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詩人的氣質》是尤金·奧尼爾在20世紀三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一部四幕戲劇,刻畫了三個性格鮮明的形象。他們或沉湎于過去,或憧憬著未來,或沉醉于愛情,篤定自我,蔑視現(xiàn)實,有一股“詩人的氣質”。在弗洛伊德夢理論的觀照下,對梅洛迪一家進行性格分析,追根溯源、刪繁就簡,這一“詩人氣質”終于脈絡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
【關鍵詞】:詩人氣質;夢理論;精神悲劇
一、詩人氣質的根源:白日做夢
從字面上來講,詩人作為一位創(chuàng)作者或者說藝術家,必定要具備這二者的特質,那么創(chuàng)作者不同于常人的特質在哪里呢?弗洛伊德認為:“創(chuàng)作家所做的,就像游戲中的孩子一樣。他以非常認真的態(tài)度——也就是說,懷著很大的熱情——來創(chuàng)造一個幻想的世界,同時又明顯地把它與現(xiàn)實世界分割開來。”[1]概括來說就是,創(chuàng)作家愛做夢,同時又深知夢并非現(xiàn)實。
就對做夢的癡迷而言,梅洛迪一家可以說是不相上下,其中尤以劇本主人公科尼利厄斯·梅洛迪為甚??啤っ仿宓蠌那笆且粸閷伊?zhàn)功的英國軍官,參加過著名的薩拉曼卡戰(zhàn)役,年輕時的他可以說是風度翩翩又戰(zhàn)功赫赫,這一切都成為他人生輝煌的印記以及引以為豪的資本。而現(xiàn)在,他只是一個美國鄉(xiāng)村小客店的老板,而顯然它的不善經(jīng)營也使得小店門庭冷落、生意冷淡。這種巨大的反差使他更加沉湎
于過去,不愿面對現(xiàn)實而只生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梅洛迪念念不忘自己在塔拉韋拉戰(zhàn)役中的榮譽,在家中設立了紀念日并盛裝慶祝,他重視慶祝會的熱鬧體面,卻看不到妻女因拮據(jù)的生活而苦惱發(fā)愁。他可以失去城堡和莊園,卻依然不能委屈了那匹能證明自己身份的良種母馬,就如他說的:“對!我有匹母馬!即使我自己不得不餓肚皮,我也要養(yǎng)著它,喂好它!”[3]馬已經(jīng)成為了梅洛迪昔日榮譽的象征,成為了他的精神寄托,從某種程度上說甚至已經(jīng)超越了他自己的生命。這樣,他后來的槍殺馬的行為便具有了自殺性的悲壯。那一聲槍響,不僅結束了馬的生命,也殺死了昔日那位極度自尊的梅洛迪上校。他心中的世界隨著馬的倒下也轟然崩塌,而代之以殘酷的現(xiàn)實。
如果說梅洛迪的夢是對過去的眷戀的話,那么他的女兒薩拉的夢則是對未來的憧憬甚至可以說是幻想。薩拉“體格健壯,身材優(yōu)美”,“她身上有一種古怪的混合氣質,既有所謂的貴族氣派,也有通常的農民特征”[3]——這種混合氣質來自于父親和母親,是詩人氣質與農民氣質的混合。而從本質上來說,薩拉更多地具有同父親一樣的詩人氣質,那一點愛爾蘭農民習氣則是她刻意表現(xiàn)出來對抗父親的,這一點被她的母親一語點破:“她帶出愛爾蘭土音是故意逗弄你。她只要高興,就能講得跟這一帶的任何一位女士一樣高雅?!盵4]正是因為這一點,薩拉的自尊里間或夾雜著一絲自負:她嘲笑父親的同時又感嘆自己的女兒身,她對自己的愛情充滿信心并且認為自己可以控制這份情感——她宣稱:“我不會讓愛情把自己變成哪個男人的奴隸”,[4]她甚至也毫不掩飾愛情中的那一絲功利心:“我真的打算跟他結婚,媽。這是我飛黃騰達的好機會,任什么也阻擋不住我?!盵4]在與哈福德少爺?shù)倪@場愛情中,出身卑微的薩拉目標明確,充滿控制欲并占據(jù)著主動權,既有火辣辣的激情,又有冷冰冰的理智。用弗洛伊德的觀點來看,薩拉對自己的愛情與未來充滿激情與幻想,同時她也明白激情和幻想終將面臨現(xiàn)實的考驗,因此他小心翼翼地周旋在愛人和他的家人之間。從這點來看,薩拉顯然要比她的父親現(xiàn)實一些。
