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人生不是潦草數(shù)筆?
——題記
隱 客
霍老桃李芬芳,退休歸鄉(xiāng),修繕祖宅,名為“雅舍”。
孤嫗幽婦相呼圍鑒。李姐步測房子寬窄;宋嫂探詢裝修貴賤;王嬸瞅量家電新舊。
霍老出資修路,村民交口稱贊;霍老在自家院落開設國學課堂,留守娘們把自家子孫送來之后,便在某家庭院集合絮侃。
霍老獨子霍齊為市局干部。霍齊返鄉(xiāng)探父時,村民噤若寒蟬,遠望豪車進出,打量官員的穿著談吐,艷羨霍老命好。
霍齊因為貪污受賄,被雙規(guī),身陷囹圄。二三老者半路遇到霍老,噓寒一番,探詢虛實,然后便心滿意足地離開。
傳言,霍老年輕執(zhí)教時,喪德亂情,老霍媳婦因此郁郁而終。臊婦集會,舊謠翻新,聯(lián)系網(wǎng)報新聞,一番聯(lián)想解說,最終沿著暮幔,拽著睡眼惺忪的孩子,煞有介事地忿忿散去。
某夜,“雅舍”大火熏天?;衾鲜w蜷縮焦黑。
觀者淚濕沾巾,唏噓不已:“好人,命苦!”
如今,慵懶曬暖的老漢們,被問及霍老之事,也多是晃神許久,只字不提。
夏日灼烈,風塵躁動?;粽T前的那條路野草遍地,間雜著零星的野花,一片死寂。
畫 魂
洛竹青深居在家。他爹洛老在工坊里喟嘆良久。
東家李叔冷笑:“三十歲,家業(yè)不成,廢物!”
西戶王嬸譏諷:“莫非和西村的肖瘋子一樣癲狂?”
南鄰郭伯暗嘲:“螻蟻活成仙?”
老洛怒上家法,荊條相抽,竹青暗夜離家,音訊全無。
經(jīng)年之久,洛青歸來,帶回字畫幾箱。
婦孺蒼朽,簇擁相觀,瞅著竹青。
“這,好多錢吧!”
“打開!打開!”
竹青輕輕展開一幅六尺工筆仕女圖。
“真像!”孩童驚呼,糙漢無聲。
竹青又打開一幅大寫意山水畫。四寂無籟。觀者撓頭屏息,雙眉微蹙。
“哎呀,好買賣呀!”王叔抱臂嘖嘖。
竹青無言,閉門謝客。冷語頓生,閑言涌起。
“務虛不務實!”
“洛家不幸!”
“半文不值!”
“呵,可憐嘍!”
某晌,幾位縣里文化人來品畫,鄰里老少,蹲守門前,接耳揭秘。
縱使名士臨門,鄉(xiāng)鄰有敬,洛老仍面無悅色。
一日,竹青堅拒媒事,洛老一氣之下,病重燒畫。
不久,洛老仙逝。在洛老入殮之日,竹青把一幅卷軸安放在棺槨中,聲淚俱下。
永夜蛙鳴,竹青吊死在自家房梁上,那張方凳浮動著洛老親手雕鏤的龍騰牡丹紋。
深冬雪飄,竹青的墳塋前安放著一座獎杯,證書上的黑字暈染開來,像縷縷掙扎不安的魂。
詩 癲
肖家?guī)状鷨蝹?,在村里獨門獨戶,祖上出過翰林。老肖家貧務農(nóng),本分老實,生前積攢下些許人情。老肖因癆棄世,待出殯之日,七八村民挖穴抬棺,葬禮簡單不寒磣。
老肖為肖嬸母子留下三間舊式平房,顫巍巍的雙扇鐵門紅漆脫落,一人高的紅磚垣墻凹凸不齊。堂屋正中木紋斑駁的圓桌上,肖墨哽咽兀坐,聆聽著其母各種叮囑教誨,比如奮進不懈,考上重點高中。
肖墨未遂母愿,最終考上縣城最差的高中。后來由于偏科嚴重,他常有退學之意。
肖墨寫得一手好詩。詩歌意象奇特,詭異魔幻,非鄉(xiāng)村常物。其師多次以不合詩格為由,把其作為典例殺雞儆猴。
肖嫂籌借學費無果,肖墨退學在家。他卑亢有度,逢人寒暄。能與肖墨推心置腹的唯有比鄰同齡的孟柯一人。孟柯初中奉命輟學,隨父潛學焊工,閑暇時好讀玄幻。后來,孟軻去南方務工,兩人日漸生分,節(jié)時閑聊,也多是客套之辭。
肖墨獨坐河岸,葦叢邊沉思冥想,或于田塍上蹲身遠望,或在荒野泥徑里俯首踟躕,如悲苦不浸的古怪瘋癲客,似不經(jīng)世事的至純孩童。
鰥寡悲其墮落萎蔫;閑婦妄揣其精神病的端倪;雜工嘆其命苦志短。
同坊的工友向肖嫂探詢一二,肖嬸只是埋首干繡活,言語不多。
仲秋某日,肖墨在村口收到郵局送來的稿費單。
馬路邊看牌的老漢,貨鋪閑聊的婦嫗,先后圍觀探秘。
“咦,三十塊錢?”
