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釗 譚若麗

漢簡所見竇融時期“治所書”新探*
——建武初年河西官文書研究之一

劉 釗 譚若麗

1930年代出土的居延漢簡中有兩枚簡牘與“治所書”相關(guān)，是漢簡官文書中少見的一類名目，故頗值得注意。但目前此二簡尚未得到準確的釋讀和研究，我們不揣譾陋，在簡文釋讀、簡牘關(guān)係和文書性質(zhì)等方面對之試加探討，以就教於方家。

一、 殘字釋讀與擬補

兩簡編號分別是16·4和16·10，均在第16包中。該包共有11枚漢簡，出土地雖被標注爲破城子，但並非出土於A8破城子甲渠候官遺址內(nèi)。據(jù)早期發(fā)掘、整理者所作標記冊，實發(fā)掘於“第十六烽臺，近於破城子之北”。*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編： 《居延漢簡甲乙編》下冊，中華書局1980年，第292頁。該烽臺實際上就是甲渠候官北面緊鄰的A7遺址，*該烽燧遺址相關(guān)資料可參看[瑞典] 弗克·貝格曼考察，[瑞典] 博·索瑪斯特勒姆整理，黃曉宏等譯： 《內(nèi)蒙古額濟納河流域考古報告》，學(xué)苑出版社2014年，第37—38頁。在漢代名稱是甲渠塞第八燧。*也有學(xué)者認爲可能是第九燧，諸家不同意的匯總見邢義田： 《全球定位系統(tǒng)(GPS)、3D衛(wèi)星影像導(dǎo)覽系統(tǒng)(Google Earth)與古代邊塞遺址研究——以額濟納河烽燧及古城遺址爲例(增補稿)》，《地不愛寶——漢代的簡牘》，中華書局2011年，第205—257頁。按，額濟納漢簡中包含A7北鄰T13烽燧的簡牘，能夠證實T13爲甲渠第九燧，則A7最可能是甲渠第八燧。兩枚木簡的殘損程度皆比較嚴重，致使學(xué)者對簡文的釋讀頗多異見。*張麗娜： 《居延舊簡釋文彙?！?，博士學(xué)位論文，吉林大學(xué)2014年，第225—227，229—230頁。近年中研院史語所出版《居延漢簡(壹)》一書，書中依據(jù)高清紅外圖版(圖一、二)所做的釋文後出轉(zhuǎn)精，優(yōu)於之前各家。爲了方便討論，我們先將此書給出的釋文引録於下：*簡牘整理小組編： 《居延漢簡(壹)》，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哗柧?，2014年，第55—56頁。

(1) 十一月丙戌宣德將軍張掖大守苞長史丞放告督郵掾□□移部□都尉官[縣]寫移書到扁□鄉(xiāng)亭市里顯見處令民盡知之商□考察有毋四時言如治所書律令

16·4A

掾習屬沈書佐橫寶均

16·4B

16·10

釋文中尚闕釋的諸字當中，有的已完全殘去，無從考索，有的則尚有筆畫殘留，猶存釋讀的可能。這裏我們即嘗試對簡文中幾個殘字作一點討論，希望對釋讀有所推進。

簡(1)“移部”之“部”字勞榦先生最早曾據(jù)反體照片釋出，之後很長時間內(nèi)多數(shù)學(xué)者對此並不認可，而是取闕疑態(tài)度。《居延漢簡(壹)》與勞釋相同，從現(xiàn)存字跡來看，應(yīng)當是準確的。“部”與“都尉”之間一字，勞榦先生釋“農(nóng)”，然此後亦無信從者。我們諦審殘劃，發(fā)現(xiàn)勞説極有可能是正確的，下面將比較確定屬於此字的殘筆與西北漢簡中“農(nóng)”字的一些寫法相對照。

簡(1)4·110·3282·18EPT52：470EPF22：153

通過字形對比可見，這些殘筆中，右上方的折筆，左下的撇劃和中竪的特徵還是比較明顯的，捺腳的筆畫也有殘痕，原爲“農(nóng)”字的可能性確實很大。若再從辭例方面考慮，該簡是一件下行官文書後所附的行下文書。在漢代官方文書逐級擴散的傳遞過程中，如果某郡境內(nèi)有屬國、農(nóng)、部這三種都尉，這些都尉所接受的上級公文常要通過所在郡的太守傳遞，漢簡中頗有其例，如：