而諾拉又何嘗不是生活在白日夢中呢?在她的眼中,梅洛迪永遠是那么年輕英俊,永遠是理想情人的代表:“你那么英俊,沒有哪個女人會拒絕你。你現(xiàn)在仍然風度翩翩”[3]這種對情人的無上崇拜已然達到癲狂的程度,甚至認為自己的婚姻是梅洛迪的屈尊就駕,因此婚后她將這份愛與榮幸表現(xiàn)成對丈夫的絕對服從甚至是恣意放縱——終于在愛情中選擇了放棄自我、放棄尊嚴,而只留下愛情本身。梅洛迪沉浸在昔日的榮譽中,諾拉的眼里也永遠是那個年輕英俊的英國軍官;梅洛迪念念不忘塔拉韋拉戰(zhàn)役紀念日,諾拉也樂此不疲地跟著丈夫慶祝。在愛情與家庭生活中,諾拉將自我壓抑與縮小;雖然不得不面對負債與虧本的小店現(xiàn)實,但她用艱苦持家盡力保住丈夫的那一點體面,用順從與崇拜滿足丈夫的自尊心。從某一點上說,諾拉通過維護丈夫的夢,也讓自己保持了少女的夢幻與幸福感。
這樣看來,梅洛迪一家無一不是生活在白日夢中,這個夢或者是對過去的緬懷,或者是對未來的憧憬,或者是對自我的滿足,或者是對愛情的守護。梅洛迪一家用酒吧麻醉了客人的神經(jīng),也用夢麻醉著自己的精神世界,所以,他們已經(jīng)具備了成為詩人的基本條件:愛做夢。只是他們缺少了詩人那種對夢的本質的洞察力。
二、詩人氣質的主導:自尊心
當然,僅僅愛做夢是遠遠不夠的,這樣至多成為一個天真爛漫的孩童或是一個癡人說夢的瘋子而已。詩人的氣質中必定有一種占有絕對控制權的要素以使詩人成其為詩人。因為夢畢竟不等同于真正的藝術,而做夢者也并非詩人;“但如果我們將小說家和白日夢者、將詩歌創(chuàng)作和白日夢進行比較而要顯出什么價值的話,那么他首先必須用這種或那種方式表明自己是富有成效的”[2]——這種富有成效便是對自我的肯定以及價值實現(xiàn)的滿足感,而這一切又都是以詩人那高貴又敏感的自尊心為基礎的。所以,自尊心是詩人氣質中的主導,也是我們檢驗梅洛迪一家是否是真詩人的重要依據(jù)。
梅洛迪自不必說,他是一個自尊到甚至自負的人,這種自尊不僅成為他性格的主導,甚至也表現(xiàn)在他獨特的外貌上:“那張臉一度十分英俊,帶著滿不在乎的傲慢神情,如今還算漂亮,就像憤怒的拜倫式英雄人物的臉龐那樣,鼻梁端正,性感的嘴唇邊上掛著盛氣凌人而鄙夷不屑的神情,面色蒼白,兩頰塌陷,鐵灰色頭發(fā)濃密而卷曲。臉上還明明有一種由于自尊心受到屈辱而沮喪的神態(tài)。那兩只充血的眼睛冷漠無禮地瞪視著,以防別人的侮辱?!盵3]從梅洛迪自身的條件來看,他確實具有足以自尊到自負的資本:高貴的英格蘭血統(tǒng)、第七龍騎兵團成員的身份、薩拉曼卡與塔拉韋拉的赫赫戰(zhàn)功,還有足以迷倒大批少女的英俊外貌。所以,他瞧不起妻子的愛爾蘭鄉(xiāng)下腔調、瞧不起如今生活在他周圍的那些美國爆發(fā)戶、也不允許別人對他的不屑和漠視。當黛博拉第一次出現(xiàn)在酒店時,梅洛迪以紳士之禮殷勤招待,最終卻弄巧成拙,遭到了黛博拉的厭惡;梅洛迪表面上繼續(xù)保持著紳士風度,內心卻由于自尊心的受傷而怒火中燒。梅洛迪本想以貴族小姐的成長模式來培養(yǎng)女兒,但顯然他已對女兒的粗俗作風感到徹底失望,便在女兒的愛情中偏向對男方的同情——仿佛自己便是哈福德少爺?shù)那败囍b一樣。所以,他以女方父親的身份去見“未來的親家”,本以為能得到對方平等的招待,再趁機表達他與親家不謀而合的想法,就像一般貴族間的席間洽談一樣,沒想到卻被當作醉漢趕了出來。這時候他才真正看清楚了自己從前的那份榮譽帶給他的矜持和自命不凡在新式的美國有錢人眼里不過是可笑而滑稽的架勢罷了,這給了他那可憐的自尊心以致命的一擊:從此,上校梅洛迪跟著那被槍殺的馬兒一同死去了,留下的僅僅是一個愛爾蘭農夫低賤的軀體??梢哉f,自尊是上校梅洛迪的生命,也是他詩人氣質的靈魂所在。