“能耐!一頓飯錢!”
“這?寫寫畫畫都是錢!”
“唉,可惜呦!”
一番鬧騰后,各自忙活去了。
因為耕種不慎越了田界,肖嬸被王嬸厲聲扇臉,罵至八輩祖宗,喪門克夫。肖嬸氣急,喝下農(nóng)藥,因搶救及時,得以保命。
某日,母子倆趕上最早的班車離開村落,決絕不顧,不復歸鄉(xiāng)。此年,肖墨十八歲,行囊里滿是詩稿。
如今肖家垣殘圮斷,門漆剝落,屋瓦散地,室壁上的墨筆殘詩依稀可辨。
年復一年,喜喪相繼。村路一旁,牛筋草遍地,地膚草叢生;野狗野貓流竄,麻雀枯枝相依;螻蟻在龜裂的枝皮縫茍生,霞光在寂寥的村際燃盡,仿佛佛某位詩癲一揮而就的斷章絕詩。
花 郎
花煦辭去市委科員工作,回縣區(qū)老家種植花卉。
花老見花煦消瘦不堪,心生愧怍,少有怨言。
花老非凡輩,罹罪難數(shù),命骨堅韌,活得通透。
花煦的花棚唯植白玫瑰。孟春時節(jié)有人前來預定,花煦婉拒。
花老百思不解,靜待無果。心急難舒,花老撂下煙槍,去究詳一番。
花煦性倔,閉門不見花老?;ɡ襄e愕良久,一籌莫展。
花老跪在堂屋亡妻的肖像前抽泣難抑,半晌已過。
時過仲春,花煦賣出首車白玫瑰,進賬兩萬?;忝鏌o悅色,憔悴晦暗,眼袋發(fā)黑,皮骨脫相。花老疼恤在心,欲進花棚幫忙打理。由于花老低血糖,花棚蒸熱,花煦堅決不讓。
花老閑不住,眼見花煦年近而立,便尋媒人介紹親事?;阃泼?,沒有托辭,一句話:“不用!”
