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宇娟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前人就張愛玲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的傳統(tǒng)父權壓抑女性這一主題已多有論述,但很少有論者深入分析《心經(jīng)》中父權對女性的宰治與壓抑。說起《心經(jīng)》,多數(shù)論者著重分析小寒和許峰儀父女的不倫關系,甚至有論者認為《心經(jīng)》僅是張愛玲寫的“一則幼稚的‘厄勒克特拉’故事的摹本”[1],往往很少論及許太太。且在少數(shù)對許太太的專論中,論者也多將許太太看作是張愛玲作品中唯一表現(xiàn)母愛溫情的女性形象,而忽視了許太太這一形象本身的矛盾復雜性?!缎慕?jīng)》中,看似新式家庭里也不乏父權對女性的宰治與壓抑。本文即著重分析父權宰治下許太太的形象內(nèi)涵。
中華民國的成立,意味著封建帝制被推翻,但長期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封建思想并沒有隨著清王朝一同灰飛煙滅,封建的倫理綱常仍對中國的社會和家庭有著深遠影響,尤其是中國的女性。盡管二十世紀的中國女性浮出了“歷史地表”,但女性的生存處境并非就此明顯改善,封建的倫理綱常仍禁錮并壓抑著中華大地上的多數(shù)婦女。在男主女從、男尊女卑的社會定位下,多數(shù)女性只能生存在家庭婚姻之內(nèi),扮演男性主體的他者,屈從于丈夫、父親或男性家長的權威之下,家庭婚姻生活便成了婦女一生最主要的活動場所?!缎慕?jīng)》中的許太太便是如此。
在《心經(jīng)》的開篇,張愛玲為許太太設計的出場方式就極有深意。作為許家的女性家長,許太太是在小寒之友的問答中逐漸顯現(xiàn)出來的。連小寒之友都產(chǎn)生許太太是否在世、是否是小寒的親生母親這樣的疑問,不禁使人納罕許太太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而以小寒之友的眼光來看,許太太顯然“不怎樣,胖胖的”。其后小寒之友又誤將客廳內(nèi)的一張“女性”照片認作是許太太的照片。也難怪,明明是三口之家卻只擺放了小寒和許父的照片。小寒澄清說許太太是為了不使大家拘束才沒有現(xiàn)身。這便完成了許太太的第一次“出場”。從這一借他人之口的出場中,已經(jīng)暗示出作為許家的女性家長,許太太在家中并沒有多少存在感。其后,大概是在小說的三分之一處,許太太才真正現(xiàn)身。許太太的這一真正現(xiàn)身是從生日宴會結束、眾人去后,她開門打掃房間開始的。許太太的身形正如小寒之友所言,確實“胖胖的”。在這樣一個新式家庭里,相較于小寒的年輕活潑、許父的風神俱存,許太太就顯得太平凡普通了。且通篇小說,在許太太多數(shù)出場中,她都是和家務瑣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她不是在打掃房間、侍弄花草,就是在提醒丈夫吃藥、做女工等等,許太太的存在類似于女管家或保姆。顯然,雖作為許家的女性家長,許太太卻被囿于家庭之中,并非是家的主人而是變成了家庭奴仆,其自我主體身份匱乏。
許太太的自我主體身份匱乏,不僅表現(xiàn)在她被困于家庭生活的各種家務瑣事中,在家中存在感低,還表現(xiàn)在作為妻子和母親的她必須忍受丈夫和女兒多年來的不倫戀情。在許太太和小寒的第一次爭吵中,小寒提醒許太太注意許峰儀可能在外面有人了,許太太只是嘆息道:“那算得了什么?比這個難忍的,我也忍了這些年了”[2]135??芍?,許峰儀和小寒的不倫戀情,許太太不是不知情,而是只能選擇隱忍和沉默。而許峰儀外面有人,身為妻子的許太太也只能忍受。但許太太的沉默與忍受并非來自小寒的壓制,而是來自許峰儀。小說結尾處,許太太和小寒推心置腹的談話中,許太太說:“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歲以后,偶然穿件美麗點的衣裳,或是對他稍微露一點感情,你就笑我?!哺Α以趺茨芎弈隳兀磕悴贿^是一個天真的孩子!”[2]144此話乍聽好似一切都是小寒的錯,但如果不是許峰儀也跟著嘲笑許太太的話,許太太不會感到如此自卑。正是許峰儀的縱容,小寒才會在母親面前如此放縱任性,許太太才會愈加卑微。也因此,不敢管丈夫、也不能管女兒的許太太,其妻子和母親身份雙重缺失了。