或許是遺傳的原因,薩拉成功地繼承了父親的自尊。他厭惡父親的不務正業(yè),對母親的唯唯諾諾既同情又憐憫。在看慣了父母間的不平等關系后,薩拉對自己的愛情和婚姻抱負滿滿,甚至成竹在胸:“我會為愛情付出一切的——可是那種愛情會使我得到自由,卻不會使我為生活而奴隸般干活兒?!盵4]她確實也做到了占據(jù)愛情中的主動權:她很好地在情愛中利用了自己少女的美貌和純潔,她對自己的愛情有足夠的信心,即使面對的是赤裸裸的階級與金錢差距也依然毫不妥協(xié)——因為她知道,“咱們可不是他經(jīng)常打交道的那些貧民窟里愚昧無知的下等人。”[4]她甚至也擁有男人一樣的“有志者,事竟成”般的壯志與決心,所以她才會有這樣的慨嘆:“唉,我如果是一個有他那種機會的男人,就沒有什么夢想不會變成事實!”[4]為了爭取自己的愛情,她不惜耍一些小小的心眼和手段,也對自己愛情路上的障礙心知肚明并且已經(jīng)做好了迎接挑戰(zhàn)的充分準備。而當她得知父親因為自己的愛情而遭受了侮辱后,也終于讓自尊心完全地爆發(fā)了:“實際上,我作為您的女兒——過去心眼里也為此而引以自豪吶。所以,別再去啦——您要我干什么,我都會聽從——我甚至要去告訴西蒙——他爹侮辱了您——我的自尊心很強,不能嫁給一個美國北方膽小鬼的兒子!”[3]她擁有一般少女對愛情的渴望與憧憬,也擁有平民百姓對金錢的追求與貪欲,但當所有這一切要與她那可貴的自尊心發(fā)生沖突時,她會毫不猶豫并且厭惡十足地拋棄前者。在整部劇中,薩拉就像一個全副武裝地為愛情孤軍奮戰(zhàn)的巾幗英雄,男方的力量在這里則完全消失不見了。在愛情中,薩拉自尊到了自強的地步,這與她母親的愛情觀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如果說薩拉在愛情中自尊到自強的地步的話,她的母親諾拉則愿意為了愛情拋棄自我,而又在這種對愛情的沉浸中感受到無比的自豪。諾拉曾經(jīng)也是愛爾蘭數(shù)一數(shù)二的漂亮姑娘,也享受過青春的歡愉與被追求的幸福感。然而自從她嫁給梅洛迪后,便將生活的重心全放在了心愛的人身上:言行上,她對梅洛迪唯唯諾諾、言聽計從;心理上,她對梅洛迪保持永遠的崇拜與敬畏;身份上,她因為嫁給了梅洛迪而感到無上榮光。她會興奮地與丈夫一同慶祝他的戰(zhàn)爭紀念日,會因為丈夫的一吻而欣喜若狂,又會因為丈夫的小情緒而跟著失落。梅洛迪看不慣她的愛爾蘭鄉(xiāng)下作風,她便盡力地改正和避免;梅洛迪聞不慣她頭發(fā)上的廚房氣味而將她推開,她便悵然若失;梅洛迪對女兒感到失望,她便盡力向他解釋,言語中充滿對下一代的贊美和希望。薩拉對母親在愛情中的卑躬屈膝感到不解和可笑,但諾拉反而愈加自豪地表達出她在愛情中的享受,并奚落女兒不懂愛情:“你空談什么‘如果’啦,‘高興啦’,已說明你對愛情多么無知。只有你不考慮人間所有的‘如果’啦和‘高興’啦,這才叫愛情!即使熊熊的地獄之火把你們倆隔開,只要能夠跟他在一起,讓他吻著你,你就愿意同他一起走進烈火,歡樂地歌唱,焚燒自己而在所不惜,這才叫愛情!真正的愛情就是這樣的,我感到自豪的是我嘗到了愛情的酸甜苦辣!”[3]在外人甚至女兒眼里,薩拉或許是一個為了家庭而放棄一切,不敢走出女性解放的第一步的傳統(tǒng)婦女;但本質上,薩拉則是一位努力經(jīng)營愛情,甚至有些唯精神論的具有詩人孤傲氣質的藝術家——“一個不平凡的女人!”[3]薩拉不是在愛情中失去了自我,而正是愛情才讓薩拉找到了作為一個女人的真正的自我!
