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醒
梁淼的辦公室位于恒毅大廈的第六層,整層一共七個超過八十平方米的大房間,有六個都專屬于他:辦公室、書房、娛樂室、餐廳、接待室、休息室。唯有會議室是要與人合用的。
他不喜歡低調,甚至是反感,炫耀是他最鐘愛的消費活動之一,其次是女人。但他的四個專屬助理中,卻只有一個女性程弦音,長相普通,頂多稱得上五官端正,身材乏味,年近四十,微微帶一點兒令人愉悅的書卷氣。她的名頭雖然是總裁助理,但工作僅僅是坐在這層樓的入口接待臺前,負責接待來訪、轉接電話以及記錄預約。
他深知兩性糾纏的隱患,所以絕不允許它在他最緊要的陣地上生根發(fā)芽,因此他從不去招惹她,她也不來勾引他。當然這并不能阻止流言蜚語,不過他們都不會去澄清,甚至心照不宣地加以利用。他借此杜絕以及辨別那些別有居心來刻意接近此女的危險分子,而程弦音則利用這種誤會作為防御騷擾的盾牌,同時也方便自己行事。當然,她的這些“方便”都得到了梁淼的默許,從不會超出后者的忍耐范圍。這是一種默契十足的雙贏局面,梁淼還沒有在其他任何人身上找到相等程度的默契。梁淼相信,把程弦音放到任何一個管理崗位上,她都有能力勝任,但一旦那樣,這種默契與信任也就會蕩然無存了。梁淼很知道這一點,于是,他更愿意把她放在這樣一個小位置上讓自己省心。他從不派她去做更復雜或是有風險的工作,但卻會毫不心痛地付給她遠超其職位薪水的工資。他把這額外的開支稱為“養(yǎng)忠臣防焦慮的費用”,他知道忠臣可遇不可得,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所以就更需要一個他能勉強信任的角色來緩解這“高處之寒”,哪怕這忠臣只是個毫不起眼的小角色。程弦音于梁淼,與其說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下屬,不如說是一個心理上的安慰。
至于程弦音本人,對此也一清二楚。她曾經在職場上因為過于鋒芒畢露而碰得鼻青臉腫,在家庭上也因為被人插足而栽了大跟頭,費盡力氣重新爬起來的她學會了韜光養(yǎng)晦與知足常樂,學會了任他評說與一笑了之。生活把她煉成了最適宜于無常的液態(tài),于是她可以穩(wěn)穩(wěn)地坐在風暴中心,但卻可以不成為風暴的受害者,在暗涌不斷的梁氏集團,塑造了一個詭異的平衡奇跡。
梁淼站在落地窗前看外面的景色,他的辦公室位于這座大廈的正中心,象征著他就是這個企業(yè)的心臟,不論上層的還是下層的,都必須聽從他的調遣。
他在等待一份來自私家偵探的調查報告,被調查者是他即將聘入集團的市場部總監(jiān)林登。這個人有著完美的履歷,在幾次面試中也表現出了讓他兩眼發(fā)亮的特質——當然,并不光是他豐富的工作經驗,更還有容易被把控的“手柄”。梁淼是不會任用難以控制的人才的,若不能控制,能力越高便越是危險。一個沒有弱點的人是不堪大用的人——他琢磨出這個道理,然后把它分享給妻子楊序,也只分享給她,盡管他們的夫妻感情早已消磨殆盡,但她仍然是他最重要的人——她是他在利益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友,她是他的利益共同體,一體兩面,他榮耀發(fā)達,她亦會逍遙得利,而她如果陷入危機,他亦將體驗到唇亡齒寒的恐懼。他掌握著她的命運,她也握著他的把柄,這意味著他們永遠不能互殘,只能結盟,這是他們共同的選擇,盡管楊序作出選擇的時間頗長——梁淼的風流情史讓她一度恨之入骨,他等著她想通,她也果然想通了。在經歷可怕而反復的黑暗之后,楊序看清了那早已被梁淼看清的楊序:一個懂得權衡利弊、取舍輕重的楊序,一個因過于聰明而不可能感情至上的楊序,一個完全可以撇開世俗習慣的楊序,一個并不需要綁住丈夫的心才能往下活的楊序。她接受了這樣的自己,世界瞬間開朗。她留在只為利益而存在的婚姻關系里,各取所需,由于所得實在豐厚,所以漸漸也就與梁淼前嫌盡釋。但這一點,就像他與程弦音之間的清白一樣,鮮有人知,他和楊序則利用這個優(yōu)勢打了不少好牌。他們小心翼翼地維持這中間的平衡,平衡便可長久。
墻上的時鐘指向四點五十五分,與方喬約好的時間是五點,這個偵探與他合作多年,是所有為他工作的偵探中能力最強、效率也最高的。梁淼開始來回走動,他很容易焦躁,在沒有把握掌控全局之前他都無法擺脫焦慮。他太希望林登能過關了,如果這個人的背景干凈,那么對他接下來的一系列計劃勢必將會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他在腦子里已經開始迫不及待地布局,為了壓下這種欲望,他走到酒柜旁,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飲酒時有一剎那的分神和混亂,在對付了酒精的作用之后,他成功地讓自己的大腦恢復到相對平靜的狀態(tài)。
五點整,程弦音打電話來請示是否方便接見方喬。他讓方喬在外面等了半小時,然后才讓程弦音把方喬領進來。
“簡歷上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些經歷都是真的,他也和你提到的那幾家公司都沒有牽連,從上一家公司辭職確實是因為他出了車禍,骨折差不多半年沒法兒工作,痊愈之后他自己開了一家公司,但是因為朋友突然撤資倒閉了,職業(yè)方面沒有污點,女人方面,”方喬言簡意賅地總結,說到這里時嘴角露出了一個八卦式的微笑,“可以說沒問題,也可以說有問題?!?/p>
“怎么說?”
“他大學時談過兩場戀愛,兩個前女友都嫁給了很成功的企業(yè)老板?,F在的這個女友叫陸嘉嘉,二十六歲,在東區(qū)圖書館做管理員,是兩年前開始交往的,是個孤兒,沒有父母親戚。這個月女方打過三十五個酒店的電話,二十個影樓的電話,男方在今年五月買過一枚鉆戒,我估計是準備結婚。”
“這有什么問題呢?”
“我這份報告里有詳細講到這一點?!狈絾贪岩豁澄募f給梁淼,“照片上的這個女人,叫金雨頌,二十一歲,沒有固定職業(yè),在酒吧做過賣酒妹,單親家庭,父親酗酒而且家暴,現在已經基本斷絕關系,住在華數公寓。最近一周,林登去了這個地址三次,有兩次是晚上進去凌晨離開的。這個公寓是以林登的名義租下來的。他們是三個月之前開始來往的?!?/p>
梁淼也笑了,他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從照片來看,這個金雨頌比陸嘉嘉要漂亮太多了。
“這個人叫沐家昌,是金雨頌的鄰居,是個心理醫(yī)生,開了個心理診所,這一周他跟林登見了兩次面,其中一次是在陸嘉嘉工作的那個圖書館,第二天林登的銀行賬戶里少了一百萬,沐家昌的銀行賬戶上多了一百萬?!?