妻子和母親身份的雙重缺失正是許太太在許家的現(xiàn)實處境。即便許家所處的時代已經(jīng)是在民國時期,但仍舊是一個父權統(tǒng)治的社會。像許家這樣的“新式”家庭里,整個許家沒有擺放一張許太太的照片,并結合許太太和許峰儀的平常相處以及許太太對待許氏父女的不倫戀情、許峰儀外面有人的沉默和隱忍來看,許太太在家中的存在感極低且沒有話語權。正如許太太自己所言,她是一個“不要緊”的人?!安灰o”三個字,不僅道出了許太太內(nèi)心的酸楚與無奈,也反映出在強大的男性家長許峰儀的權威之下,許太太作為一個女性自我否定的認命心態(tài),而這種認命心態(tài)使得許太太未能真正盡到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職責。
《心經(jīng)》的后半段,許太太的出場次數(shù)明顯增多。尤其是在小說的結尾處,許太太和小寒在大雨中推心置腹的談話,許太太的母親身份好似因為許峰儀和小寒的決裂而復歸,但并非完全是主體性的復歸,小說中還有些細節(jié)需要深思。
一般將許太太解讀為“溫情”的母親,主要是從小說結尾處許太太和小寒大雨中推心置腹的談話而得出的結論。在段家門口,許太太將小寒騙上車后,母女倆展開了一場真誠的對話。作為母親的許太太先是嚴聲呵斥小寒不要發(fā)瘋,阻止了小寒去段家告狀,然后訴說了自己這么多年以來的悲楚,以過來人的身份勸解小寒不要再做傻事,并決定將小寒送到其三舅母家住一段時間,好讓小寒冷靜下來。在許太太的深情告白中,小寒終于明白這么多年來自己所犯的罪,是“她將她父母之間的愛慢吞吞地殺死了,一塊一塊割碎了——愛的凌遲!”[2]145最終母女二人達成和解,小寒也同意去三舅母家住上一段時間。小說至此看來,許太太和小寒確實復歸到了各自的本位上,且許太太的母親身份也得以復歸。在這場煽情動人的對話之下,使讀者不禁被許太太的隱忍與犧牲所打動,許太太這樣做是為了保全家庭同時也是為了保護女兒,并認為她是一位溫情的母親。在這場父女不倫戀情中,許太太儼然是最可憐之人,但事情遠非如此簡單。
《心經(jīng)》中,許太太和小寒一共發(fā)生過三次對談,且這三次對談都發(fā)生在小說的后半段。在小寒和許太太的第一次對談前,小寒已經(jīng)知道許峰儀在外面有了人,而且是自己的同學綾卿,所以小寒提醒許太太注意丈夫的動向,許太太反倒勸說小寒不要管太多。顯然許太太已然知道許峰儀在外面有人的事實,但她就像對待許峰儀和小寒的不倫戀情一樣,選擇不聞不問。等到許峰儀和小寒攤牌后,小寒在許太太面前使氣,責怪她不管丈夫,使得許太太大怒,給了小寒一個嘴巴子,并斥責小寒“犯了失心瘋了”。這是小寒和許太太的第二次對談。由這兩次對談可知,許太太顯然已經(jīng)知道許峰儀找到了小寒的代替物——和小寒長得很像的綾卿,而許峰儀肯定要拋棄小寒了。所以許太太對待小寒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變化:第一次還是略帶酸楚的勸說,第二次就變成了大怒、打嘴巴子和斥責。而在二人的第三次交談前,是小寒趕去段家欲向段老太太告狀以期能夠拆散許峰儀和綾卿。正待小寒敲門,許太太突然跨出車來以許峰儀出車禍入院為由強行將小寒帶上黃包車,離開了段家。這一處可謂是小說中最驚心動魄也最富張力的情節(jié),可在此也不禁讓人納罕許太太如何得知小寒是去段家告狀。其后小寒和許太太在黃包車上展開了第三次交談,小寒怪許太太不及早管她,許太太卻說自己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兒和丈夫有不倫之戀的事實。但從前兩次的談話來看,許太太并不是完全不知情,難道僅憑“不敢相信”,許太太就能對此不負一點責任嗎?況且,以許太太知道許峰儀和綾卿同居的事實為分界的話,顯然后半段中許太太的母親身份逐漸顯現(xiàn)出來,但這種顯現(xiàn)值得懷疑。
雖然許太太口口聲聲說自己的不管不問、沉默、隱忍都是為了保全家庭、保護女兒,但她的這些做法卻縱容了丈夫和女兒的不倫之戀,縱容了丈夫在外與別的女人同居,還使得女兒差點陷入瘋狂,不禁使人發(fā)問:這樣“完整”的家庭是否應該保全,許太太的委曲求全是否值得?筆者認為許太太之所以采取委屈求全、隱忍的方式保全家庭,也是為了保住自己在家中的女主人地位。身為正室,許太太顯然清楚自己在許家身份的尷尬難堪,然而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真正的“棄婦”和“寡婦”又要比許太太凄慘[3]。所以許太太即便是知道許峰儀和小寒的不倫戀情也選擇默不作聲,即便是知道許峰儀在外有人也是不管不問,甚至阻止小寒去拆散許峰儀和綾卿。從這一角度來看,許太太阻止小寒告狀,實際上是在幫丈夫解決麻煩,以防許峰儀和許家母女撕破臉皮,拋棄許家母女。而在許太太和女兒小寒的沖突中,作為整個事件的主導者許峰儀,卻時常隱身在幕后,掩飾其在事件中的主謀身份,讓許太太幫他解決麻煩。這也是小標題中“復歸”二字要加引號的原因。許太太的母親身份“復歸”并非是完全主體性的復歸,其間與男性家長許峰儀有著復雜聯(lián)系。