(3) 三月丙午，張掖長史延行大守事，肩水倉長湯兼行丞事，下屬國、農(nóng)、部都尉、小府、縣、官，承書從事，下當用者，如詔書。 /守屬宗，助府佐定。

10·32

(4) (前略)下領(lǐng)武校居延、屬國、部、農(nóng)都尉、縣、官，承書

65·18

漢張掖郡有農(nóng)都尉之設(shè)，《漢書·地理志下》張掖郡條有“番和，農(nóng)都尉治”。上舉二簡也均爲張掖郡遺物，可資印證。簡(1)中“宣德將軍張掖大守苞”，初師賓、任步雲(yún)先生早指出應(yīng)是兩漢之際參與擁戴竇融爲河西五郡大將軍的張掖太守史苞*初師賓、任步雲(yún)： 《建武三年居延都尉吏奉例略考》，《敦煌學(xué)輯刊》1983年第3期，第96—97頁。其對史苞的認定可從，但文中對建武三年十一月的計算有偏差，下文將提到。另外，據(jù)《後漢書·梁統(tǒng)列傳》載，與史苞同時的鄰郡武威太守梁統(tǒng)在建武五年河西歸附劉秀政權(quán)後，被劉秀封爲宣德將軍，與簡文中史苞的將軍號同。這一方面可能因爲史籍誤書，另一方面隗囂“皆假其將軍印綬”，即簡文中史苞的將軍號可能是隗囂所封，劉秀則對諸人的將軍號有所調(diào)整。，而居延新簡EPF22： 825又有如下簡文：

EPF22： 825A

據(jù)此可知在竇融保據(jù)河西期間，張掖郡仍有農(nóng)都尉之設(shè)，所以在文書的下行序列中自應(yīng)有之。張掖屬國都尉是竇融原所任本職，且在被推舉爲五郡大將軍後，“融居屬國，領(lǐng)都尉職如故”。*《後漢書·竇融列傳》。所以是不需要由張掖太守向其下達文書的，這恰好印證並解釋了簡(1)的序列中爲何恰恰沒有“屬國(都尉)”這一項。

細加比較的話，其實此字與前舉“縣”字在形體上還是有所不同的，尤其是上部差異明顯。簡(2)中“兼”字恰巧兩次出現(xiàn)，我們將此二字與另外一些形體臚陳於下，以供比照：

16·416·1016·10EPF22：65EPF22：452

相形之下，此字右上的短橫，下部的長橫與“灬”旁皆明確無誤，其中段的筆勢也正相符合，故此字釋“兼”，字形上是沒有問題的。簡(2)中有“告兼勸農(nóng)掾兵馬掾□”和“書到宣考察有毋”之語。又，居延新簡中有如下二簡，其正面可連讀爲同一冊文書：

(6) 建武五年八月甲辰朔戊申，張掖居延城司馬武以近秩次行都尉文書事、以居延倉長印封，丞邯告勸農(nóng)掾褒、史尚，謂官、縣： 以令秋祠社稷，今擇吉日如牒，書到，令、丞循行，謹修治社稷，令鮮明。令丞以下當

EPF22： 153A

(7) 侍祠者齋戒，務(wù)以謹敬鮮絜(潔)約省爲故。褒、尚考察，不以爲意者，輒言，如律令。

EPF22： 154

從文例看，簡(6)、(7)中的官文書與簡(1)格式相近，二者中“考察”前之內(nèi)容皆爲負責考察的人名，而且也都是“告某謂某”格式官文書的接收序列中排在前面，被以“告”的方式下達者，這個位置上接收者身份常是文書下達單位的直接屬吏。*蘇衛(wèi)國： 《小議簡牘文書中的“告”“謂”句式——秦漢官文書用語研究之一》，《簡帛研究二〇〇五》，廣西師範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222—234頁。依同類辭例可以推知，簡(2)“兵馬掾”後殘去的一字應(yīng)可據(jù)後文“宣考察”而補爲人名“宣”。參照漢代人名習慣，簡(1)“考察”前之“商”和“兼”宜應(yīng)理解爲人名，且是並列的兩個單名，*今所見西漢的雙名都是可以連讀的有意義的雙音詞，此二字連讀則無意義。另外古人有名兼者，《漢印文字徵》有“李兼”見羅福頤： 《漢印文字徵》，文物出版社1978年，卷七第12頁。簡文前段“督郵掾□□”中所缺的兩字亦當據(jù)補爲“商、兼”，二人身份皆是張掖郡督郵掾，亦可知該郡當時設(shè)置兩部督郵。

