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具有世界性影響的“去審美化閱讀模式”大行其道?！捌x了‘審美閱讀’對文學的情感性、想象性和心靈性的體悟，而更多的關(guān)注文學之外的社會歷史和文化政治問題，”“自1960年代以來，文學閱讀已經(jīng)普遍地‘向外轉(zhuǎn)，越來越功利化，越來越理論化，越來越去審美化’?！盵1]重揚“審美”的旗幟，重構(gòu)文學審美閱讀的主導地位成為當務之急。法國作家司湯達的名著《紅與黑》[2]有一則卷頭語：世界是一個大籠子，挑出壞的，籠子里也不那么熱鬧了。世界就是由千奇百怪，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籠子組成的。作家把數(shù)個心中設(shè)定的人物放在一個籠子里讓其表演，也成了一個慣常的手法。《羊脂球》是莫泊桑短篇小說中的經(jīng)典之作。也是籠子式小說結(jié)構(gòu)的鼻祖。故事講述一八七零年普法戰(zhàn)爭期間，幾個欲逃離戰(zhàn)爭的人的一段旅途。逃離者從不同的地方來，聚集到一輛馬車上。大家分屬不同的階層，在逃離的過程中表現(xiàn)自然各不相同。有夫之婦，知道了“羊脂球”是妓女出身，覺得有必要彰顯一下自己有夫之婦的身份，眼睛看著天上；革命青年看著“羊脂球”膚若凝脂，美若天仙，開始了自己的意淫；修女，覺得自己是代表上帝，是純潔的，咧著架子躲避，只恨驛車太小，生怕羊脂球玷污了她們。但當饑餓無情地襲來時，活命成為第一需要，羊脂球帶來的食物讓這些人有了符合個人身份的表演。有趣的是：自認為身份尊貴的人并不比身份低下的人更有修養(yǎng)。當驛車穿過敵占區(qū)時，被一名普魯士軍官扣留。普魯士軍官一定要妓女“羊脂球”陪他過夜，否則驛車就不能通過。“羊脂球”——她本來就是個靠出賣肉體賺錢的妓女，為了什么原因，愛國？——斷然拒絕了他。但是“羊脂球”若不陪普魯士軍官睡覺，驛車就不得通過。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整個驛車上所有的人：有著崇高婚姻的富豪夫婦，有著崇高理想的革命青年，有著崇高境界的修女，都以各自符合自己身份的方式勸說羊脂球出賣肉體。特別高潮的地方是，當需要大家都瞧不起的、身份最為卑微的妓女“羊脂球”為大家作出犧牲時，那些所謂尊貴的人們沒有一個愿意或者敢于站出來伸張正義，反而自覺不自覺地鼓勵，慫恿她犧牲自己；不但不擔當甚至一點付出都沒有，在危機過后便忘恩于前了。小說情節(jié)安排精妙，人物描寫更是惟妙惟肖，令人嘆為觀止。 一群富貴清高的上層人士，一群道貌岸然的精英分子，一群華麗的富貴太太，一對狼狽為奸的富商夫婦。他們?yōu)榱嗣姘团Ｄ?，阿諛奉承，他們?yōu)榱嘶蠲?，出賣同胞，出賣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們似乎也都有著一顆榮辱之心，一顆懂得愛恨情仇之心，一顆不受欺侮的心。但這一些都是遮羞布，在危難臨頭之際遮羞布被一扯而棄露出了赤裸裸的丑惡靈魂。 作者用一個不愿委身于侵略者、地位卑微的妓女和當時的一些上層人士作對比；以經(jīng)過關(guān)卡前“羊脂球”把提籃里的東西拿出來與大家一起分享和經(jīng)過關(guān)卡后他們對她的一屑不顧作鮮明對比。這些即是人性的對照，另外也是對愛國方式的對比。小說以“羊脂球”這樣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妓女形象為代表，歌頌了法國人民敢于反抗普魯土侵略者的凜然正氣，以及他們維護民族利益的愛國情操和善良熱情，樂于助人的高尚品德。故事以“羊脂球”被同車旅伴推入火坑的丑惡事件為中心，揭露了法國統(tǒng)治階級的代表——商人、貴族、廠長兼參議員、修女及民主黨人等上流社會的各種角色——在強敵壓境、國家危急的嚴重時刻，首先考慮的不是國家的臉面，民族的尊嚴，而是個人的安危和金錢上的得失。當生命財產(chǎn)受到威脅的時候，他們采取的是不折不扣的保命哲學，口里還堂而皇之地說什么“遇到最強大的人是永遠不應抵抗的”。盡管他們懂得，敵人的無理要求，是對法國和法國人民的羞辱與侵害，他們表面上顯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架勢，然而實際上，在民族利益和個人利益發(fā)生沖突時，這些“愛護名譽”的權(quán)威人士沒有片刻猶豫，立即倒向敵人一邊，雙手把“羊脂球”奉獻給敵人去蹂躪。尤其令人憤慨的是兩個所謂代表上帝的修女也為虎作倀。至于嘴里哼著《馬賽曲》、抵抗高調(diào)唱得震天響的民主黨人高尼岱，不費吹灰之力就收到了“坐享其成，暗中獲利”的好處。這一些鮮明而生動地表現(xiàn)了那些雙手插在口袋里弄得錢幣叮當響的體面人物和社會上的各種反動勢力沆瀣一氣、狼狽為奸的丑行，具有極大的概括意義。