張愛玲一貫認為:“母愛這大題目,像一切大題目一樣,上面做了太多的濫調(diào)文章。”[4]作為一個以善寫女人見長的作家,張愛玲顯然是不屑于寫母愛這一題目的。但在《心經(jīng)》中,許太太卻一再被解讀為“溫情”的母親,也因此在很多對張愛玲筆下的女性群像的專論中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都很少論及許太太,許太太這一女性形象也因之在張愛玲塑造的眾多女性形象中顯得尷尬而曖昧。對此,筆者認為將許太太稱之為“溫情”母親值得商榷。
如前文所言,在父權的壓制下,許太太面對許峰儀和小寒的不倫戀情,只能選擇沉默和隱忍。但時代已經(jīng)是中華民國時期,而且這又是個新式家庭,作為母親和妻子的許太太竟然能夠八年如一日地無動于衷,許太太自身也值得懷疑。許太太能夠一忍就忍八年之久,除了父權的壓制之外,其實也指向了另外一種可能——許太太默認了許峰儀的做法。所以直到許峰儀沒有找到合適的小寒的替代品之前,許太太對女兒小寒和丈夫的不倫戀情,只有沉默和無動于衷。而當許峰儀找到能夠代替小寒的綾卿并與其同居后,許太太便不再對小寒保持沉默、無動于衷。如若許太太真的是一位溫情的母親的話,她怎么會一點辦法也沒有呢?“不敢相信”不代表不能采取一些預防措施。直到事情發(fā)展到難以控制之時才去阻止、勸說小寒,如此來看,許太太是“溫情”母親令人懷疑。
小說的高潮也是小說最富張力的情景,即許太太冒雨阻攔小寒并將其騙回家。許太太的確是在保護小寒,保護家庭的完整。但許太太的熱情舉動、煽情話語,如從第二部分的分析來看,她阻止小寒告狀不僅僅是為了保全家庭的完整,更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太太地位??稍S太太為何如此急促地做出決定——第二天一早就將小寒送走?在和許太太的推心置腹的交談之后,小寒已經(jīng)認識到自己犯了罪,并漸漸平靜下來。按理說就剩她們母女兩人可以相互依靠,那許太太為何一定要將小寒送到遠在北方的三舅母家呢?小說中第一次提到三舅母是因為小寒剛生下來時算命的說女兒克母,所以打算將女兒過繼給三舅母,卻未成型。第二次提到三舅母則是許峰儀主動提出將小寒送到三舅母家住些時日,好減輕三個人的痛苦,小寒不同意。卻沒想到小寒最終是被許太太勸說送去三舅母家。許太太竟和許峰儀的想法如此相似,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小寒能否再回到許家都需要畫一個大大的問號。
在《中國的宗教》中,張愛玲明說中國的“父親是專制的魔王”[5],此話一點不假,看看許太太在許家的現(xiàn)實處境便可明了。但張愛玲筆下的母親也絕非好人,借用《第二性》扉頁上所引用薩特的話:“半是受害者,半是同謀,像所有人一樣”[6]?!缎慕?jīng)》中的許太太雖然是父權壓制下的受害者,同時也是父權的同謀者。許太太并沒有真正盡到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職責,屈從于男性權力之下的她已失掉了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資格,許太太的“溫情”母親一說便難以成立。
將家庭和閨閣中的女性作為主要書寫對象的張愛玲,其筆下成功塑造了多對母親和女兒形象,如《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和姜長安、《傾城之戀》中的白太太和白流蘇等。表面上看,《心經(jīng)》講述了一個父女亂倫的故事,但張愛玲并沒有將《心經(jīng)》寫成是一個僅僅表現(xiàn)父女不倫之戀的小說,其間也有對母女關系的深刻探討。有論者言,張愛玲的小說里“罪惡的母親無所不在,理想的母親則是缺席的”[7]。誠然,在許家,“理想的母親”也是缺席的。父權壓制下,許太太被囿于家庭之中,既是可憐的受害者,也變成了男性家長的同謀者,其妻子和母親身份雙重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