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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無法選擇你的家人,卻可以選擇掌控自己的人生

        2018-01-02 21:31:37蔡康永
        意林 2017年23期
        關(guān)鍵詞:托托韋小寶賈寶玉

        蔡康永

        有些人的家人很可愛,有些人的家人很可怕。

        有些人的家人既不可愛,又不可怕,只是各忙各的,有點冷淡。

        我的運氣很好,家人都很可愛??墒俏疫€是覺得:“這好恐怖呀!”

        好恐怖?什么事情好恐怖?

        “家人不能隨便換!”這是很恐怖的事情。

        頭發(fā)、指甲你還可以染染剪剪、自得其樂一番,雖不滿意,但總能整修到盡量滿意為止。

        家人可不容你“整修”。雖不滿意,也只好接受。

        還有什么比這更恐怖的?!

        有部比利時電影叫《托托小英雄》,主角托托從小就堅信自己和隔壁床的嬰兒,是在育嬰室火災(zāi)時,被兩對慌張的爸媽抱錯了。

        托托認為鄰居那一家人,才是自己真正的家人。鄰居幫小孩過生日的排場,是原本該自己享用的排場,鄰居那家的華屋、轎車、美好假期……全部都應(yīng)該歸他的!

        可是這一切,卻被一個火災(zāi)當(dāng)中抱錯的嬰兒搶走。

        托托堅信自己“被搶了”。

        他幸福的一生,都被搶走,而強盜留給他的,是一群他不要的家人、一個他不要的人生。

        托托瘋了嗎?

        托托沒瘋。托托只是把我們每個人心中那個“為什么不是我”的疑問和遺憾,放大了一百倍而已。

        不過,我們比托托幸運一點。

        我們也許跟托托一樣,被“配備”了一個不怎么樣的家庭。

        可是勝過托托的是,我們可以制造一個自己的人生,不必像他那樣,死盯著“別人的人生”不放。

        我發(fā)現(xiàn):外國作品里出現(xiàn)的主角,常常是自己面對自己的人生。而中國人作品的主角,要不就是被“家人”團團圍住,要不就是被“國家民族”當(dāng)頭罩住,悶死人。

        比方說,《紅樓夢》。

        “被一群最啰嗦的家人,做最持久的糾纏不清。”——這就是我心目中的紅樓夢,紅樓超級大噩夢!

        如果有善心人士挺身而出,把《紅樓夢》改成攻擊過關(guān)游戲,立刻就能凸顯男主角賈寶玉成長的艱辛了——

        賈寶玉,不斷被家里的女人攻擊著,奮勇向前、過關(guān)斬將,這一關(guān)全部都是林黛玉幽幽出現(xiàn),用眼淚攻向賈寶玉,下一關(guān)換成滿天的賈母老祖宗,不斷把一頓又一頓的美食往賈寶玉嘴里塞……守關(guān)的大怪物是賈政爸爸,瘋狂地用棍棒亂打賈寶玉……

        唉,這樣的日子,過一百二十回,賈寶玉怎么可能不出家?

        賈寶玉的遭遇,是“特例”嗎?

        我從他身上感受到的恐怖,沒有代表性嗎?我有點不相信——

        請不要忽略,在整個中國文化里,賈寶玉,是知名度最高的少年?。?/p>

        或者說:賈寶玉,是知名度最高的“正派”少年。

        當(dāng)少年羅密歐為了愛而叛離家族的時候,少年賈寶玉正被三姑六婆煩得快要窒息!

        我難免會想到在沒有翻譯作品可看的年代里,所有厭惡家人、內(nèi)心狂熱的少男少女,把眼睛望向戲臺上捏造的世界時,竟然也總是看到如此氣悶的賈寶玉,一定會很絕望吧。

        還好,我們總算也有幾個不那么“正派”的少年,像《封神榜》哪吒這樣的野孩子,實在讓我眼睛一亮,精神振作了許多。

        哪吒,任性又逞能,殺了他爸爸也得罪不起的龍王之子,為了讓爸媽不再為難,少年哪吒自殺結(jié)束生命,把毀壞的肉身歸還給父母。

        這當(dāng)然很帥,但這“帥”的結(jié)局多么悲慘!

        中國少年與家庭的關(guān)系,要不就像賈寶玉的那么恐怖,要不就像哪吒的這么恐怖。

        對我們這些看故事的人來講,一個又一個被捏制而成的人生,是值得觀摩的,是可能有啟發(fā)的,是可供自我安慰的,是我們這黯淡世界的炫麗櫥窗,神秘出口。

        看故事的少年,一樣也期望能看到為他們而設(shè)的櫥窗、為他們開辟的出口。

        從《紅樓夢》一路看到張愛玲的話,人生是很不堪的,欲望是很齷齪的。

        這當(dāng)然有可能很真實,很能呈現(xiàn)某種人生的真相,但對許多被困禁在家庭多年,等著拍拍翅膀試飛的少年來說,這些“真相”是很掃興的。

        如果你去看電影,才開演十分鐘,電影院就誤把結(jié)局先放映出來的話,怎么可能不掃興?

        藝術(shù)價值是很高,但對少年來說,很掃興。

        中國故事里,有少年情調(diào)、活得起勁、讓人很想展翅飛離家庭、自己開辟痛快人生的,是金庸的小說。

        金庸捏造出來的少年,絕對不是賈寶玉可以一起混的。

        誰呢?

        最有名的兩個:韋小寶、楊過。

        《鹿鼎記》的韋小寶,無賴少年的極致。

        《神雕俠侶》的楊過,叛逆少年的冠軍。

        他們不必像賈寶玉那樣被鎖在家里,因為韋小寶出生在妓院,楊過是孤兒。

        他們吃盡了世間的苦頭,所以他們不來那一套“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騙人把戲。

        他們當(dāng)然有堅持,不然他們就只是渾蛋而已。

        韋小寶堅持了義氣,其他一切“從寬處理”。

        楊過堅持了愛情,其他一切“去他的”。

        民族國家的大枷鎖,他們兩個“試穿”之后,立刻很識相地“退還”了。

        寫故事的金庸,從來沒有明講過他是受夠了中國少年永遠被家庭、民族所牽絆的郁悶,可是我們左看看楊過右看看韋小寶,實在不難想象金庸不是在替悶了好幾世紀的少年出口氣。

        我在楊過和韋小寶的身上,看見一個重要的特質(zhì)——

        這兩個少年,從來沒有以家庭或國家為理由,停止對人生幸福的追求。

        他們有弱點、有挫折,但他們也相信人生的價值,不輕易退縮、不找借口放棄。

        跟《托托小英雄》的托托比起來,楊過和韋小寶更倒霉十倍??墒撬麄儾蝗ァ皳尰貋怼眲e人的人生,他們的人生自己搞定。

        韋小寶得到過癮的人生,楊過尋得的是寧靜和幸福。不管是什么,起碼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出生的家庭盡管不能任你挑揀,人生卻依然是你的,請務(wù)必善加揮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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