梁淼收起笑容,皺起眉頭。
“我查到陸嘉嘉是這個沐家昌的一個老客戶。我有理由相信,沐家昌在知道林登劈腿之事后,對他進行了敲詐。而由于陸嘉嘉有心理問題,所以林登害怕事情泄露會刺激到陸嘉嘉,只能自吞苦水?!?/p>
梁淼仔細地看完每一頁的報告,最后拿出手機來點了幾下。
“酬勞已經打進你賬戶了,你查收一下?!?/p>
“謝謝梁董。沒別的事那我就先走了?!狈絾炭戳耸謾C,站起來轉身離開辦公室,梁淼看著他的背景,直到門被有禮貌地關上,他才拿起手機,撥出一個號碼。
“王祥嗎?我是梁淼,我要你去幫我查一個人,你一小時后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
餐廳,盛宴,觥籌交錯與貌合神離。
大廚精心烹出的美食堆滿了三張桌子,但仍然遮掩不住面具們的味道。面具們在笑,在說話,在咀嚼,在掩藏著心里的猜疑與不滿,在試探,在恭維,在為自己的那一杯羹鉆營與籌謀。
梁淼看著這出由自己揭開的大戲序幕,他大笑,不時地跟坐在自己左側的林登說上幾句笑話,故意表現出對林登的欣賞與重視。在今夜之前,他還從沒有大張旗鼓地為任何一個高層組織過如此盛大的歡迎宴會,他相信自己此舉一定能把那些隱藏極深的火種都扇出點兒火苗來——既然用了這枚棋子,那就要物盡其用、一棋多用,這才是生意人的專業(yè)精神。
譚英杰的表演格外艱難些,因為他必須在忍受沮喪與失望的基礎上表現出大度。在上一任市場部總監(jiān)彭勝廣被調往美國分部之后,他一直在期待著晉升,事實上他也確實有資格得到這個職位,對這個部門來說,他的功勞和戰(zhàn)績遠比彭勝廣要多。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他以為彭勝廣的調離就是因為上面終于發(fā)現那家伙不過是個口頭英雄,他們終于看清了誰更適合這個職位。不光是譚英杰這樣想,部門里幾乎每個人都這么想,幾個要好的同事甚至已經在私下為他慶祝過了,可沒想到最后這個位置竟然被一個從來沒有為公司付出過半分力的空降兵給得到了。
是學歷的原因嗎?譚英杰想,林登是有一個工商管理碩士學位,但那只是國內一個普通大學的碩士,公司真要看重這個,海歸的碩士一抓一大把,而董事長也向來不把學歷當回事,他自己也不過是中專畢業(yè),廚子出身,現在卻是一個大型集團公司的擁有者。
但除了這個原因之外,他也實在想不出任何其他的原因。這個林登之前的工作職位不過是和他一樣的市場部經理,頂多只代理過幾個月的總監(jiān),也沒有什么特別突出的成就,他憑什么奪走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呢?
這實在太丟臉了,也太受傷,但是譚英杰不準備辭職。辭職即是不戰(zhàn)而敗,他還有機會,犯不著為了賭一口氣去從零開始,現在無非就是把證明期延長,在此之前,他不是也在草包彭勝廣的手下窩了六年嗎?現在他的基礎比任何時候都更厚實,有太多可以證明自己實力的機會。
想到這里,譚英杰舉起了酒杯,以一種所有人聽來都十分誠懇的語氣說道:“我敬林總監(jiān)一杯,您來得真是太及時了,我一直就盼著呢,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盼來了,我們大伙兒都覺得您特牛!好多可以跟您學的,您可不要藏私啊,多教我們幾招兒,就夠我們吃一輩子的了?!?/p>
譚英杰一面說一面快速地掃了一眼梁淼的表情,然而后者滴水不漏,看不出絲毫欣賞或是認同,那雙眼睛里的笑意和他的謊言一樣,都是用來掩人耳目的。
“譚經理您說反了,您在公司的時間比我長,我初來乍到,對公司的事情都不太熟悉,還要向您請教呢?!绷值亲终寰渥?,站了起來舉起杯子與譚英杰的杯子相碰,“之前就有很多人跟我說,譚經理業(yè)務能力特別強,能跟您共事,我覺得特別幸運。我相信我們一定會成為黃金搭檔的?!?/p>
兩個人和顏悅色地把酒都喝干了,同時倒置杯子以示坦誠。
譚英杰回到自己作為中層管理者的那一桌,他能清晰感覺到同桌者那些琢磨與玩味的目光,他不收起自己的笑容,不讓他們對他的狼狽幸災樂禍。他研究這些平級經理們的心理,可以確認一點:至少有一半人在同情他,而另一半人則因為他的遭遇而思考自己的前途。如今擺在他們面前的絆腳石不止是上司了,還有空降部隊,這有一就會有二。雖然多年建立起來的或明或暗的攻守聯盟被打亂了,太多事情需要從頭策劃,但另謀職業(yè)一定是最糟糕的打算——這梁氏企業(yè)雖不是頂級名企,但還算發(fā)展穩(wěn)定,加上早早介入電子商務與物流業(yè),所以賬面上還算是頗有盈利。而外面呢,有太多瀕臨倒閉的企業(yè)連工資也發(fā)不出來,為了保住工作的人們都拼足了勁兒。一個崗位的競爭者以前是一百,現在是一千,就算跳槽,除了會被公司大力壓價之外,還要熬過一個可怕的沒有任何保障的試用期。三四十歲的人了,不再有初出茅廬者的膽氣,這上不上下不下的位置雖然尷尬,但好歹不算丟人,可以不必往上,但卻不能再往下了。
譚英杰沒有在任何一個人臉上找到可以信賴的特征,財務經理何紅是他一直沒有拉攏成功的,她是梁淼老婆楊序的遠親及親信,沒有任何人能值得她犧牲這個后臺;財務總監(jiān)劉朗則是梁淼的表兄,兩人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梁淼的父母在劉朗父母去世后便一直照顧劉朗,劉朗上大學是梁淼做廚子供出來的,這層關系沒人撼動得了;風險管理部的于濤倒是與他交情不錯,但兩人走近的時機是在公司風傳他將接替市場部總監(jiān)的那個階段,現在時過境遷,也不知道對方的打算;產品研發(fā)部是最受寵的部門,總監(jiān)何學容兼任經理,一向獨來獨往,根本不屑結盟;人力資源總監(jiān)舒靜和行政經理那莉是梁淼的喉舌,沒人能往里面塞釘子,否則也就沒有今天林登這麻煩人的登場戲了;而銷售部經理孫齡和銷售部總監(jiān)魯輝是一個鼻孔出氣,向來看整個市場部不順眼,一直希望公司將兩個部門合并,魯輝同時擔任兩個部門的總監(jiān)。
譚英杰不時地望向另一張桌子:總經理,總經理助理,副總經理……高層們的道行一個個都不淺,原形深藏不露,套路深入淺出,長袖善舞,爐火純青,那是一個不知道要消耗多少時間精力才能擠進去的圈子,這是一個令人沮喪的問題,于是譚英杰去思考另一個問題:空降兵都是怎么死掉的?
