(jīng)國在電視演講中坦言:“由于現(xiàn)實的需要,我們不得不以‘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堅忍勇敢,來處理當前變局?!彪m仍嫌高調,但與其父空泛的“莊敬自強”相比已是徹底的現(xiàn)實主義。
不可否認,盡管在內(nèi)涵上不無歧異,但威權時代臺灣的“中國文化本位”“外省人中心主義”以及“反攻大陸”的愿景之間,存在深刻的邏輯關聯(lián)。由于僅視臺灣為暫厝之地,國民黨當局及其認可的“正統(tǒng)”文化的基調,始終是要在彈丸之島孕育出“再造中華”的思想資源。是故無論是蔣介石對新儒家的借重,還是70年代文壇筆戰(zhàn)中右翼中國國族主義的活躍,每每帶有一種與現(xiàn)實截然相反的宏大感。甚至于“戒嚴時期”“動員戡亂時期”這類充滿臨時性色彩的堅硬術語,也在暗示遲早會有一種惠及全體中國人的長遠安排。然而隨著“退聯(lián)”、斷交接踵而至,神話破滅的震驚很快發(fā)展為“亞細亞的孤兒”式的迷茫,繼而徹底另起爐灶。
有研究者稱,1977~1978年的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乃是“臺灣戰(zhàn)后歷史中一次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學的總檢驗”;論爭雖起于文壇,卻導致中國文化本位主義與臺灣本土主義兩派的倡導者齊齊亮相,分歧一覽無余,進而上升到官方意識形態(tài)與反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正面對決。在70年代前期因為蔣經(jīng)國有挑選地栽培本省籍精英而沉寂下去的本省—外省人之爭,隨著社會控制的重新強化(時人稱之為“王昇日日升”)而再生變數(shù)。當文壇論戰(zhàn)方興未艾之際,政壇的街頭運動也漸次勃興,國民黨蕭規(guī)曹隨的威權統(tǒng)治陷入了一場全面危機。
1977年11月19日,由于國民黨當局在桃園縣長選舉過程中舞弊,數(shù)百名憤怒民眾包圍并搗毀桃園縣警察局中壢分局,造成“中壢事件”。1979年1月22日,為聲援因主張兩岸和平統(tǒng)一而遭當局以“匪諜”罪逮捕的前高雄縣長余登發(fā),30余名要求政治民主化的黨外人士在高雄縣橋頭鄉(xiāng)組織了一次示威游行,史稱“橋頭事件”,是戒嚴30年以來第一次非當局組織的政治性示威活動。同年12月10日,由本省籍黨外政治活動家運營的《美麗島》雜志,借紀念世界人權日之機,在高雄發(fā)起千人級規(guī)模的示威游行,遭到警備總部的強行彈壓,爆發(fā)激烈沖突。包括黃信介、施明德在內(nèi)的8名首要組織者被警備總部軍法處以叛亂罪提起公訴,最終施明德被判無期徒刑,其余7人分獲12~14年不等的有期徒刑。沉默的年代,至此徹底告終。
以“美麗島事件”為催化劑,此前僅僅存在于文學圈內(nèi)的認同意識論戰(zhàn),進一步深入思想和文化界。從1979年到1984年,陸續(xù)爆發(fā)了臺灣民族主義論戰(zhàn)和“臺灣結VS中國結”論戰(zhàn),臺灣的黨外民主化運動,最終被定位在了本土主義的基調上。與此同時,因為中國大陸的改革開放而備感壓力的蔣經(jīng)國在1983年將王昇調職,特務統(tǒng)治接近了尾聲。1984年“江南案”爆發(fā)之后,蔣經(jīng)國最終決定拆分已經(jīng)尾大不掉的特務機關,并承諾既不會延續(xù)家族統(tǒng)治,也不會建立軍人政權。1987年7月14日,他以“總統(tǒng)令”宣布解除歷時38年又2個月的戒嚴令,次年1月又正式開放黨禁。隨著蔣氏父子時代的終結,臺灣最終走上了不一樣的道路。
而在紛紛擾擾的政治糾葛遠去之后,余光中以及臺灣中華文化認同者們的那一段“鄉(xiāng)愁”,終于擺脫了江湖氣息,恢復為純粹的精神和文化意象。當基于意識形態(tài)的黨同伐異最終告一段落,詩人和作家們不必再以紙筆承載“反攻”“復興”的宏業(yè),盡可以回到他們由衷熱愛的繆斯世界中。也是在這個意義上,畢生富于家國情懷的余光中,在他生命的晚年,終于復歸到了真正意義上的故國山河之中??梢詿o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