老宮急問:“煦,你咋想的?”花煦不語,雙淚漸垂。
不久,花煦在市二環(huán)湖邊購置一套六十平方米的二手公寓,裝修精致。公寓記在花老名下?;銥榛ɡ蠄罅诵埋R泰雙周旅行團。人盡皆夸花老福祉旺,花老笑不攏嘴。等回國那日,花老收到一條千字短信,頓時癱倒在地。
在花棚花叢中,花老發(fā)現(xiàn)兒子的尸體,身下鋪滿了月白的花瓣。有幾片素潔的花瓣上尚有血紅的斑漬,像幾朵待熄吶喊的火焰,灼燒花老的心。花煦身穿玉紗袍服,腳上穿著鏤花白麻鞋,身邊放著一封遺書還有一份病情診斷書。
花老按照花煦遺愿,將花煦的骨灰撒在花圃里,并在衣冠冢里放置一套針織的舊線褲和舊毛衣,這是花煦的娘在世時親手為花煦織的;花老將花圃改建成垣墻圍設的花園,掛上花煦親筆揮就的橫匾——“花郎歸”。
何 夕
何夕,人稱“黑子”,面部黝黑,瘦似麻桿,渾身一股“蠻”勁。何夕說話干脆,行事如風,頗有爺們氣概。
何夕的娘,人稱“大神嫂”,是來自廣西的“蠻子”,比何夕的父親小十五歲。何家窮戶四五代,大神嫂迷信,去集市算卦,說何夕五行缺水,要何夕改“夕”為“溪”。何夕聽后,暴跳三尺,咆哮如雷,竟數(shù)落起大神嫂來:“老媽子事真多?!薄袄蠇屪印笔抢霞覍τ诶蠇D不太尊敬的稱呼。
何夕小學未畢業(yè)輟學在家。他情緒激動時,說不了幾句,便聳肩哼鼻。他總是破衣臟卦,卻嫌我假嬌貴、瞎講究,灰塵漫天的,易臟,洗涮甚是麻煩。
我欣賞他的直性子。他心不壞,沒有村痞惡習;光明磊落,很少拉幫結派。因為一點瑣事,何夕被村里幾個混子揍得鼻骨錯位,門牙溢血。大神嫂痛哭流涕,責罵何夕當初不愿改名。
何夕容不得別人對大神嫂有半點不敬。若有,必是言語訓斥,怒眼相對。
何夕之兄,人慫且拙,婚后畏妻,做過棍打大神嫂這等不孝之事,暫不多提。
何夕的幺妹,豪放潑辣,罵人無度,常惹是非。何夕曾多次去學校為幺妹撐腰。
麥場放映露天大電影,何夕看到動情處,竟會暗自流淚。他常聽我講三國的趣事,他最崇拜的不是張飛而是許攸,我很詫異。
他經(jīng)常憧憬成年后的打工日子以及婚后生活。我猜,他應該比較鐘情溫柔賢淑的女子。
后來,我求學在校寄宿,便很少見到何夕。間或假期回家,常見他肩扛鐵鋤頭,或拉著牛車,或在田間奔走。他皮膚更黑,略顯拘謹,有些大人模樣。
大神嫂經(jīng)常打趣將來要把我妹帶回家當兒媳婦??上?,何夕因為偷吃鄰家噴了蟲藥的青桃,回到家嘴吐白沫沒幾刻便抽搐死去,還不足十六歲。
今逢何夕祭日,人故十三年。想起他的笑臉、他那些美好的憧憬,我感味天命,竟然也落下淚來。寥寥數(shù)筆,謹以祭奠。
青 衫
局里有七個小矮人,身高五尺左右,分別以“奸、懶、癡、饞、色、懦、毒”著稱于世,老雕為其中一位。
老雕,姓林名宜玄,年近半百,局里副科。鼻大帶鉤,人稱“老雕”。
老雕入職三十多年,資歷甚老,終日西裝革履,油頭白襯衫,相當正派。某某穿隱形船襪,他睥睨以對:“襪子不穿,成何體統(tǒng)!”某某頭頂改良版莫西干發(fā)型,他鼻毛刺尖:“不倫不類,半禿不禿!”
老雕上班,不遲到不早退,看看報,關注國內(nèi)外局勢,間或共享街談巷議。老雕嗓音高亢,開話匣:“鄰家之女畸丑不堪,婆家無門,上輩造孽,活該;小區(qū)倆牌友眉來眼去,肯定有事;宣傳部某某家里靠山了不得;陳家捉襟見肘,竟生三胎!”
他端起青瓷茶盞,輕點茶蓋,抿上一口普洱茶,潤潤嗓子,乜眼瞅著同僚在忙政務,會心淺笑,哼唱一句豫劇《包龍圖》唱詞:“三口銅鍘震朝堂”,便信步窗前澆澆幾盆惠蘭!
老雕當年初入職,有人介紹對象,說對方貌美忠貞又大方,瓜子臉、大杏眼,細腰修長,毛發(fā)烏黑。老雕按時去單位側門赴約,落空。門旁的泡桐樹邊蹲著一條大黑狗。
老雕一斤酒量,酒品甚佳。熱場好手,勸酒詞套套經(jīng)典。
老雕常帶笑面,鮮動肝火。某日,新入職倆小伙,閑聊正酣。倏爾“砰”的一聲,老雕摔杯在地,甩門而去!