“知道空降兵是怎么死掉的嗎?”
梁淼嘴角帶著笑意,看著坐在大班臺對面的林登,后者并沒有因為聽到這樣一個敏感的問題而大驚失色,也沒有皺一下眉頭,而是露出了一個特別坦然的笑容。
“死于只有苦勞,沒有功勞?!?/p>
梁淼忍不住有點兒真的欣賞林登了,他原以為林登會像其他人一樣,在類似的問題前要么裝傻搖頭,要么答非所問,或者避重就輕。林登給出了一個直接而正確的答案,這說明他們之間是可以對話的,這一瞬間便緩解了他對林登某些特質的厭煩情緒:比如他那精英式的容貌與精英式的穿著、精英式的表情和語氣,仿佛精英流水線上的標準產品,生而高人一等,但事實上他和自己一樣都來自偏僻農村。他向來不喜歡這樣的人,但這樣的人確實就是有一種能給人帶來壓力和威脅感的強大氣場,這對達成他的目的是非常重要的,更何況,他招對方進公司的目的并不是用來被他喜歡的。
“很高興我們能這樣溝通?!绷喉嫡f道,他拿出一份文件遞給林登,“你看看這個,下周就去把這個辦了吧?!?/p>
林登接過文件看了幾頁,露出吃驚的表情:“您這是……”
“是的,這個代理權的所有細節(jié)都已經談妥敲定了,它會給公司帶來更好的機會,只需要你去簽個字,算作是你的業(yè)績。沒有什么比快速取得成績更能服眾的,這算是創(chuàng)了一個奇跡,以后你的位置就穩(wěn)了。”
林登沉默了幾秒鐘,說道:“我很難接受,因為我更希望憑我自己的能力來創(chuàng)造一個奇跡,您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嗎?”
“我當然相信。”梁淼再一次吃驚了,他從大班椅上站起來,走到林登的身邊,拍了拍林登的肩膀,“如果我不相信你,就不會聘請你,我希望你知道,公司規(guī)模越大,人事關系也就越復雜,因為是我選擇了你,我就要對選擇你的結果負責。我是一個商人,我的原則是用最小的投入獲得最大的效益,在這件事上,我希望達到最好的效果,我的威信不會受到影響,而你手上的東西可以保證這一點,為什么不用呢?你要證明自己,來日方長,有的是機會,我當然也需要你證明自己,沒有人能靠一個業(yè)績就生存一輩子,但是現在,我需要你和我站在同一戰(zhàn)線,這是一種合作,并不是輕視你?!?/p>
“我明白您的苦心。”林登也站了起來,朝著梁淼微微鞠了一躬,“我會永遠感謝您今天對我的信任,不過這件事,請給我一個晚上,我需要一點兒時間接受。”
“你會接受的。”梁淼沒有露出被怠慢了的不快,“你是聰明人?!?/p>
但在林登離開辦公室之后,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后把它重重地放下,幾乎是砸的姿勢。
他從不喜歡有人違逆他,但是他知道這一次他需要的不是一個唯命是從者,一個沒有主見和過于貪婪的人辦不成他要做的事,但是他實在憎恨這種不在控制范圍內的感覺,因為他其實并沒有十足的把握林登會接受他提出的建議。
“一個正在被敲詐的人需要經濟的支持,所以他會比過去更需要一份工作和收入。”梁淼自言自語,試圖說服自己,之后他撥通了偵探王祥的電話,他現在需要有人來確認這個籌碼。
王祥很快就來了。
“是的,可以肯定這是敲詐。但我并不認為林登害怕曝光的是感情隱私,”王祥把一些照片和資料放在梁淼的面前,“這個叫金雨頌的女孩兒曾跟一個叫周志斌的小混混交往過,姓周的是個賭徒,性格粗魯,經常家暴金雨頌,把女孩兒打得鼻青臉腫的。他還有個老媽,七十五歲,他對這個媽還算孝順。三個月之前,這個周志斌突然失蹤了,但是我了解過,他失蹤前是已經把賭債還清了的,沒欠債的話,是沒理由跑路的。他家里我去查過,有人每個月都往他老媽的銀行存折里存錢,他媽認為是周志斌,但我覺得不一定。有人看見林登為了金雨頌跟周志斌打過架,時間剛好就在他失蹤前兩天。我冒充電工去接觸了一下金雨頌,我覺得她的精神狀態(tài)不太正常?!?/p>
“哦?怎么個不正常法?”梁淼問道。
“她很緊張,戒心很重,我故意提到我有個親戚是公安,她的反應說明她很害怕,可以肯定不是小三怕曝光的那種怕。我問過周圍鄰居,他們很少看到她出門。沐家昌這個人我也摸了摸底,雖然心理診所生意一直都不好,但他其實是非常聰明謹慎的一個人,表面上是個老好人,但面帶豬相,心中嘹亮?!?/p>
“哦?!绷喉迭c點頭。
“要我再繼續(xù)調查嗎?”
“再說吧?!?h3>四
肖展從新海味餐廳出來,發(fā)現門口聚了一群人,正在客客氣氣地互相道別。其中一個人的臉是熟悉的——那是梁氏企業(yè)的董事長梁淼。他曾參與過對此人的調查,因為警方曾一度懷疑此人與半年前佳泰公司董事長羅佳泰的車禍意外有關。羅佳泰與梁淼素有仇怨,羅佳泰在這場意外中失去了兩條腿,事后肇事司機康奎認罪,扛下了所有的責任。賠償金額巨大,但康家人卻一下子都拿了出來,不僅如此,這一家的生活水平在車禍之后反而比之前提升了不止一個檔次。雖然有證據顯示車禍前與康奎有過來往的鐘浩是梁淼的前雇員,而且在車禍后便火速移民新西蘭,但卻不能因此而肯定梁淼就是這一切的主使人。
在那次調查中,雖然沒有找到梁淼的罪證,卻并非完全沒有收獲,他意外發(fā)現梁淼可能跟三十年前的一起失蹤案也有牽連。當時失蹤的男子名叫夏華榮,是梁淼的鄰居。當時的梁淼才二十出頭,尚未發(fā)跡,還是個在水泥廠看倉庫的窮小子。由于在夏華榮的家中提取到梁淼的指紋,因此警方詢問過梁淼,梁淼聲稱他曾經扶過在樓道摔傷的夏華榮回家,夏華榮也是水泥廠的工人,另一個鄰居證明了此事,加之梁淼提供的其他證據和證人表明他與夏華榮失蹤案并無關系,因此也就沒有再被列入嫌疑人名單。但此后不久,夏華榮的女兒夏學薇打電話到公安局,聲稱掌握了梁淼殺父的罪證,要求警方到她指定的地方抓捕梁淼,然而警察趕到卻撲了個空,梁淼并沒有出現在夏學薇所說的地方,夏學薇卻因為出了車禍意外流產大出血,被送到醫(yī)院不治身亡。這個意外最后同樣被認定與梁淼無關,因為當時梁淼正在火車站,準備搭乘前往深圳的火車。
雖然這是一個鐵鐵的不在場證明,但肖展分析之后認為這也是一個疑點:不早不晚,梁淼偏偏選了夏學薇要求警方抓他的時間點離開——假如夏學薇原本是想要設下一個局騙梁淼到指定地點,但卻被梁淼識破了,那么梁淼的逃離就是心虛的證明。
當然,警方后來也沒有任何證據逮捕梁淼,只能放他離開。梁淼正是在深圳發(fā)了家,十年后便帶著他的企業(yè)又回到了這座城市,成為被眾人口里捧著的“富貴財神爺”,變成所謂的上流階層。
據說他剛到深圳的時候,并不是從最底層做起,而是直接開了家工廠——肖展覺得這其中定有貓兒膩,一個工資微薄的小工人,這創(chuàng)業(yè)的第一桶金是從哪里來的?