以上既明簡(1)中“農(nóng)”“兼”二字的釋讀，並據(jù)辭例補入簡(2)中的“宣”字。另外，簡(1)第二行首字殘去，據(jù)漢簡辭例應(yīng)補“書”字，“扁書鄉(xiāng)亭市里顯見處”是對文書以公開懸掛方式加以公布的要求，其例至多，茲不枚舉。*相關(guān)例證和討論可參看： 胡平生： 《“扁書”、“大扁書”考》，中國文物研究所、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 《敦煌懸泉月令詔條》，中華書局2001年，第51—53頁；馬怡： 《扁書試探》，《簡帛》第一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15—428頁；徐燕斌： 《漢簡扁書輯考——兼論漢代法律傳播的路徑》，《華東政法大學(xué)學(xué)報》2013年第2期，第50—62頁。綜上，簡(1)(2)這兩枚漢簡上所書的官文書行下文可以據(jù)文義補全和標點如下：

十一月丙戌，宣德將軍張掖大(太)守苞，長史，*河西漢簡所見邊郡太守行下文完整格式爲“太守某、長史某、丞某”的三人聯(lián)署(可參看敦煌漢簡1755、居延新簡EPT52： 96、額濟納2000ES7S： 4等辭例)。此文書的原件中，長史或因故未署名，留下空白。下級單位抄録16·4這件副本時，直接連抄文字而未留空。當然也不完全排除漏抄長史名的可能性，唯可能性較小。但無論如何，該簡“長史”不應(yīng)與下文“丞放”連讀。丞放告督郵掾[商]、[兼]，移部、農(nóng)都尉、官、[縣]： 寫移書到，扁[書]鄉(xiāng)亭市里顯見處，令民盡知之。商、兼考察，有毋，四時言，如治所書律令。

16·4A

掾習，屬沈，書佐橫、寶、均。

16·4B

16·10

二、 簡文連讀的可能性

二簡內(nèi)容既爲行下文，則原本必屬某份文書冊中。通過對簡牘的詳細考察，我們認爲這兩枚簡牘其實原本應(yīng)屬同一簡冊。

簡號月張掖掾守毋察四16·416·10

再次，從文書內(nèi)容看，簡(1)下達序列中有“部都尉”，簡(2)是張掖郡所轄部都尉之一的居延都尉收到某文書後下達的行下文，次序正可相接。二簡對下級單位收文後的要求中，都有派出的掾史負責“考察有毋”，向發(fā)出文書的上級單位彙報的方式也都是“四時言”，一致性很高。簡(1)末尾要求“如治所書律令”，故其前面的內(nèi)容爲“治所書”；簡(2)謂“如守府、治所書律令”，可知其前除了“治所書”還附加有一道“守府書”。都尉府可稱“府”，“守府”則是對太守府的稱謂，與之相別，而簡(1)恰好是以太守府名義下達的。至於簡(2)中所省略的“扁書”規(guī)定，可理解爲已包含在“如守府書”當中。而且這兩枚簡牘所在的簡冊顯然是經(jīng)過“扁書”的，否則不大可能出土於這處並非候長駐地的普通烽燧遺址之中。*該烽燧屬於第四部，候長駐第四燧，按照慣例，候史可能駐在其北鄰的第九燧，故此處也不應(yīng)是候史駐地，而祇是最普通的烽燧。官文書的正常逐級傳遞，一般祇到候長一級，候長不需要再抄録傳遞到每個烽燧，故普通烽燧遺址中所出官文書簡也較少。但是對於需要“扁書”公布的文書，則常要懸掛於普通烽燧，如額濟納漢簡有“扁書胡虜講(購)賞，二亭扁一，毋令編幣(敝)絶”(99ES16ST1： 4)的規(guī)定?！爸嗡鶗边@一名目在西北屯戍漢簡中所見僅此二例，又如此集中於出土簡牘較少的這樣一處遺址，更增加了本屬同一冊書的可能性。