自尊對于梅洛迪一家而言,是和夢同等重要的精神支柱:如果說夢之于他們就如同水之于生命一樣必不可少的話,那么自尊的作用便像鹽分賦予生命以質感無二。如果說夢是他們通往彼岸世界的麻醉劑的話,那么自尊則是撐起他們此岸世界的守護神。
三、狂熱:梅洛迪的詩人特質
白日做夢以及對自尊的捍衛(wèi)可以說是形成梅洛迪一家詩人氣質的兩大因素。但僅這二者還不足以塑造出一個真正自命不凡的詩人,因為他們缺少真正詩人對詩歌的熱愛和對偶像的崇拜。而這兩者,則集中地體現(xiàn)在梅洛迪少校身上。
熱愛詩歌,就要樂于創(chuàng)作詩歌。這里的創(chuàng)作有兩層含義:一是實實在在地寫作新的詩篇,它需要激情和創(chuàng)造力;而在創(chuàng)造力無法滿足激情的情況下,你也可以選擇通過吟誦的方式對他人的詩歌進行再創(chuàng)作,這就需要選擇那些與你的個性氣質相吻合的詩人的作品了。
梅洛迪的創(chuàng)作顯然屬于后者,他將目光投向了十九世紀的英國浪漫詩人拜倫勛爵,只是因為“這位詩人和貴族把自己的蔑視譜成了萬古不朽的樂曲”[]3。拜倫身上有著梅洛迪自詡的標簽:貴族、詩人和自尊。梅洛迪曾多次吟誦拜倫《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中的詩句,他最喜歡的是這一句:“我?guī)砥渲?,卻不是他們中的一個”[]3。在梅洛迪看來,拜倫的這句詩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自己曾是威風凜凜的第七龍騎兵團上校,參加過著名的戰(zhàn)役并榮譽加身,現(xiàn)在卻只能屈身在美國鄉(xiāng)下一家小客店里,整日和這里的酒鬼們廝混在一起,用酒精麻醉著自己痛苦的精神。正是因為有著這種切身感受,梅洛迪對詩歌的熱愛并不是像貴族青年那樣的無病呻吟,也不是像庸俗才子那般的附庸風雅,反倒多了一份時代知音的真誠動人。
當梅洛迪殺死了曾經(jīng)那個自命不凡的上校,而做回了開著酒店的美國農民的時候,他仍然念念不忘親愛的拜倫勛爵,并用嘲弄的愛爾蘭土腔土調重新朗誦起他的詩篇??梢姡姼枰呀?jīng)成為了梅洛迪生命里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即使上校已經(jīng)死去,可詩歌和拜倫的影子依然揮之不去。
在梅洛迪的身上,有著拜倫式英雄的自豪與無奈,他們都是時代的棄兒,是自我精神的守護者,是孤獨的時代守墓人,是藝術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詩人,是有著自我原則與行動標準的藝術家。這一切,正是梅洛迪有別于常人的詩人氣質的重要體現(xiàn),它們存在于梅洛迪的生命體驗中,成為梅洛迪揮之不去的精神胎記。
四、小結
對夢的癡迷、極度的自尊、詩歌的陶冶以及優(yōu)秀的精神導師是詩人氣質形成的主要因素。前者形成了諾拉與薩拉對愛情的癡迷與對自我的認同,而所有這四點則共同塑造了主人公科尼利厄斯·梅洛迪敏感而自尊的人格,也成為導致他精神崩潰的劊子手。詩人的氣質是梅洛迪一家獨特的性格標簽,也成為引發(fā)他們精神悲劇的甜蜜毒藥。
參考文獻:
[1]伍蠡甫、胡經(jīng)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教程[I].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3.
[2]伍蠡甫、胡經(jīng)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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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尤金·奧尼爾.奧尼爾劇作選[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4.
[5]劉永杰.性別理論視域下的尤金·奧尼爾劇作研究[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