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冀豫
摘要:西爾維婭·普拉斯(Sylvia Plath)是當代杰出的英語詩人。本文通過對詩人在《鏡子》與《晨歌》兩首詩中所使用的“鏡子”意象,借用“母性凝視”概念,結(jié)合安東尼·吉登斯(Antony Giddens)的自我認同學說,對詩歌中呈現(xiàn)出的不同層面的“他者”進行解讀,探究“我”分別作為“母性凝視”下的客體和主體,如何處理自我與他者的關系,并嘗試解釋“母性凝視”對于個體自我構(gòu)建的意義。論文先對母性凝視概念進行界定,而后分析普拉斯如何通過詩歌敘事和鏡子意象,來對抗加諸“我”(persona)身上的圖像呈現(xiàn),同時探尋“母性凝視”對于自我構(gòu)建的作用。
關鍵詞:母性凝視;他者;西爾維亞·普拉斯;鏡子意象
一、母性凝視與自我認同
“母性凝視”(maternal gaze)這一概念,常出現(xiàn)于心理學和社會學研究領域之中?!澳感阅暋标P注重點為母親和嬰兒之間眼神凝望的互動。在嬰兒發(fā)展早期,“母性凝視”影響嬰兒自我認同,為其構(gòu)建本體安全。本論文中的分析將拉康鏡像階段中的他者概念及以其女性主義學說中的他者凝視理論,因此“母性凝視”這一術語被借用來指代兩個維度他者概念的交叉和連接,這一概念內(nèi)涵得以擴展。因此在本文分析中,母性凝視之下的“自我”面對的是兩個層面的他者。
吉登斯的自我認同理論認為,自我認同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其關鍵轉(zhuǎn)折點在于個體感受并獲取本體安全感。他指出,個體的本體安全感源于嬰兒早期經(jīng)驗中培養(yǎng)的“基本信任”。在嬰兒時期,嬰兒由于受到 “母親的/愛憐般的注意”[1],而建立其對世界的“基本信任”。吉登斯指出,在正常環(huán)境中,本體安全感是一種保護性的情感疫苗,幫助個體抵御“存在性焦慮”[2],抗拒著未知的威脅和危險。嬰兒時期所感受到的母親的注意,屬于一種返回的凝視行為。母性凝視,可以說是嬰兒建立基礎信任最直接的推力。對于個體而言,在想象階段接觸到的母性凝視,不斷刺激尚無自我意識的個體邁向自我覺醒。
個體可以從源于母性凝視建立的基本信任中建立起本體安全,而其維系仍要通過不斷地進行實踐意識的更新。這一觀點也應和了拉康鏡像理論中所提出的,個體一定會踏入象征階段,而后隨著不斷更新父權(quán)話語和邏各斯中心主義視域之下的實踐意識,以他者為參照,不斷追尋新的認同,建構(gòu)主體自我。實踐意識是指所有個體在日常生活中達成某種通用協(xié)議。這種協(xié)議是一種父權(quán)話語和邏各斯中心主義主導之下的“涵括”[3]形式。涵括規(guī)則下展現(xiàn)出“恰當”[4]的話語框架和慣例習慣,決定了個體注意和忽略的一切。因此,父權(quán)制話語下實踐意識的涵括和過濾,使得母性凝視脆弱、不可信甚至不可見。
二、“母性凝視”的客體——雙重他者的我
《鏡子》中的我,(如無特別提及,文中出現(xiàn)的“我”都指的是詩歌敘述者,即persona)先是呈現(xiàn)出被動的、客體的女性形象,此時我的形象是被他者凝視所創(chuàng)造的,隨著我對于鏡中所呈現(xiàn)出的“我的形象”不斷提出質(zhì)疑,推翻我在鏡子中的身份,通過對“母性凝視”追尋,打破父權(quán)系統(tǒng)下的他者凝視,我建立起主體性。
弗里德曼曾說:“普拉斯的詩歌中的鏡子,大部分是體現(xiàn)男性話語的鏡像,是在一個鏡子表面呈現(xiàn)的被動復制圖像?!盵5]在詩的開端,鏡子作為權(quán)力主導方,站在將女性他者化的立場上,對女性發(fā)出冰冷凝視。首先就宣布自身的公正無私:“我是銀色的,我準確。我不會先入為主。”事實上自相矛盾的是,雖然鏡子極度想證明陳述的真實性和客觀性,但主語卻選擇了第一人稱的我(I),這只能說明權(quán)力的過度自信乃至自戀。這兩句詩也表明,整首詩的基調(diào)就是先入為主。因此,鏡子從所謂的客觀視角,把我定義為父權(quán)話語框架下的他者,其所謂的現(xiàn)實是“男性眼中理想女性的完美反映。”[6]隨后,在詩歌中,鏡子作為實踐意志的化身,“我看到的任何東西我都會立即吞下去”,通過不斷強調(diào)其權(quán)力來確立其視角的主導地位及控制能力。