《女大學生宿舍》[3]把市長女兒辛甘，被稱為“下里巴人”的部長晚女駱雪，身世坎坷的美女匡筐以及追求上進，愛打小報告的“諜報員”宋歌放在女大學生宿舍這個“籠子”里，一場大戲就此拉開了。為爭宿舍上下鋪匡筐和辛甘怒目相向；辛甘嬌生慣養(yǎng)，飛揚跋扈，非要搶占匡筐已用的下鋪，而匡筐不卑不亢，據(jù)理力爭，各自顯現(xiàn)了性情和家世。“下里巴人”的外號印證了駱雪的為人，她穿著樸素，舉止委婉典雅，與世無爭。要不是一個偶然的失誤，讓人怎么能相信，她竟然是德高望重的部長的晚女呢？匡筐原本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她的爸爸是很有愛心和才華的青年。他十七歲就以自己的文學處女作成為文壇新星并受到鄰居美女的傾慕而成婚?；楹螅趴∏嗄隇槠拮友a習功課，在愛情結(jié)晶——匡筐出生八個月時，妻子如愿考入首都的一所大學。撫育女兒的重擔，生活的艱辛，使她的爸爸放棄了創(chuàng)作；經(jīng)濟窘迫，飲食粗糙又使爸爸疾病纏身。雪上加霜，妻子畢業(yè)后并沒有回到急需她的愛巢，而為了離開這個貧病交加的累贅，妻子竟將丈夫?qū)θ昀щy時期原因的一些言論和盤端出。最后妻子遠走高飛，去過幸福生活去了；丈夫卻被發(fā)配去農(nóng)場改造思想。由于宋歌的偏見，匡筐在最需要的時候助學金被降了級而被迫到建筑工地賣苦力。沒想到，辛甘寄到家中的同宿舍姐妹的合照揭出了一個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實，辛甘的媽媽——那位市長太太，就是匡筐被拋棄的生母。

《綠皮車》[4]也是將一組典型代表人物放在了一個籠子（綠皮車）里，代表著各自的階層說話。在一條線路上跑了三十五年綠皮車的茶爐工；一群早出晚歸兩頭不見陽光讀書的毛伢子；像地下工作者的老情人菜嫂，魚販子；缺乏母愛，父親重病的女學生；朝不保夕，艱難乞討的殘疾人。年邁的茶爐工馬上就要退休了，為了貼補家用，除了燒鍋爐，他也做小營：五顏六色的水，陳年的瓜子，花生；看不清生產(chǎn)日期的火腿腸和尼龍袋裝的歪瓜裂棗。另外也賣些奇怪的玩具：通體發(fā)彩光的手電，火燒不爛的襪子以及號稱戴三個療程可以根治各種頭痛的帽子。他需要錢，以前需要，現(xiàn)在更需要。老婆有與生俱來的乙肝，前幾年又發(fā)現(xiàn)再障性貧血；吃藥需要錢，吃營養(yǎng)品更需要錢。他有一個兒子，偏偏不務正業(yè)，嫌棄養(yǎng)路工苦累臟臭曬，常年曠工，終于被除名。老婆離了娶，娶了離，不是他跟人家過不下去，就是人家和他過不下去。每離一次婚都傷筋動骨，少則三五萬，多則十幾萬，真是家家一本難念的經(jīng)。菜嫂和魚販子相互鐘情許多年了，由于子女的反對，只有到城里販魚賣菜時才討得幾分親熱，不知這種生活要持續(xù)到什么時候。沒有下肢的殘疾矮子，靠給人唱歌，翻筋斗，取笑自己換得一點溫飽，臉上掛笑，心里悲苦。雀兒一般的毛伢子為了上所謂的好學校，每天天不亮就出家門。特別是冬天，，吸著鼻子，戴著手套，縮著脖子爬上冷冰冰的綠皮車。終于下課放學氣喘吁吁一路打鬧，卻不敢耽誤，在發(fā)車的最后一刻，跑進站臺搭上末班車。而夏天里男生女生，前胸后背一片汗?jié)?。其中一個秀氣的女娃，父親重病，母親離家出走，在車上來了例假都不自知。好心的菜嫂心疼沒人管的女娃，教她打理自己。在下車的最后一刻大家悄悄地把自己奇缺的十塊八塊的錢塞在女娃的書包里。