西裝革履的梁淼看上去頗有氣場,雖然他身形瘦,個子也不算高,但眉宇間卻有一種自上而下的壓迫力,讓人不得不肅然,就連此刻他掛在臉上的笑容也是叫人不能放松的那種,與他說話的兩個人都有些緊張。由于此人平時也常會做些慈善,捐款金額還不算小,于是梁氏企業(yè)的口碑還算不錯。
不管是嚴苛也好,公益也好,不過是這種人的手段罷了。肖展心想,先有了道貌岸然的外殼,才有了藏污納垢的方便。不過污穢積攢得久了,臭氣總是要溢出來的。
肖展繞開這群人,叫停一輛出租車,上了車,開了窗,被迅速掠過的風吹了吹,才覺得胸口的一股子悶氣消散開了。
譚英杰坐在會客區(qū)的沙發(fā)上,來來往往的公司職員并不多看他一眼。他在這里坐了已經有三個小時了,午飯也沒有出去吃,筆挺西裝里的白襯衫已經濕透了,散發(fā)出不適的氣味,前臺小姐仍然客客氣氣地告訴他,王經理還在開會。
他當然知道這是謊言,但卻是不能揭穿的謊言。在成功的誘惑前,他是可以忍受冷漠甚至是屈辱的,忍耐與等待在生存競爭越來越激烈的市場上,甚至是比勤快與專業(yè)更重要的技能。他瞧不起那些受了一點兒氣就撂挑子的愣頭青,自以為維護著尊嚴,但實際上不過是脆弱——正因為把認可權交到了別人手里,所以才會有脆弱的憤怒。而他呢,他認同游戲規(guī)則,他承認自己是一個騙子,騙子寧可失去道德底線,也不愿失去面子上的尊嚴。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
眼下,他需要這個源自法國的April&O化妝品品牌的代理權,雖然它在中國市場幾乎沒有任何名氣,但是從它的品牌特色、經營理念和宣傳攻勢來看,前途不可限量。而且現在爭取到代理權的話,投入也會比那些成熟品牌小得多,當然,最重要的是,董事長梁淼曾經多次表露出對這個代理權的志在必得——那個老狐貍是從不做虧本生意的,他絕對相信這一點。
換句話說,只要能拿到這個產品的地區(qū)總代理權,不但能給新任上司施加壓力,而且還能鞏固自己在公司的地位,撈回所有失去的面子,這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
他當然不是無備而來,事前他對負責代理權授權的這個中國區(qū)總代理王瑞德已經做過充分的調查,這是個“有胃口”的家伙,也就是說,他餓且貪,已經有不少人提著肉等著喂他了,至于請客吃飯這些小甜頭,對方自然是看不上的。
譚英杰相信他包里的東西是能打動對方的,那是一套稀罕的郵票,市面價值如今在五萬元以上,不算貴,但這一套郵票很難找到。非常巧合,他和王瑞德都是集郵謎,假如這套郵票能成功地成為敲門磚,讓他與王瑞德能見上第二面,那么它的價值也就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剩下的不過是跟其他對手比較利益,一旦項目做成了,公司必然會報銷這筆費用,更別提這個項目還會給他帶來數不清的得到好處的機會。他的肚子不體面地咕了一聲,沒有食物的饑餓感在胃里發(fā)酵著。他看見王瑞德從公司的西側方向走過來,徑直走向大門,他直接追到王瑞德的面前。
“王經理,您好!我是梁氏總公司市場部經理譚英杰,很高興見到您!”
王瑞德只能尷尬地伸出手與他相握:“哦,真不好意思,今天實在太忙了,我現在馬上出去辦點兒事,都約好了,時間挺緊的,要不這樣吧,我們改天再約?”
“沒事兒,沒事兒,您忙,我今天來就是帶點兒資料給您,我馬上就走。”
“資料你給我秘書就行了,我現在不方便……”
然而譚英杰快速打開資料冊遞到了王瑞德的手里,郵票就放在他打開的那一頁,譚英杰立刻就捕捉到了王瑞德眼里的驚喜和欲望,但是王瑞德把它們都壓下去了,他的口氣比之前還要冷漠。
“譚經理請回吧,以后也不要再來了,我們做事的方式不同?!?/p>
王瑞德大步離開了,譚英杰蒙了——他不是沒失手過,但從沒有敗得這樣意外和狼狽,他相信自己對王瑞德的判斷,所有的消息來源都是可靠的,他很確定王瑞德拒絕他的原因不是出于正直,那么,是什么呢?