當我試圖通過另一種鏡子意象(湖面)所反射的圖像來認識自己,反射形象直接將我呈現(xiàn)為“一個女人”,再度剝奪我的主體地位。我不斷質(zhì)疑:“她到底是什么”我作為她被“看見返回”,這暗示我曾離開。我可能的離去是對這種既成實踐意識的反抗,我的返回則說明已經(jīng)更新了實踐意識體系。但因為選詞的模糊性,詩中并未明確表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因此在整個敘事話語中,這種不確定也為“母性凝視”的浮現(xiàn)留下空白。通過敘事處理,詩中的我也從不確定、閃爍的想象界“母性凝視”投射中,又返回到父權(quán)話語框架之下。我又被明確復制為她(she):“她用激動的淚水和顫抖的雙手回報我?!彼鳛槲业膹椭?,隨著鏡子意象(湖面)投射出的形象而存在,這種形象的存在是短暫的,因為“已經(jīng)淹死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在父權(quán)制社會規(guī)范的審視下,一旦不符合“擁有理想化的美麗和持久的青春表面女性的期望”,[7]一旦形象發(fā)生更迭,“一個老婦慢慢浮現(xiàn)”,我馬上會被異化為“非人”的存在:“如同一條可怕的魚”,我的存在和變化都是浮于表面的。非人化的魚意象,可以說是我的自我被父權(quán)話語壓迫約束直至死亡的隱喻。但是幸運的是,在“反論述”的敘事話語框架之下,死亡的指向也可能是父權(quán)話語系統(tǒng)。
《鏡子》中的主語我(I)的指向為鏡子,但敘述者我(persona)仍然隱含在整首詩中。兩個我之間的張力,形成反論述的詩歌敘事話語框架。也就是說,我在詩中角色其實已經(jīng)成為鏡子,成為自我之外的其他物,即拉康理論中的他者。鏡子是武斷的“小神之眼”,我雖然是所謂的意識中心,但實際上我不過是“小神之眼”的投射。這一維度上的他者,更多地體現(xiàn)在詩歌的敘事語言中,詩歌話語說明他者與自我的中心悖論:只有我被視為他者時,我才能擁有主導的話語權(quán)力。這種混沌狀態(tài),剛好契合在鏡像階段嬰兒對于自我和他者之間的界定,因此在話語層面,展現(xiàn)出“母性凝視”的潛在性。我的認同受到鏡子的主導性影響,這是表面上對于“母性凝視”的無意識過濾;在敘事話語中,我的主體概念被鏡子取代,自我雖然被壓縮成想象世界中的中心,但因為“母性凝視”,我仍能找到一定的話語空間。為了解決對于“形象”的懷疑,我所采取的措施是:“大部分時間,面對這墻壁冥想”。通過這樣的敘事處理,將詩歌的敘事視角從鏡子與我的主體性斗爭中掙脫出來,回歸到我尋找自我認同的嘗試中。
我冥想時所面對的墻壁是“粉紅色,有斑點”的,從墻與我的相對位置(立場)來看,墻是另外的存在,是他者,但我從對墻的凝視中,讓自我中心意識更深入、更廣闊地成長,更好地確立主體自我。墻的存在,其實是為被他者化的我提供了一種類似“母性凝視”下的場域。但是很明顯,在另一層面,墻的顏色和樣式,在我被父權(quán)文化涵括的有意識之下,指向的是一張可能的女性的臉。這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墻也可能是“母性凝視”的發(fā)出者,墻既是作為女性的我,又是超越了事實意義上我的存在。在冥想之中,我(persona)與我(I),或者說,在象征階段中的自我與他者的關系逐漸明朗,二者相互滲透,不斷糾纏。在敘事層面上“母性凝視”的在場恰恰在反面映射出,在我的體驗中,母性凝視處于缺場狀態(tài),我對于整個世界所建立的基礎信任已經(jīng)動搖,無法確定自己的樣子。 當我“認為這是我心中的一部分”時,“它閃爍起來”,墻(母性凝視)的存在是短暫的、不確定的,這既是警示又是阻礙,既能激勵我繼續(xù)探索,又不斷讓我產(chǎn)生身份的焦慮。
三、“母性凝視”的主體——我與自我的異化
《鏡子》中,我作為母性凝視中被凝視者的角色,在自我認同探索過程中,要對抗父權(quán)話語框架,還在自我與他者的悖論中奮力掙扎?!冻扛琛返臄⑹驴蚣苤?,我是一位剛剛生產(chǎn)完的母親,整首詩圍繞與嬰兒的互動展開。由于“母性凝視”與“母親的凝視”之間的聯(lián)系,詩中對于自我、他者的展現(xiàn)層次更加豐富。我在自我認同中,不得不處理我與嬰兒、我與社會角色(父權(quán)話語框架下的母親)的關系,同時也不能忽視我發(fā)出的“母性凝視”對于嬰兒自我意識覺醒的影響。