另外，從文書傳遞時間來看，二者也有連讀的理由。漢代簡牘文書逐級下行過程中，經(jīng)過的每級單位例須在後面附加一道文書以重申或強調(diào)前文的要求。這一系列文書中，除第一道以“年號某年某月干支朔干支”的完整紀年格式，如簡(6)那樣開頭外，其後各道均祇保留“某月干支”的簡省形式。簡(1)、(2)均非第一道文書，而(2)以“五年正月癸未”開頭，專門加注了年份，顯然表眀前一道文書是在建武四年內(nèi)附加的。據(jù)漢簡所見，河西地區(qū)從建武三年開始行用建武年號，*李均明： 《居延漢簡編年——居延編》，(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04年，第207—253頁。大約此時開始接受隗囂的將軍稱號，至建武八年甲渠塞連續(xù)屯戍活動結(jié)束，其間唯建武三、四年十一月有丙戌日。如將簡(1)置於建武四年，丙戌爲十一月九日，五年正月癸未爲七日，其間57天。居延舊簡“元康五年詔書”、肩水金關(guān)漢簡“甘露二年御史書”從長安傳至肩水候官用時爲54和52天，其中從長安到張掖郡治約2 800漢里，皆40天左右，再行至肩水候官約用10天。張掖郡治行至居延都尉府距離遠於至肩水候官，西漢時期也常在20天以內(nèi)完成傳遞。對比這一速度，57天似乎過長，但是若比照建武初年竇融時期的其他文書，則似未必。建武三年的竇融下達的“居延都尉俸例冊”(EPF22： 70—79)中有如下二簡：

(8) 建武三年四月丁巳朔辛巳，領(lǐng)河西五郡大將軍、張掖屬國都尉融，移張掖居延都尉： 今爲都尉以下奉各如差，司馬、千人、候、倉長、丞、塞尉，職間都尉以便宜財予，從史、田吏，如律令。

EPF22： 70

(9) 六月壬申，守張掖居延都尉曠，丞崇，告司馬、千人官，謂官縣： 寫移書到，如大將軍莫府書律令。掾陽，守屬恭，書佐豐。

EPF22： 71A

竇融任河西五郡大將軍時還任張掖屬國都尉，前文曾提到其仍“居屬國”。張掖屬國都尉的治所目前尚無定論，但轄區(qū)應(yīng)在張掖郡南境的弱水上游地區(qū)，則已成爲共識。*李並成： 《漢張掖屬國考》，《西北民族研究》1995年第2期，第60—64、77頁；紀安諾： 《漢代張掖都尉考》，西北師範大學(xué)歷史系、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 《簡牘學(xué)研究》第三輯，甘肅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68—199頁；高榮： 《漢代張掖屬國新考》，《敦煌研究》2014年第4期，第95—100頁。而且限於河西走廊狹窄的地勢和祁連山地，不至太靠南，其距張掖郡治似不應(yīng)太遠?！百豪齼浴弊运脑仑ノ迦沼蓮堃磳賴嗡l(fā)出到六月十七日居延都尉再次轉(zhuǎn)發(fā)，用時52天。建武七年“購賞科別”(EPF22： 221—235、825、691、692、693)傳遞區(qū)間相同，三月甲午(廿六日)以竇融名義發(fā)出，五月甲寅(廿二)日被居延都尉轉(zhuǎn)發(fā)，歷時56天。*張忠煒： 《〈居延新簡〉所見“購賞科別”冊書復(fù)原及相關(guān)問題之研究——以〈額濟納漢簡〉“購賞科條”爲切入點(增訂稿)》第119—214頁。該文書主體部分由張先生復(fù)原，我們主張補入一簡。建武五年五月丙子(二日)劉秀曾下達赦令詔書，居延新簡有如下簡文：

(10) 建武五年八月甲辰朔 甲渠鄣候 敢言之： 府下赦令詔書曰： 其赦天下自殊死以下諸不當?shù)蒙庹?，皆赦除之，上赦者人?shù)，罪別之。會月廿八日?！?謹案，毋應(yīng)書，敢言之。

EPF22： 163—165

(11) 八月戊辰，張掖居延城司馬武以近秩次行都尉文書事，以居延倉長印封，丞邯，下官、縣，承書從事，下當用者。上赦者人數(shù)，罪別之。如詔書。書到言，毋出月廿八日。 掾陽、守屬恭、書佐況。

