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飛天
梅超然是個讀書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日子過得相當艱難。這天,忽然來了個富商模樣的人,問他:“請問,這里是不是梅知縣梅高正的府上?你是梅知縣的后人?”
梅超然客氣地回答:“正是?!?/p>
梅高正曾經在唐鎮(zhèn)縣當過五年知縣,后來英年早逝,病故于任上。梅超然攜帶母親回到老家青山鎮(zhèn),靠著租賃幾畝薄田生活。
那人自稱徐仁智,是個藥材商,常年走南闖北地收購藥材。今天路過青山鎮(zhèn),因為曾經受過梅知縣的恩惠,特地來梅府,想瞻仰一下恩人遺物,以寄托思念。
梅超然把徐仁智讓進書房,書房里擺了一些梅知縣的遺物,無非是一些書籍、文房四寶。徐仁智拿起一方硯臺,感嘆說:“這還是我送給令尊大人的,看著這方硯臺,往事歷歷在目,卻不承想如今物是人非,恩人已不在人世。”
那是一方殘破的硯臺,硯臺中間有一條修補線痕,說明原先曾被摔成兩半,被能工巧匠粘貼上去的。這方硯臺在現存的幾方硯臺中是最不起眼的,梅超然忍不住好奇地問道:“徐兄,這種硯臺價值并不高,普通讀書人都買得起,你為什么要送一方殘破的硯臺給我父親?”
徐仁智苦笑著說:“令尊大人為官清正,兩袖清風,從不收禮。這方硯臺如不是有些殘破,他是不會收的?!毙烊手蔷従徴f起他送禮的緣由。
幾年前,徐仁智也是一位讀書人,靠著家里的幾畝良田,日子也還過得去。沒想到這幾畝良田卻被惡霸牛齊任看上了,他帶著幾個奴才上門大打出手,強行霸占而去。牛齊任之所以敢橫行鄉(xiāng)里,完全是仗著他的叔叔是當朝宰相,歷任地方官員都會偏袒于他。徐仁智一紙訴狀遞到縣衙,控訴牛齊任欺良壓善,霸占良田。
徐仁智手里有地契,這是一件再明白不過的案件。梅知縣當堂宣判,責令牛齊任退還良田,賠償徐仁智家里的損失,并將牛齊任當堂責打十五大板,以示懲戒。梅知縣敢于主持正義,徐仁智感激不已,拿著一方硯臺送給梅知縣,以表謝意。梅知縣當即正色拒絕,一方硯臺雖小,名節(jié)事大。徐仁智說:“正因為考慮到大人的名節(jié),才送一方殘破的硯臺,這是讀書人之間的惺惺相惜,不成敬意?!泵分h看到確是一方修補過的普通硯臺,才勉強收下。
徐仁智和梅超然閑話了一會兒,臨走時,提出要把這方硯臺購買回去。梅超然淡然地說:“不就是一方殘破的硯臺嗎?送給你得了。再說了,它原本就是你的?!笨墒切烊手菆猿至粝乱磺摄y票,說是情義無價,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報恩,當初要不是梅知縣秉公執(zhí)法,他早就傾家蕩產了,哪有今天的富裕日子。
送走徐仁智后,梅超然拿著銀票進了內室,向母親馮氏稟告了此事。馮氏當即責怪兒子糊涂,不該收下銀票。一方殘破的普通硯臺哪里值得了這么多銀兩?一千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突然不明不白地得到一筆巨款,讓人心里委實不安。
在母親的勸說下,梅超然仔細一想,也覺得這件事情有點突兀,于是拿著銀票去找徐仁智。
徐仁智聽梅超然說要退還銀票,大為驚訝:“真是奇怪了,你父親為官清正不貪財可以理解,你現在身上沒有功名,為什么要把一筆巨款往外推呢?要知道,這筆錢供你讀書和以后上京趕考,都足夠了?!?/p>
梅超然把銀票往桌上一放,堅定地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是我的,決不貪戀?!?/p>
徐仁智由衷地鼓掌說道:“有你父親的風骨,好樣的?!彼肓讼耄贸瞿欠匠幣_說:“這方硯臺是你父親留給你的,它的價值也是屬于你的,對不對?”梅超然點頭說:“沒錯??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方硯臺值不了一千兩銀子。”徐仁智說:“誰說值不了?我證明給你看?!?/p>
徐仁智找來錘子和鑿子,沿著硯臺的修補線痕,將硯臺一分為二,然后從凹槽里摳出一顆珍珠。徐仁智拿著珍珠對梅超然說:“這是一顆名貴的珍珠,它目前的市場價格超過一千兩白銀。”
硯臺里怎么會藏著一顆珍珠?梅超然覺得實在是不可思議,他不由得問道:“徐兄,這顆珍珠該不會是你暗藏的吧?”