老雕獨子二流大學畢業(yè),國考不成,后門路窄,無奈就職省城,月薪五千。老雕愁煞不已。兩月白頭,東借西湊,助子置房娶妻,了卻夙愿。老雕大悅,在縣報上發(fā)表了一篇初為公公的感言。
老雕祖上碾過豆腐,趕過驢,三代出了老雕一個教書先生。萬姑娘,姓萬,家里是萬元戶。萬姑娘當年拒絕沙場工人,屈尊嫁給老雕。依仗岳父的權勢,老雕被轉調(diào)至縣委。
萬姑娘自稱“雅夫人”。她大方臉,細長眼;發(fā)髻高卷,黃玉為簪;貓步從容優(yōu)雅,喜歡國畫書法,常參加各種協(xié)會聯(lián)誼。
后來,萬姑娘和市里一畫家重組了家庭。據(jù)說,這位程姓畫家曾是老雕的學生。
老雕依舊腰桿筆直,步態(tài)從容;清晨下棋,傍晚遛狗。退休后本可頤養(yǎng)天年,奈何遠赴老家奔喪時,酒醉如廁,慘落糞坑,造成盆骨斷裂,沒幾日竟撒手人寰。
老雕葬禮上,未見萬姑娘。在特別的日子,老雕的墓碑前總會插著一株狐尾百合花。
西 城
老宋,名西城,年近五旬,高級職稱,早年在名校開過小講座。
老宋生得氣宇軒昂,高額寬頷,腦門油亮;眼神炯炯,夾雜銳氣;頭頂毛發(fā)稀疏一二,卻風流自成。他手執(zhí)一把紫檀折扇,儼如大儒模樣;一口純正的普通話,渾厚有力,甚是悅耳,擁躉甚多。
老宋任教的班級成績平庸。課堂上,他常議單位制度是非,嬉笑怒罵皆成經(jīng)典。學生被正氣所感染,拍案叫好。老宋的課堂很大氣,旁征博引,縱觀古今,被諸生評為:“若有,若無!”
老宋溺愛獨女宋瑾萱。其名寓意:如萱草馨雅,似美玉典雅。
瑾萱膚白腿長,相貌清麗,眉眼似春;云發(fā)如瀑,亭亭玉立。奈何瑾萱任性無縛,大學二年級就擅自退學,與某日本留學生私定終身定居北海道,并且失聯(lián)一年。
老宋以“溫儒”著稱。對于薪火結對的新教師,他語氣舒緩,面色和悅,總能指出七八不足之處。
老宋有情調(diào)。他品紅酒,賞評書,轎車換了兩輛。傳言,他更懂“良家子”。
老宋唯一公開諷刺過的女人,是姍姐。起初,老宋樂于夸贊姍姐嬌美似錦,美腳配好襪。后來不知緣何,他常譏嘲貶諷,指桑罵槐。待姍姐考入市局,他便噤言。
老宋熱衷官場。老宋憑借自創(chuàng)的一套管理制度,成功競選年級副主任。隨后,他評優(yōu)不均,被某男教師痛打一頓。最終,新任校長點名約談,老宋無奈辭去官位。他連續(xù)數(shù)日早退甚至缺崗,以示抗議。但老宋從不缺課。
老宋日漸蒼老,怒斥浮名,自詡“半道半儒假行僧”。聽者戲言:“你是真假!”
某年,在西城河邊的轎車里,老宋懸襪自殺。鄰座上整齊地放著一捆書信,封皮寫著:“致瑾萱,致安潤。”
安潤是老宋已故的妻子,溺亡于十年前的西城河。
人生的寂滅,終是散文詩尾虛標的嘆符!悲則悲矣,簡筆感味。
——后記
(豐縣中學)
作者簡介:徐醒(1986-),男,安徽碭山人,2016年開始致力于文學創(chuàng)作,代表作有:散文《時雨舊事》《孤獨的詩》《“野子”之殤》,小說《草芥三記》《老雕記》,詩歌《井·我不說話》《玉玲瓏》《云上的日子》,組詩《村殤》《我來自遠方》《突然的溫柔》《弦音七首》《禪·金杏子》。作品曾發(fā)表于《參花》《西江文藝》《世界家苑》《成長》《中國鄉(xiāng)土文學》《四季詩刊》等文學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