譚英杰回到公司,忙碌著的職員沒有注意到他沒有藏好的沮喪,有些連招呼也沒顧得上打,就匆匆忙忙地擦肩而過了,他發(fā)現自己失去了過去的寬容,只想著這是涼薄勢利的表現,不由得冷笑。他沉著臉走進自己的辦公室,辦公桌占去三分之一的空間,書柜占去二分之一,這是用玻璃高隔斷在大辦公區(qū)隔離出來的一個獨立辦公區(qū),以便他隨時觀察下屬們的工作。他坐下來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膝蓋,痛得他齜牙咧嘴。他想起第一次走進這間辦公室時的自己,竟然會有那樣可笑的成就感。他望向不遠處的總監(jiān)辦公室,三十平方米的寬敞空間,墻是墻,門是門,沒有絲毫將就的成分——那意味著重視的程度,說什么一視同仁都是假的,地位就是地位。
桌上堆著助理送進來簽字的文件和一些指明他簽收的快遞郵件,大部分的廣告和垃圾郵件已經被過濾了,但總還是有漏網之魚和真正重要的郵件混合在一起,需要他再過濾一遍。這讓他聯想到自己的價值,也不過就是過濾的篩子,辛辛苦苦篩出來的精華,都是要上供的。他憤怒地拿出小刀,發(fā)泄般地劃開快遞袋的封口,他劃爛了一份還算重要的客戶請?zhí)?,把自己驚著了,補好請?zhí)螅潇o多了,開始小心翼翼地拆其他的信件。
他打開一封來自順豐快遞的郵件,第一行字就把他鎮(zhèn)住了:April&O化妝品公司調查報告。
譚英杰急急地往下看,接下來的幾乎每一行字都是沖擊。報告指出,這家法國公司背后的真正大老板就是梁淼本人,這家公司曾是個有著資金問題的老牌企業(yè),半年前被梁淼秘密收購,目前名義上的老板——那個法國人雷諾阿只不過是他高薪雇傭的傀儡。除此之外,報告里還有幾張梁淼與王瑞德見面的照片,一眼便可看出王瑞德對梁淼的諂媚與畏懼,和梁氏企業(yè)里其他馬屁精的姿態(tài)并沒有多大的不同。
譚英杰忍不住站起來走動,直覺告訴他這很可能就是事實,讓他緊張的是,他并沒有找任何人去挖掘這個內幕——那這份寄到他辦公室來的快遞就大大可疑了,誰寄出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把信封又仔仔細細地搜查了一遍,除了報告內容之外,沒有任何多余的字與信息。
梁淼是在下一盤大棋嗎?假如是這樣,那他就知曉了一個最核心的機密,譚英杰感到腦中血管因為興奮而勃勃跳動著。雖然還沒有想到要拿它來做什么,但必定可以做一件大事,但他同時也意識到這是燙手的,甚至是一個陷阱,做了那設局人的工具和炮灰,并付出他暫時還設想不出來的代價。
不管怎樣,把這個設局人先找出來,分析對方的目的是絕對有必要的。于是他打電話把助理陳安安叫進來,拿起那個已經沒有了內容的快遞信封遞給她。
“這份郵件是什么時候送過來的?”
陳安安一直有對所有快遞進行登記的好習慣,她跑出去查了查電腦記錄,把結果反饋給譚英杰。
“沒有這個快遞的登記呀,我也記得今天沒收到過順豐的快遞,會不會是別人收了直接送進來沒跟我說?”
譚英杰詢問了市場部的每一個員工,并沒有人代收快遞,從表情上也看不出來誰在撒謊,譚英杰不想表現得對此事過于緊張,只好不了了之。但心里卻已經翻江倒海,知道此事比他想象中要復雜得多。
譚英杰仔細研究了快遞信封,在網上查了單號,發(fā)現網上沒有物流跟蹤信息,這說明快遞并不是通過快遞公司送來,只是用了專用文件信封和快遞單,偽造成快遞的假象。
譚英杰是今天早上八點四十來公司的,十一點離開,中間上了兩次衛(wèi)生間,沒有鎖門。陳安安在十點鐘把文件和快遞放進辦公室,他走的時候沒來得及處理,他離開之后辦公室的門一直鎖著,也就是說,對方有三種方法把假快遞送進他的辦公室——
第一種,在陳安安送快遞文件進他辦公室之前,也就是十點以前,趁著她不注意或是離開的空當,將這份快遞件加塞進那一堆文件之中。要做到這一點,對方必須很熟悉陳安安的工作習慣,而他出現在市場部做這件事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市場部的保密意識很強,所以且不說是外人,就連其他部門員工進來的時候,大家都會有所警惕,如果采用這種方式,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市場部內部員工;
第二種,在陳安安送快遞文件到辦公室之后,也就是十點到十一點之間,有人趁著他離開去上衛(wèi)生間的時候直接把這封快遞放到待處理的文件之內。同樣的,這個人也必須是市場部的內部員工;
第三種,放快遞的人有這間辦公室的鑰匙備份,他趁著眾人離開的時候直接開門把快遞放進來,極有可能是午餐時間,但平日里總有那么一兩個員工留在辦公區(qū)吃盒飯,所以這個可能性很小。
假如這三種都不是,那么還有一種可能性:陳安安自己放進了這份快遞,她在撒謊。
譚英杰想了想,把他素日最信任的屬下張恒叫進了辦公室。
“今天中午,你是出去吃飯的嗎?”
張恒令人失望地點頭:“是??!”
“中午有誰是在這兒吃的午飯?”
張恒對這個古怪的問題感到困惑:“您丟東西了嗎?”
譚英杰想了想,點點頭:“是有件東西找不到了?!?/p>
張恒流露出被信任的高興:“今天中午林總監(jiān)過來說他請客,大家一起吃個飯,您沒在,我和小陳都找借口說有客戶約,沒去。我們倆坐出租到永輝超市那邊去吃的飯,我想其他人應該都是和林總監(jiān)一起吃的飯。”
譚英杰壓住怒氣,他想起來了,中午十二點的時候林登親自給他打過電話,問他中午回不回來吃飯,他想請客,當時譚英杰正在等待王瑞德的接見,因此就立刻推掉了。
“哦,是這樣。沒事了你先出去吧。不要跟別人說我問過這件事。”
“丟的東西重要嗎?”
譚英杰搖搖頭:“也不是什么貴重物品,這事就到此為止了。謝謝你?!?/p>
他謝的是張恒的忠心,但他卻仍然不能信任對方——譚英杰發(fā)現自己已經失去信任人的能力了,十幾年的職場,這是他付出的代價。他不無傷感地點了一支煙,看著張恒離開的背影。
如果那個人是趁著中午沒人在市場部的時候把這份報告放進他辦公室的,那么就要排除市場部的員工,林登倒有了極大的嫌疑——因為他的緣故市場部才沒有員工,給了某人放這份報告的便利。但是林登為什么要找人給他這份報告?他想要利用還是陷害他呢?
譚英杰讓陳安安找來鎖匠,把他辦公室的門鎖換掉了,這當然引起了市場部員工的注意,他們交換著疑惑的目光,但由于譚英杰不做任何解釋,他只是故意大聲表示對鎖匠的不滿和挑剔,幾乎和后者吵起來,足以讓辦公區(qū)的每個人都無法裝聾作啞。林登走出辦公室看了一眼這邊的情況,譚英杰正希望他看見,但他沒有在林登的表情里發(fā)現任何心虛。
慶功宴。
舉座仍是虛偽與貌合神離,但譚英杰看得出來,多數人對林登是真心的欽佩,這樣短的時間就拿下了大老板心儀的April&O品牌代理,這就是值得人驚訝與敬畏的。
譚英杰不停地喝著冰凍的飲料,只有這樣才能把他不斷往外涌的沖動給壓下去,有好幾次他都想站起來大吼一聲:他是個騙子!這不是他的功勞!他沒有創(chuàng)造什么狗屁奇跡!