EPF22： 68

上舉(10)(11)二例皆與五月丙子赦令詔書在居延地區(qū)的傳遞有關(guān)，八月戊辰(廿五日)距詔書從洛陽下達時已112日。由此可知，這樣的時間延遲在竇融時期的某些文書中並不是個別的現(xiàn)象。*其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竇融時期文書的復(fù)原情況、傳遞中的延遲現(xiàn)象及其所反映的歷史問題，限於篇幅，茲不贅述。我們另文有所探討，見拙文《建武初年河西地區(qū)下行文書研究——兼論竇融集團的內(nèi)部行政》(未刊稿)。因此，視簡(1)(2)爲同一冊書，傳遞時間上並不構(gòu)成障礙。

以上，我們已從出土地、形制、字跡、文書性質(zhì)和內(nèi)容、傳遞時間等方面對兩枚簡牘加以比較討論。參考大庭脩先生提出的漢簡冊書復(fù)原中“出土地同一”、“筆跡同一”、“材料同一”、“內(nèi)容關(guān)聯(lián)”這四原則，*[日] 大庭脩著，徐世虹譯： 《漢簡研究》，廣西師範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10—11頁。簡(1)和(2)，也即居延舊簡16·4和16·10這兩枚簡牘原屬同一官文書簡冊，(2)應(yīng)緊接在(1)之後，應(yīng)當是沒有問題的。

三、 文書性質(zhì)蠡測

明確標明“治所書”這一文書名目的簡牘，在已公布的數(shù)萬枚西北屯戍漢簡中，目前祇見(1)(2)這兩例，然則這類少見的文書的性質(zhì)究竟如何呢？薛英群先生曾注意到這兩枚簡牘的特殊性，指出竇融時期的河西處於一個特殊的情況之下，而“治所書”又僅見於這一時期的文書中，所以“治所書”似非傳統(tǒng)的專用文書，而是河西地區(qū)在這一歷史時期內(nèi)臨時性的對某一種文書的專稱。*薛英群： 《漢簡官文書考略》第283頁；薛英群： 《居延漢簡通論》第192頁。這些對文書背景的推測是合理而準確的。但是薛先生進而認爲簡文中的“治所”是“指地方官吏的辦事機關(guān)，具體的説可能是指‘府’而言。”“治所書”與“府書”略同，稱“治所書”是爲了避免與河西五郡大將軍府書相同而發(fā)生混淆。*薛英群： 《漢簡官文書考略》第284頁；薛英群： 《居延漢簡通論》第193頁。此説恐未可據(jù)信。前文探討簡(1)(2)之間同屬一冊時已經(jīng)提到，簡(1)是太守府所發(fā)，而且並非整個文書冊中的第一道文書，其結(jié)尾用語則説明了第一道文書是“治所書”，已可説明該處“治所”並非太守府。同理，簡(2)也説明了該“治所”非都尉府，同時其結(jié)尾“守府”的稱呼也印證了“治所”非太守府的結(jié)論。由此，薛先生之説已難以成立。對於“治所書”的準確含義，我們還應(yīng)考慮更詳細的歷史背景，再參照簡文之間的各種關(guān)係加以推測。

莽末到建武初年的河西地區(qū)，五郡太守和張掖屬國都尉竇融這六家勢力之間原本即“權(quán)均力齊”，在他們推舉竇融爲首，形成的五郡聯(lián)合體後也是“各治其郡”。*《後漢書·竇融列傳》。故當時河西地區(qū)內(nèi)部能夠?qū)ξ逄刂皇钒逻_要求性文書，且該文書能夠在張掖郡內(nèi)逐級傳遞直至基層 “令民皆知之”者，應(yīng)當?shù)o有竇融纔有資格。但是，竇融所下文書，不論是建武四年以前還是五年以後，在目前見到所有的漢簡中例皆被稱爲“莫(幕)府書”。證諸《漢書》等漢代史籍文獻，將軍治所亦例稱莫(幕)府。幕府之稱本就來源於將軍營帳，這一性質(zhì)決定了該稱呼不至於受地點改變的影響。是故，“治所書”不應(yīng)是對竇融文書的另外一種稱呼。又，如果全面統(tǒng)計漢簡所見辭例，則從候長、掾史以至於刺史、別部等多種身份的駐地都可以稱治所，各有例證，此不列舉。其中，使者的所在可亦稱治所：

