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嘉輝
約莫四點鐘的時候,遠(yuǎn)處漸漸響起了鑼鈸的聲音,我醒來時扯開舊窗簾往外看看,天還是煙藍(lán)色的,只下了些薄霧,有些混沌?!皣K,還這么早。”碎碎罵一句后我又栽回床上。
下了樓,我端著搪瓷小缸蹲到水門汀漱起口來,奶奶已經(jīng)在竹竿兒上晾好衣裳,悠閑地背起手看著南邊。
“奶奶,還沒過去哪?”
“沒呢,快來了,我看見打鼓人的影兒了。”
“是誰家?。俊?/p>
“碎蘭啊,你認(rèn)得么?就是村南邊兒那棟紅色的小樓里那個老太太,有時候會出來曬曬太陽,你也許見得少,我們來往得也不多?!?/p>
我隨便應(yīng)了聲,便把搪瓷缸隨手放在柴草垛邊上,跑到奶奶邊兒上。她說的碎蘭我確實不太認(rèn)得,記憶里總覺得這個老太太似乎不是我們村的,只是偶爾來走走,并不駐足。
隊伍后面跟著十來個穿白衣的人,后頭跟了些村人,有的胳膊上綁了塊麻布,有的什么也沒有戴,只跟著走。肅穆的人群沒有什么聲響,也許有,但是淹沒在了嘈雜的樂聲里了。
碎蘭十二歲那年母親病死了?!皳渫ā币宦曉趬炃肮蛄讼聛?,不出聲地流淚,她偏過頭看看村人,聲音有些抖,“你們……你們別這樣……走吧……”
一開口她就壓不住哭聲了,她倒吸著氣,一下子扯高了聲音,慟然撲倒在墳前哭??蘼暟倪h(yuǎn),襯著那時的天色,村人都不覺有些毛骨悚然,繼而又陪著碎蘭難過起來。黃昏靜得很,空氣里只充盈著碎蘭純凈而悲戚的哭喊,偶有幾聲嘆息,或是歸鳥的啼叫。似乎時空在這里被延伸得更深更遠(yuǎn),一切都沒有了盡頭。
半晌,有個女人走到碎蘭面前蹲了下來,揩了揩碎蘭臉上的淚水,輕輕柔柔地問,“碎蘭,你可想好以后要怎么辦了么?”
“沒有,嬸子……我能干些什么呢……我……”碎蘭抬起她潮潮的紅著的雙眼,眸中窩著一汪清亮的水,看得人心頭也一酸。
“你呀,是心頭有苦水的人啊……倒是可以去喪葬的人家?guī)涂?,你要是肯,我明天就帶你去找個道士看看,行嗎?”“行?!彼樘m嗚咽道。
幾個月之后,碎蘭跟著道士回到了村里。村里的張老太在寒冬里熬不到熱鬧的春節(jié),咽了氣,請人來做喪事了。村里的人見了碎蘭,都摸摸她的頭,問問她近來怎么樣啊。碎蘭笑笑說挺好的,已經(jīng)跟著哭了好幾場,賺了些錢了。說不了幾句,碎蘭指指那邊披著袈裟持著法器的老道士,“哎,該我去了。”
碎蘭跑到靈前喊一聲“哎——”便跪下了,調(diào)子拖得很長,越到后來聲音越是沉下去,滿是哀怨。她手往地上一砸,肩膀便開始顫動了。
“世人都?xì)w閻王路,是水都入洞庭湖……”碎蘭的眼淚直掉,嗓門很是清亮,也許她在哭張老太,也許她在哭自己的母親,也許,在哭自己。大家都不清楚,大家清楚的就是碎蘭很動情,哭得很好聽,直叫邊上的幾個女兒都有些愧了,趕緊跟著扯開嗓子哭起母親。
我自顧自地在外面倚著門馳目遠(yuǎn)望,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過了很久,北邊又漸漸響起了鑼鈸的聲音。我漸漸看見那些白衣白帽掩著的年輕的面龐,冷靜的、不帶著悲戚的面龐。霧已經(jīng)消散了,陽光明媚而銳利,我往南邊張望,就能看見那棟小樓的影子——它正在遠(yuǎn)處死去。碎蘭死去之后,那些紅色的美麗的磚瓦粉墻都會死去,還有很多很多東西,都在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