但他不能,他甚至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飲酒量,以防自己醉后不小心說出這個秘密,他已經看出梁淼與林登眉目之間傳遞的信息——這個騙局是兩人合謀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梁淼一手策劃的,譚英杰甚至能懂得他為什么這樣做——塑造一個空降兵的神話,讓地面部隊感受壓力,激發(fā)斗志。當然,肯定還有別的,老家伙是擅長一箭三雕的。
如果他還想在這家公司繼續(xù)待下去,那這個秘密就只能爛在他的肚子里。他觀察著林登,林登沒有表現出得意忘形,他的發(fā)言很短,甚至沒怎么笑。這讓譚英杰覺得林登并不喜歡這個安排,大約那驕傲的精英血液使得他憎恨做棋子吧。譚英杰因此更加憤怒,因為他倒想要成為那顆棋子卻不可得,十年的功勞苦勞仍然換不來一個被利用的機會,這是他人生的悲哀。
林登與譚英杰有過一次視線碰撞,至少那一刻兩個人都沒有設防,不是平日里的道貌岸然與陽奉陰違,只是兩個同時在這一瞬間流露出真實情緒的家伙:一個苦澀,一個郁悶。他們瞬間也就把視線移開了,林登舉起酒杯向梁淼再敬酒,譚英杰則與坐在他旁邊的魯輝對飲了一整杯。如果要說此時有人與他同病相憐的話,那就非魯輝莫屬了,數年的希望算是徹底落空了,梁淼輕輕松松就把他的野心拆了個七零八落。
譚英杰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假如魯輝知道了這個秘密,他會做什么呢?現在基本已經可以肯定林登絕不會是把調查報告放進自己辦公室的家伙,因為沒有人會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一個有著潛在危險的人手里來毀掉自己。他甚至可以大膽推測,這一招兒就是為了對付林登,有人想要利用他的嫉妒來趕走林登,但是不敢冒險得罪梁淼,因為還想要在公司繼續(xù)擔任要職。不過是找一個腦子不夠用的沖動的替死鬼罷了,一想到被人如此看輕,譚英杰氣得幾乎要發(fā)抖,心想,搞不好這個人就是魯輝本人呢?他瞄了一眼魯輝,后者正埋著頭狠狠啃著一個兔頭,滿手油污,形象可憎。
“尤玲娜已經出手了。這是錄音和照片?!?/p>
方喬把幾張照片擺到了梁淼的大班臺,照片上有一男一女在包房里談話,照片是偷拍的角度,不是很清晰,但依然能辨別出女人的美貌。這是那種富有侵略性的美人兒,西方式的高鼻大眼,爽利的短發(fā),狡魅的笑容,恰好是會迷住梁淼的那一種。但是他的情人里卻不會有這一類型,他喜歡狡猾漂亮的女人,但也知道她們都是他最危險的敵人。于是尤玲娜在他這里嘗到了失敗的滋味,不僅如此,他還用對一個女人來講十分可怕的言詞羞辱了她,現在尤玲娜是他的老對手羅佳泰旗下的頭號悍將。
“東西你已經看完了,你心里很清楚,我們合作的話,你會得到你需要的一切?!?/p>
我們合作的話,你會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我能說不嗎?”
“你是個聰明人?!?/p>
“好像人人都喜歡用這三個字來綁架我的人生?!?/p>
“哈哈,你真幽默。”
“我怎么知道你們不會食言呢?很抱歉,這是一個聰明人必須考慮的問題?!?/p>
“你覺得我怎么樣?”
“你是一個非常漂亮也非常能干的女人?!?/p>
“名聲真的太重要了。你知道在這一行里,最能替人說話的就是名聲?!?/p>
“聽起來讓我很有危機感,你目的達到了?!?/p>
“任何時候,最缺的就是人才,你現在很有口碑,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去好好對待一個這樣有能力的人才呢?我們羅總真的特別欣賞你?!?/p>
“聽起來好像我真的沒有理由拒絕。可是我進公司才不到一個月?!?/p>
“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沒什么問題,我們可以等,一直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p>
“那你們得很有耐心了?!?/p>
“我們向來不缺耐心的?!?/p>
“我覺得我今天晚上要睡不著覺了?!?/p>
“你真的不用擔心,沒有你想象得那么糟。只要我們能好好合作,我們還會幫你把麻煩都清除掉,從此以后,你就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會讓你睡不著覺了?!?/p>
“可是更多人知道我的故事,我怎么可能安心?”
“你要記住,知道你故事的人是朋友啊,我們合作的時間有多長,我們做朋友的時間就有多長,而且在我們做朋友的這段時間,你不但不會有任何損失,還會得到你一直期望得到的,這比起之前的情況來,是不是能安慰到你呢?”
“聽起來,好像是這么回事?!?/p>
“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p>
聽完錄音,梁淼沉默了幾分鐘,他有些茫然。林登與尤玲娜都采用了模棱兩可的說話方式,顯然兩個人在斗法,完全不留話柄給對方,但是又達到了交流的目的,這是非常高明的談判手法,因此他并沒有拿到他真正想要的東西。
“他們抓住他的把柄了,我可以肯定有別的同行也查出來他的事了。不管算不算證據,我覺得盡快找借口辭掉他吧,他一定會給你帶來很大麻煩的?!狈絾酞q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說出他的想法,“我多一句嘴,安全比面子重要。”
梁淼有些感動地看著方喬,后者向來不多說話,現在所表現出來的是一種真正的關心,他想這大概是兩人合作多年的緣故。
“謝謝你?!绷喉嫡f,“我會找一個時間處理的,公司太大,有些事我不得不顧忌?!?/p>
等到方喬離開,梁淼嘆了口氣,方喬是個很能干的偵探,但可惜他有自己的做事原則,因此有些話他永遠也不會對方喬說,他需要另一個偵探去做那些方喬不會做的事,而且,他也永遠不會把寶押在一個人身上。
方喬不知道,那些可以威脅林登的證據是梁淼故意讓人告知羅佳泰的,在羅佳泰的公司里,早就有梁淼的內線。羅佳泰也是一個多疑的人——如果這個人有把柄握在他手里,他會覺得安心。
梁淼嘆了第二口氣,為了林登,這確實是個聰明人也是個人才,假如加以重用的話,是可以有一番作為的。這個人之前沒有大的成就,大約真的只是運氣欠佳,可惜了,他現在已經不能修改角色設定了,只能讓林登繼續(xù)做那個運氣不佳的倒霉蛋。他千挑萬選才尋找到這樣一個誘餌。為了達到目的,羅佳泰一直都是不擇手段的,但是這個人太狡猾,他們斗了這么多年,始終沒有抓到有利的把柄,可是這一次不同了,他將讓羅佳泰卷入一個沒有辦法脫身的漩渦。
“這就對了,過符合你能力的生活,才是你該做的事?!?/p>