(12) 言之。府移使者治所録曰，詔書

EPF22： 360

另外，甲渠候官F22所出居延新簡又有如下簡文：

(13) 建武四年五月辛巳朔戊子，甲渠塞尉放行候事敢言之。府移使者□所詔書曰： 毋得屠殺馬牛，有無，四時言?！?謹案，部吏毋屠殺馬牛者。敢□□

EPF22： 47A

“使者”後一字隨簡牘殘去，據(jù)簡(12)辭例和殘餘筆畫，應(yīng)補爲“治所”無疑。從簡文透露出的信息，參照居延新簡中與(13)時間相同的一些對詔書的回覆文書(如EPF22： 44、45、48等)可知，當建武初年竇融等在隨隗囂尊奉光武政權(quán)正朔後，雖然與中原懸隔，但仍能獲得詔書，或至少通過轉(zhuǎn)述獲知詔書內(nèi)容。這些詔書或內(nèi)容中有些是通過某種身份的“使者”獲得的。這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簡(13)“建武四年五月”這一時間點。《後漢書·光武帝紀》載建武五年夏四月“河西大將軍竇融始遣使貢獻?！蓖瑫陡]融列傳》所述更詳：

融小心精詳，遂決策東向。五年夏，遣長史劉鈞奉書獻馬。先是，帝聞河西完富，地接隴、蜀，常欲招之以逼囂、述，亦發(fā)使遺融書，遇鈞於道，即與俱還。帝見鈞歡甚，禮饗畢，乃遣令還，賜融璽書曰：“制詔行河西五郡大將軍事、屬國都尉： 勞鎮(zhèn)守邊五郡，……威德流聞，虛心相望，道路隔塞，邑邑何已！長史所奉書獻馬悉至，深知厚意。今益州有公孫子陽、天水有隗將軍，方蜀、漢相攻，權(quán)在將軍，舉足左右，便有輕重。……今以黃金二百斤賜將軍，便宜輒言?！币蚴谌跔憶鲋菽痢－t書既至，河西咸驚，以爲天子明見萬里之外，網(wǎng)羅張立〈玄〉之情。*末句“張立”應(yīng)爲“張玄”之誤。見〔清〕 王先謙： 《後漢書集解》，中華書局1984年，第293頁。

《後漢書·梁統(tǒng)列傳》載此事亦在建武五年。由此可知，劉鈞路上巧遇的恰好是劉秀向河西派出的第一位使者。也正因爲此前光武政權(quán)與河西勢力間完全沒有直接交流，所以河西勢力纔想當然的認爲劉秀對他們的內(nèi)情並無瞭解。很顯然，簡(13)中傳遞劉秀詔書的使者，不可能是劉秀政權(quán)所直接派出的。

那麼這種使者的身份究竟爲何呢？《後漢書·隗囂列傳》謂更始元年末“囂遂分遣諸將徇隴西、武都、金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皆下之?！笔勤髧淘诤游鞯貐^(qū)早有經(jīng)營的根底。建武二年，劉秀派鄧禹“承制遣使持節(jié)命囂爲西州大將軍”時，特謂囂“得專制涼州、朔方事”，雖屬籠絡(luò)懷柔之舉，但這明顯也包含了對其既有勢力範圍的承認和強調(diào)，其中即包括河西(涼州)。隗囂大將王元在陳述其周邊形勢時也祇説“今南有子陽(公孫述)，北有文伯(盧芳)”，並主張“北收西河、上郡，東收三輔之地”，並未以河西竇融集團爲意，應(yīng)是未以之爲競爭對象和獨立勢力。*《後漢書·隗囂公孫述列傳》。又《竇融列傳》載大約建武二、三年之間，“隗囂先稱建武年號，融等從受正朔，囂皆假其將軍印綬”，其間有主從之別。而後來竇融致書隗囂亦曾言“融等所以欣服高義，願從役於將軍者，良爲此也。”*《後漢書·竇融列傳》。可知，當時竇融爲首的河西五郡集團雖然是有一定獨立性的割據(jù)勢力，但在一定程度上對西州大將軍隗囂勢力存在依附關(guān)係。前文曾提到的居延新簡建武七年“購賞科別”有如下應(yīng)連讀的兩簡：

(14) 等三人捕羌虜斬首各二級，當免爲庶人，有書。今以舊制律令，爲捕斬匈奴虜反羌購賞各如牒。前諸郡以西州書免劉玄及王便等爲民，皆不當行。書到，以科別從事。官奴婢以西州