徐仁智說:“那個時候我家里哪有這么富裕?是惡霸牛齊任放進去的。”
看著梅超然難以理解的眼神,徐仁智講起了往事。
自從梅高正來到唐鎮(zhèn)縣當知縣后,牛齊任使出溜須拍馬的本事,想和梅知縣走得近一些。可是梅知縣根本不吃這一套,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由于梅知縣秉公執(zhí)法、剛正不阿,斷了牛齊任不少財路,牛齊任計劃除掉梅知縣,以便換一位識趣的知縣大人。于是牛齊任就找到了徐仁智。
徐仁智的父親曾經找牛齊任借過一百兩銀子販賣茶葉,卻虧得血本無歸,利滾利成了一筆巨款,一直無法還清。牛齊任讓徐仁智配合演一場欺壓良善的戲,如果成功地把一方殘破的硯臺送給梅知縣,不但免去舊債,還另外給徐仁智一千兩白銀的賞賜。
硯臺里暗藏著的那顆珍珠就是牛齊任扳倒梅知縣的一枚棋子。等到梅知縣收取硯臺后,牛齊任再帶著徐仁智去知府衙門,狀告梅知縣收取賄賂。而那顆珍珠的價值足以讓梅知縣鋃鐺入獄。梅知縣本來連這方殘破的硯臺也是拒收的,徐仁智假裝羞憤地責問道:“知縣大人,一方殘破的硯臺也不愿意收,我看你這不是清高,是在沽名釣譽!”就是這句話,著著實實地噎住了梅知縣。這方殘破的硯臺幾乎沒有什么價值,就算收受,也遠遠夠不上受賄的標準,梅知縣不想落個沽名釣譽的口實,就勉為其難地收下了。
這就是牛齊任的高明之處,如果是完好的硯臺,梅知縣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收的。
可是劇情出乎意料地發(fā)生反轉,梅知縣收下硯臺后,牛齊任還沒有來得及實施陷害計劃,他那當宰相的叔叔就在派系傾軋中倒了臺。牛齊任聽到消息,知道很快會牽連到自己,連夜收拾金銀珠寶逃之夭夭,不知所終。徐仁智擔心牛齊任的爪牙們要挾他,也及時處理了房產、田地,搬到外地,靠那一千兩銀子起家,販起了藥材,發(fā)家致富。
后來過了兩年,梅知縣因病去世。梅知縣到死也不知道,他在鋼絲上跳了一回舞蹈,差點兒毀了清譽,只不過僥幸逃脫而已。
徐仁智差點兒成了陷害忠良的幫兇,心里一直愧疚不安。當他了解到梅超然家境貧困之時,就找上門來想幫他一把。另外,硯臺里的珍珠不拿出來,簡直就是暴殄天物啊。
聽完徐仁智的講述,梅超然幾乎緩不過神來,沒想到竟還有如此荒唐齷齪之事,實在讓人不齒。
徐仁智把銀票和珍珠都放到桌子上,說:“兩者你任選其一,無論哪一項都沒有超出硯臺原本包含的價值,不會辱沒梅知縣的?!?/p>
梅超然拿起硯臺,說:“銀票和珍珠原本都不是屬于我家的。我只要硯臺,回去找人修補一下,作為傳家寶世代相傳,還有這個警世故事一起傳下去,要讓后人警惕,丑惡無孔不入?!?/p>
選自《三月三》2017.7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