梁淼的腦子里閃過一句話,那是很多年以前羅佳泰對他說的一句話,那時候他還在做銷售員,乞求羅佳泰能夠給他一個機會,卻被對方無情地嘲笑了,其實羅佳泰可以只是冷漠地拒絕,那很正常,但他偏偏要把梁淼的自尊撕裂。后來梁淼在某個酒吧打工的時候,又再一次被偶然遇到他的羅佳泰羞辱,后者可以把他遺忘掉,那也很正常,可他偏偏要把封住恥辱的那層膜給捅破,讓梁淼無處可藏。
后來,羅佳泰便多了一個瘋狂的對手,三十年過招兒下來,兩人的仇怨如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羅佳泰因梁淼設計的意外失去了一雙腿,梁淼的妻子楊序因為羅佳泰的暗算失去了腹中的一個孩子,到后來誰欠誰更多已經無法計算了。
于是梁淼的內疚持續(xù)了幾分鐘就消失了,比起他要的那個結果來說,不止林登是可以犧牲的,他公司里的每一個人都是可以犧牲的。
程弦音走進來收拾方喬的茶杯,梁淼感到一陣安慰和放松,幸好這一個是不必被犧牲的——人微言輕的好處。
肖展拿起桌上的幾張照片看著。
方喬、王祥,這兩個都不是陌生人,頂著商務信息咨詢公司的名頭,做著私家偵探的事,打擦邊球的高手。
他們與梁淼來往頻繁,當然,商場如戰(zhàn)場,有了足夠的信息才能知己知彼,這并不是什么新鮮事。
梁氏與佳泰這兩個企業(yè)在各方面都斗得很厲害,梁氏做房地產,佳泰也做房地產,佳泰進入化妝品行業(yè),梁氏就到處去搶奪高端品牌的代理權,在外人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小孩子在斗氣一般。
在這二者的爭斗中,有一樁常常被人在茶余飯后提起。羅佳泰兩年前在城南的桐樹街準備收購一些商鋪,然后打算拆掉,在原址建一座商業(yè)城。消息一傳出,梁淼立刻也就開始在附近收購商鋪。最后兩家企業(yè)各占一半的地盤,這個商業(yè)城誰也沒有建起來,一直僵持著。大約是都不愿意先做出市場來便宜了對方,于是羅佳泰又把購買的商鋪租出去,梁淼則做得更絕,他完全不讓自己手里的商鋪營業(yè),這種策略的結果就是整個市場的人流量巨減,到最后羅佳泰的商鋪也租不出去了。
肖展去那個地方看過:過去還算是有點兒小繁華,現在卻門可羅雀,比圖書館還要清凈。只有街道口一兩家屬于佳泰公司的小超市還在正常營業(yè),算是幸存者。
現在看來,兩家又要開斗了。肖展直覺到可能還會出大事??上掷飰褐簧侔缸?,如果沒有足夠的證據或是突然出了什么大事,是不能夠濫用警力資源去調查這兩個家伙的。
肖展嘆了口氣。
會議室的大門開了,股東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走出來。
譚英杰打量著楊序臉上的表情——那是一種沒有表情的表情。這個女人真不簡單呢,她和梁淼還是相配的。譚英杰想,自己應該是賭對了。
他把那份調查報告匿名寄給了楊序,接下來便有兩個股東將手里的股份賣給了楊序,使得楊序在梁氏集團公司所占的股份從過去的百分之二十上升到百分之三十五,成為第二大股東。然后,她又找來一個動漫影視的投資項目,這是一個很冒險的計劃卻也是很誘人的計劃,她已經說服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股東投贊成票。梁淼是反對的,理由是投資額太大,一旦失敗將給公司帶來巨大的災難,可是他又無法保證他正在進行的所有項目都絕對只盈不虧,不斷召開的股東會就是為了協(xié)商和辯論。
譚英杰把視線投向梁淼,他看上去多少有些狼狽,畢竟夫妻公開唱對臺戲不太好看。譚英杰現在完全可以肯定,之前楊序對于梁淼秘密收購April&O化妝品公司一無所知,她拿到報告便懷疑梁淼準備算計她的利益,所以她必須保護自己的利益,她要有更大的權力和屬于自己的團隊,包括完全屬于自己的項目。一旦這個項目通過,那會造成一種極為復雜的局面,只有在亂局里,他譚英杰才有再一次冒出來的機會。
梁淼郁郁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并不知道自己后院的這把火是誰給點起來的,他甚至不知道導火索就是他與April&O化妝品公司之間的秘密。他從楊序那里什么也沒有問出來,他只知道楊序現在明顯是防備他的,他說什么對方都聽不進去,兩人的臉還沒有撕破,是因為楊序提出的項目還沒有被否定,他要想留住楊序的心,讓她繼續(xù)站在自己這邊,就必須同意這個項目,并給到讓楊序滿意的利益,但這樣一來,他自己的計劃就很難實施了。
他在辦公室坐了半個小時,讓自己冷靜下來,接著打電話讓程弦音通知市場部總監(jiān)林登與銷售部總監(jiān)魯輝一起開個會。在這個會上,他們會討論一個名為“香河谷”的計劃,在這個計劃中,他們將與本市最好的物業(yè)管理公司合作開發(fā)一個旅游特色區(qū),他們會先買下一塊地,大面積種植薰衣草,將這里開發(fā)成旅游區(qū),在周圍修建特色小院和特色文化活動區(qū)。梁淼知道羅佳泰也有一個類似的計劃,但遠不如他這個有吸引力。所以,他很確定羅佳泰在得知這個計劃之后一定會加快行動速度,他需要林登把這個計劃的關鍵信息泄露給羅佳泰,促使羅佳泰把大量資金都投入到這個項目中去,進而讓他放棄手上其他的項目。當然,當羅佳泰得到“香河谷”項目之后也不會有什么好結果,他有一百種方法讓項目爛尾,到那個時候,羅佳泰公司的股票必然大跌——這是一箭三雕之法。
林登遲到了半個小時,他進入辦公室后興高采烈地告訴梁淼,他拿下了“愛蓮玉堂”草本藥妝的品牌代理權,這也是梁淼和羅佳泰一直在競爭的項目。魯輝吃驚地表示了祝賀,梁淼也做出了欣喜不已的反應,但他心里很清楚,這應該是羅佳泰送給林登的一份人情,為的是讓林登得到更大的重用和信任,帶來更大的價值。
等著吧。梁淼想,很快你就會嘗到果子的味道的。
梁淼在會上說出了項目開發(fā)的預計費用,以及他正在聯系的相關人員的調查詳情,包括喜好等各種信息,最后是招標項目的底價。他一再強調這是絕對機密,魯輝與林登都信誓旦旦地表示會嚴格保密。
會后兩小時,王祥打來電話,林登與尤玲娜果然見面了,王祥不但錄了音還攝了像,證明林登把一支錄音筆和一張紙同時交給了對方。
“相信這里面的東西會讓你滿意的?!?/p>
“其實你不必這么做。為什么?”
“你猜呢?”
“猜不到?!?/p>
“為了你這么出色的女人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為了你隨時離開梁氏。”
“那我可真心舍不得你做這么大的犧牲?!?/p>
“你值得?!?/p>
錄音里的話讓梁淼皺起了眉頭,因為已經是赤裸裸地調情了,他之前還認為林登對尤玲娜一點兒意思也沒有,不過是受了脅迫,此時聽起來卻完全是另一個人一般,莫不是林登打算反用自己做誘餌來控制尤玲娜嗎?可是這樣拙劣又容易被看出的伎倆,尤玲娜這種女人怎么會上鉤呢?