朱迪斯·巴特勒指出:“我們的經(jīng)歷,會揭示某種‘我們是誰的東西。這種東西描述了我們和他人之間的紐帶,告訴我們這些紐帶構(gòu)成了一定意義上的自我,決定了我們是誰?!盵8]我作為母親的初次體驗中,將自己孕育的新生命看作“一只胖胖的金表”,因此母親角色承載著時間的流逝和我生命的消耗。母親和新生命角色的成立,建立在嬰兒死亡旅程的開始。正如海德格爾所說:“剛一降生,人就老的足夠死去?!盵9]我敏銳地認識到,嬰兒的降臨一方面表現(xiàn)我生命內(nèi)涵的延續(xù)和傳承,另一方面也顯示了母子共同體的死亡。我意識到自己是母親,意味著我從形式和內(nèi)涵上都將新生兒視為他者。在形式上,我與自己身體的組成部分(未分娩前的嬰兒)分化成兩者:我和嬰兒。如果我將嬰兒異化為象征世界中的他者,自然同時將自己異化為嬰兒認知中的他者。正如巴特勒所說“失去這些紐帶的時候,我們也在某種意義上失去了我們的寧靜:我們會不知道自己是誰,要做什么。”[10]因此“我們茫然佇立”。
“胖胖的金表”這一意象也暗示了新生兒的眼睛,其功能是鏡子。當新生兒一旦脫離母體,眼睛中投射出我的圖像,我通過與嬰兒的關系被界定為母親,我承載了嬰兒的絕對信任。在形式上嬰兒已經(jīng)從母體脫離,站在母親的立場,嬰兒于我,是相對的他者。但在內(nèi)涵意義上,在想象階段,嬰兒的自我意識尚未形成,因此嬰兒的存在也是母親的一部分,二者是作為整體共存的。因此,雖然我是“母性凝視”的主體,但“母性凝視”卻是絕對無意識的生發(fā)行為,這種行為是在無意識之下為嬰兒的發(fā)展提供了基礎。作為母親的我并非像《鏡子》中那樣面對墻壁,而是變成“一堵堵墻壁”。墻壁意象在兩首詩中的隱喻一脈相承。我與墻的一體不僅為我的自主提供了支撐,其所隱含的母性凝視也為我和嬰兒構(gòu)建出虛擬的一體空間。因此即便“在通風的博物館”,即便我“茫然”,“我們”也仍然會“安全”地活在歷史(博物館)長河之中。正是嬰兒的存在,我被母性凝視涵括為共同體,這樣才有能力建立對世界的基本信任,承繼生命個體的發(fā)展,共同體驗自我探尋之路。
我被社會規(guī)范塑造為一個具有“母性和女性氣質(zhì)的本能和特質(zhì)”的角色,我的主體性轉(zhuǎn)變?yōu)榭陀^意味上的母親。特納曾經(jīng)指出,“女性的從屬地位并非本質(zhì)的勝利結(jié)果,而是因為文化把女人的繁衍性闡釋為與自然的牢不可破的聯(lián)結(jié)性?!盵11]因為受到權(quán)力話語中對母親角色的限定,我被要求對嬰兒懷有內(nèi)化責任意識。在規(guī)訓下,我聽到“一聲哭叫,從床上滾下”。盡管我質(zhì)疑自己和嬰兒的身份,但兩者“聲音應和”,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不能被否認或抹去。我既反抗這一角色,又不得不接受嬰兒來自于自己的事實,才因此有了詩句敘事中的矛盾?!拔宜悴簧夏愕哪赣H/像一塊浮云,蒸餾出一面鏡子反射出自己/在風的手中慢慢地抹除。”云于鏡子,正如母親于嬰兒。我的恐懼來自于被自己異化成 “他者”的嬰兒,這種異化操作暗示了在詩歌的敘事話語以及我所處的話語權(quán)力框架下,可能隨時降臨的“自我”的死亡。嬰兒與母親的溝通,一旦有了實質(zhì)性的聯(lián)結(jié),那么將會進入遵守父權(quán)法則的象征世界。[12]嬰兒在母親的凝視中產(chǎn)生絕對信任,但只有當嬰兒有了自我意識時,才可能有機會意識到“母性凝視”,通過嬰兒與我的徹底分離,我和嬰兒得以擁有獨立的“母性凝視”空間,并借此各自消解對未來的恐懼,逐漸構(gòu)建獨立的個體存在。
在這兩首詩中,鏡子意象對于我的反射,展現(xiàn)出我在兩個層面上被他者化的事實。在我追逐自我認同的過程中,隨著“母性凝視”的再次閃現(xiàn),為我提供了的另一種話語框架的可能,通過“母性凝視”的反思,通過追查隱藏和被過濾的真實自我,不斷質(zhì)疑和反問鏡子意象中我的形象,我抵御了被他者化和被異化所吞沒的事實,不斷更新自我認知概念,達成的主體構(gòu)建。
注釋:
①本文中《鏡子》詩句原文參照:Plath,Sylvia.ed.Ted Hughes..Collected Poems.[M].London:Faber and Faber Limited,1981.詩句譯文及英文文獻的引用由筆者自譯。
②本文中《晨歌》詩句譯文參照:飛白主編.《世界詩庫》(第2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4,p.712-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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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吳迪.普拉斯詩歌意象研究[D].浙江大學,2013.
(作者單位:重慶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