EPF22： 221

(15) 書若郡農(nóng)如玄、便等捕斬反羌免者，不應(yīng)法令，皆收還玄、便等及其妻子其本官。已畀，言所畀官名、年籍，毋有所遺脫，會五月朔，從事督察，如律令。

EPF22： 691

此二簡在冊書中緊接在上文所引簡(5)之後。張忠煒先生曾復(fù)原並據(jù)此“購賞科別”簡冊對竇融對隗囂西州勢力曾經(jīng)的從屬關(guān)係有比較全面而細緻的深入考察，可以參看。*張忠煒： 《〈居延新簡〉所見“購賞科別”冊書復(fù)原及相關(guān)問題之研究——以〈額濟納漢簡〉“購賞科條”爲切入點(增定稿)》第119—214頁。簡文中的“西州書”顯然是隗囂向竇融等下達的官方文書，而且顯然曾作爲法令性文件和竇融集團的施政依據(jù)通行於整個河西五郡地區(qū)。建武七年時竇融等已“遂與囂絶，皆解所假將軍印綬”，*《後漢書·竇融列傳》。公開投向光武政權(quán)，所以發(fā)布新文書，將先前所執(zhí)行的隗囂命令廢除。據(jù)上述諸史實，在建武五年下半年之前的河西五郡，駐地被稱爲“治所”，且有資格向各郡轉(zhuǎn)發(fā)光武帝詔書並下達“治所書”的，恐怕祇有可能是西州大將軍隗囂勢力向河西派出的使者。

鑒於竇融等對隗囂勢力既有從屬關(guān)係，又有較大獨立性的情況，隗囂使者除了作爲代表聯(lián)絡(luò)竇融等河西首腦及傳遞負責文書之外，實際上還有可能作爲耳目喉舌，肩負監(jiān)視、刺探、游説等使命。這些使者當中可能有因事臨時指派者，似也應(yīng)有一些常駐河西起紐帶作用的專人。大約建武五年之前，《竇融列傳》載隗囂“使辯士張玄游説河西”，勸竇融等“與隴、蜀合從，高可爲六國，下不失尉佗”，他的到來引起河西勢力的討論，也是迫使河西諸郡儘快選擇自己立場和命運的一大關(guān)節(jié)。大約及至建武六到七年間，因爲擔心“衆(zhòng)惑其言”，武威太守梁統(tǒng)“乃使人刺殺張玄”，成爲河西竇融集團“遂與囂絶”的標誌與關(guān)鍵。*《後漢書·梁統(tǒng)列傳》；《資治通鑒·漢紀三十四》；《後漢紀·光武帝紀卷第五》。張玄被殺的時間，諸書有差異?！夺釢h紀》繫於建武五年之下，但從建武五、六年間相關(guān)事件看，失之過早。《漢書》未明言，置於建武七年夏之前?！顿Y治通鑒》則至於建武六年，張忠煒先生認可此説，我們亦深以爲然。綜合史籍文意可知，張玄其人在首次游説之後，應(yīng)即比較專門地負責出使聯(lián)絡(luò)、游説河西地區(qū)的事務(wù)，不止一次地往來於河西諸郡首腦與隗囂之間。在建武三年之後的幾年中，來歙曾專門替劉秀負責與隗囂方面的交往，先後數(shù)次出使游説。*《後漢書·李王鄧來列傳》；《後漢書·馬援列傳》。張玄的情況，庶幾近之。又如馬援代隗囂出使洛陽和送隗囂之子入質(zhì)時，皆有長期逗留。*《後漢書·馬援列傳》。以此類比，再考慮到任務(wù)的性質(zhì)，張玄游説河西五郡之後就很可能並非馬上離開，而是在比較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以隗囂使者兼利益代言人的身份逗留河西，以便展開活動。這類留駐時間較長的使者有條件代表隗囂以較深的層次參與介入當?shù)氐能娬聞?wù)，且可能有其比較固定的專門治所，以現(xiàn)代情況言之，類似於西州大將軍隗囂勢力駐河西的“辦事處”。所以，有資格和條件發(fā)布如簡(1)(2)中這種“治所書”的人，更有可能是隗囂派往河西的某位較高級使者。再考慮到文書的傳遞時間與張玄活動的時間比較符合，而張玄所執(zhí)行的游説任務(wù)顯然需要隗囂更大的信任，作爲最重要的利益代言人又會在更高程度上被賦予代表隗囂的權(quán)限，故發(fā)布文書的使者亦不排除就是張玄本人的可能。