“我剛得到消息,陸嘉嘉出國旅游去了,他們倆分手了?!蓖跸檎f道,“應該是和平分手,陸嘉嘉的賬戶上多了二十萬?!?/p>
“怪不得。那金雨頌呢?”梁淼連忙問。
“這女的最近報了班學西班牙語?!蓖跸檎f,“她還打過移民公司的電話,我估計啊,林登有可能會把這個女人送去移民?!?/p>
“小國家移民費用相對要低。她一走,林登就基本安全了?!绷喉低膺@個分析,看起來金雨頌還真不只是小三,而更像是一個重要的人證,那個周志斌的失蹤,十有八九與林登和這女人有關。林登是不愿意終身受制于人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不惜與女友分手。能讓一個定了婚期,而且還是有某種心理問題的女人不哭不鬧地接受分手,他對付女人的手段也算是了得。
“密切關注她。那個沐家昌可有什么新動作嗎?”梁淼問道。
“他應該是察覺到了,兩個人最近見過兩次?!蓖跸楠q豫了一下,說道,“我估計他應該很快會有行動。”
梁淼嘆了口氣,如此一來,那林登也很快會有行動了,不知道他會不會求助于羅佳泰的公司?當時他找人給羅佳泰的信息只是林登的“三角戀”,沒有提到周志斌的失蹤和沐家昌的敲詐,估計羅佳泰現在也不清楚這件事的底細,否則不會讓自己卷進來。那么現在,林登是否會為了自保而把羅佳泰也拖進這件事呢?最好如此,他便可以多一張對付羅佳泰的王牌了。
譚英杰慢慢地開著車,看著前方不遠處正疾步走著的林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林登這兩天都沒有開車,在林登不顧紅燈闖過一個路口的時候,譚英杰忽然有一個邪惡的念頭,他很想踩下油門撞過去,但最終他把這個念頭壓下去了。
盡管他已經制造了一個對自己有利的亂局,但是對林登的影響卻不大,尤其是最近拿下的“愛蓮玉堂”品牌,使得他在公司的人氣急升。他收到消息,甚至有幾家同類公司已經聯絡了獵頭想要出大價錢挖走他。林登證明了自己的實力不止是靠運氣,譚英杰也失去了鄙視對方的根據,要贏得這場戰(zhàn)爭,他只能繼續(xù)劍走偏鋒了。
林登上了一輛出租車,譚英杰開車跟在后面,出租車最后在城南的一家云南餐廳停下來。譚英杰猶豫了一分鐘,最后決定也進入餐廳。他很快就找到了林登,后者和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共坐一桌。
正值飯點,餐館里人多且喧嘩,譚英杰等了一會兒才等到一張桌子,距離林登有十米左右的距離,根本聽不清他和那男子的對話。但從兩人的表情看來,這并不是一對好友的聚會,林登的臉一直沉著,而另一個人的臉上則始終面無表情。兩人進餐二十幾分鐘的時候,林登忽然情緒激動地站起來,拿起手邊的一杯白水潑到了對面男子的臉上。譚英杰很吃驚,他以為像林登那樣時時刻刻都在標榜教養(yǎng)和克制的人是永遠也不會做出這種動作的。他們引起了餐廳其他食客和招待員的注意,惹怒林登的男子卻鎮(zhèn)靜自若地用紙巾把臉擦干了,譚英杰看到他張了張嘴,大概說了一句什么話,林登便像蔫了似的坐回椅子。譚英杰偷偷給兩人拍了照片,又過了幾分鐘,兩人站起身來一起向門外走去。于是譚英杰也匆匆結了賬跟了出去。
兩人上了出租車,車子開到一棟電梯公寓前兩人下了車。譚英杰只跟蹤到大廳便被保安攔了下來,這電梯公寓的安保格外嚴格,他慣用的那些伎倆都沒能幫他通關。譚英杰沮喪地回到車上,直覺告訴他,他正在接近一個十分重要的秘密。他等了三個小時仍未看見林登和那名男子出來,此時已經是深夜十一點,正當譚英杰準備開車離開時,卻見尤玲娜和林登一起從公寓大廈里走了出來,兩人手里各拖著一個帶滑輪的大行李箱,一個紅色,一個藍色。譚英杰是認得這位老對手的,一下子興奮起來,他掏出手機連連拍照,只見兩人走進停車場,將行李箱放進了一輛紫色轎車的后備廂——那正是尤玲娜的車。
行李箱看起來十分沉重,尤玲娜的表情看起來很緊張,而且她似乎很不愿意接觸行李箱,眼看著林登放箱子時幾乎閃了腰,也不愿意搭把手。林登坐進了駕駛室,兩人開車一直朝郊外開去。
譚英杰遠遠地跟著尤玲娜的車上了高速,由于夜里車少,很快就被對方發(fā)現了,林登一直往前行駛,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譚英杰最后也沒辦法再繼續(xù)跟蹤——他的油耗光了,等到加完油再出來猛追,卻已經完全沒有了林登和尤玲娜的蹤跡。
第二天早上,譚英杰遲到了。他折騰了大半夜才回到家里,疲憊不堪,睡過了頭,他一到公司就立刻拿著手機去見梁淼,報告他所見到的一切,然而梁淼并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甚至連憤怒也沒有。
“林登今天早上來遞了辭職信?!绷喉灯届o地告訴譚英杰,“你準備一下接替他的職務吧。”
譚英杰蒙了,勝利來得如此突然,他的劍幾乎都還沒有刺出去呢。當然,趕在身敗名裂之前脫身,這是林登那種聰明人會做的事。
那么還要不要繼續(xù)出擊呢?譚英杰有些茫然,他總是忍不住想起那兩個莫名其妙的大箱子以及尤玲娜臉上的驚慌表情,那個和林登一起進入大廈的男子一直都沒有出來,他們之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呢?
“華萃大廈3025號房間,這是沐家昌上個月租下的,簽了一年的合同,付了三個月的房租,我昨天進去查了一下?!蓖跸楠q豫了一下說道,“我覺得很可能出事了。客廳的地板被徹底清洗過,但是我還是發(fā)現幾個地方有殘余的血跡,在衛(wèi)生間的墻壁上也有血跡,我收集到了一點兒,化驗證明是A型血。在浴缸的出水管道里我收集到了頭發(fā)和一些東西?!?/p>
王祥說到這里,臉上露出了惡心的表情。
梁淼大致能猜出“東西”就是人體的皮肉組織。
“你是說,他殺了沐家昌,還把他給分尸了。那兩個大行李箱就是運尸體用的?”
“大廈監(jiān)控錄像沒有沐家昌離開的畫面?!蓖跸檎f道,“他也沒有回家,他的鄰居已經兩天沒有看見他了。心理診所也沒開,所有的預約都沒有提前取消,病人還按照預約時間上門,他沒跟任何一個病人聯系過。手機也一直都關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