至於這份“治所書”正文所涉及的內(nèi)容，因爲簡文的缺失，難以確論。不過從行下文中要求“考察”、“有毋四時言”來看，較有可能是向河西諸郡轉(zhuǎn)述隗囂所下的某種禁令性政策。這裏略加一點猜想，其實我們還懷疑同地所出的16·11(圖三)也可能與本文書有關(guān)。其簡文謂“將軍、使者、大(太)守議： 貨錢古(苦)惡、小萃(碎)不爲用，改更舊制，設(shè)作五銖錢，欲便百姓。錢行未能”，涉及到某“將軍使者”。*從簡牘本身來看，16·11與簡(1)(2)有比較相近的字跡特徵，此簡雖然是單行書寫的，但漢簡中常見兩行簡牘平齊縱裂爲兩半的現(xiàn)象，所以此簡似也不能排除是由一枚兩行簡牘縱裂而成的。陳連慶、朱活二位先生也曾將此簡與簡(1)一同討論。*陳連慶： 《居延漢簡札記(下)》，《東北師大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3年第3期，第10—11頁；朱活： 《居延簡耿勳碑與東漢幣制》，《中國錢幣》1991年第2期，第43—49頁。簡文提到在河西地區(qū)恢復(fù)五銖錢且“錢行未能”，新幣推行或遇阻力，也正需要“考察”有無不法行爲。漢簡中這一階段對於私自“鑄作錢及挾不行錢”正是嚴格督查和要求“四時言”的。*明確的例證如居延新簡EPF22： 38、39、41的簡文內(nèi)容，爲篇幅計，茲不具引。馬援歸劉秀前仕於隗囂，建武十一、十六年曾獨排衆(zhòng)議，主張恢復(fù)五銖錢。*《後漢書·馬援列傳》；《晉書·食貨志》。陳連慶先生根據(jù)對簡文的理解，認爲馬援經(jīng)驗的獲得應(yīng)與河西使用五銖錢有關(guān)。但馬援畢竟未嘗親歷河西。如果該簡確與此文書有關(guān)，河西恢復(fù)五銖錢之事，就很可能是以隗囂爲主導(dǎo)，與河西相呼應(yīng)的共同行動。若然，則馬援早年出仕隗囂，以及後來在隴西太守任上都更加有可能親身體會復(fù)行五銖錢之便利和必要性，更加合乎情理。不過這些尚屬不易確證的推測，姑識之以存疑。

綜上所論，我們對居延漢簡中竇融時期與“治所書”相關(guān)的兩枚簡牘進行了釋文校訂。在參照已有諸家成果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殘余筆畫和辭例對比，對簡文中殘泐的幾個字作出了新的釋讀，並盡可能補足了文書的內(nèi)容。基於新的釋文和簡牘本身的特徵等因素，我們嘗試探討了兩枚簡牘之間的關(guān)係，並發(fā)現(xiàn)兩簡應(yīng)屬同一簡冊，是一件官文書在不同階段附加的行下之文。由此出發(fā)，考慮到莽末至東漢建武初年河西地區(qū)獨特的歷史背景，“治所書”這一名稱的出現(xiàn)顯然有一些難於解釋之處，故此有必要重新探討這一文書名稱的含義。綜合衡量傳世史籍和出土文獻所提示的各種因素之後可知，“治所書”應(yīng)理解爲隗囂派往河西地區(qū)的某位使者下達給對隗囂勢力有一定依附關(guān)係的河西諸郡的文書。兩枚簡牘所解釋的這一信息，對我們?nèi)嬲J識東漢建武初年河西地區(qū)的形勢及理解竇融集團與隗囂勢力的關(guān)係提供了新的材料。

附記： 本文承匿名審稿專家惠賜寶貴修改意見，指出諸多疏誤，謹致謝忱。

附圖：

圖一： 居延漢簡16·4

圖二： 居延漢簡16·10

圖三： 居延漢簡16·11

*本文爲吉林大學(xué)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研究種子基金(博士啓動專項)項目“出土文獻所見漢代中央官文書研究”(2016BS008)、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簡帛學(xué)大辭典”(14ZDB027)、山西省高等學(xué)校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研究項目“出土楚文獻誤釋現(xiàn)象研究”(2016ZXYJ—12)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