《綠皮車》以一個茶爐工退休前的最后一個工作日為線索，詳盡地展示了一個綠皮車（短途慢車）的普通生活場景。既然是當下日常生活的觀照，那么小說形態(tài)自然就像生活的表象一樣，平實而瑣屑。但是，為什么這個看似波瀾不驚的普通人物的生活片段，能在不經(jīng)意間深深地觸動讀者的心弦呢？其中的奧秘就在于，小說選擇了一個特殊的人生時刻和一個特定的生活場景來表現(xiàn)底層社會，從而顯得意味深長，這當然也得益于這種籠子式的結(jié)構(gòu)。

看看“綠皮車”這個特定的生活場景。一般而言，小說場景作為一種展示性的描述，在作品中具有不容忽視的重要作用，可以說它是“引起興趣、提出問題的最簡便方法”。[5]小說中的“綠皮車”，是專供短途運輸?shù)穆?，其實就是底層社會的“冰山一角”。它的乘務員和工人多是婦女和年長者；乘客也多半是三種人：郊區(qū)的菜農(nóng)、讀書的孩子和“跑通勤的鐵路職工”。他們就像這列過時的綠皮車一樣，艱難地運行在無奈的人生軌道上：茶爐工有個常年重病的妻子，還有一個好逸惡勞的不爭氣的兒子；魚販子與菜嫂是對戀人，但是既定的生活之網(wǎng)將他們緊緊罩住，有情人難成眷屬；女學生因為父母的離異而無人照看。雖然對于他們的艱難人生，我們只知道一鱗半爪而不明就里，但卻很容易聯(lián)想到托爾斯泰的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盵6]

然而，運行中的列車畢竟是個特殊的人生空間，它將人們從常態(tài)生活的時空軌道中暫時地拋出，偶然地聚合。在這里，人們暫時擺脫了既定的現(xiàn)實利益關(guān)系羈絆，可以摘下自己在社會生活中必須帶上的種種人格面具，從而為人們顯現(xiàn)被現(xiàn)實關(guān)系壓抑的真實自我和被人格面具遮蔽的本真存在，提供了可能。因而，當這些身肩生活重負的底層人，得知女學生因為父母的離異，不得不獨自承受與她年齡不相稱的生活壓力時，不約而同地投射出同情的目光，并從來之不易的菲薄收入中拿出一些，悄悄塞進女學生的書包。這里深深觸動我們的是，在日益功利化的年代，這些底層人并沒有因為人生艱難而扭曲心靈，依然存留著金子般的善良本性。

再說茶爐工即將退休的特殊人生時刻。對于別人來說，也許這只是個普通的日子，但是對于茶爐工來說卻是一個特殊的人生時刻。盡管他跑的綠皮車是一種即將淘汰的列車，他從事的茶爐工也是個行將消失的工種，但是這些似乎并不值得留戀的工作和職位，畢竟布滿了他過去的生命印跡。盡管他也知道，退休這一天遲早要來臨，但是一旦它確定無疑地擺在自己面前時，還是感到無所適從的落寞，因為列車的環(huán)境和工作他已經(jīng)駕輕就熟，而退休后的生活卻一片茫然。更為重要的是，他作為一個家庭的希望支柱，即將邁進退休的門檻，今后的日子……。這種復雜的心境，猶如黃昏光線下的秋天景色，為整篇小說鋪上一層淡淡的悲涼底色，使小說的意味蘊藉而悠長。不久的將來，綠皮車將從人們的生活視線中漸漸消逝，但是“冰山一角”下的底層社會依然龐大而堅硬。我們知道，底層社會的艱難人生因為人的“罪性”而綿綿無盡；但我們也相信，底層社會的善良本性因為人的“神性”而不可泯滅。老態(tài)龍鐘的綠皮車，無疑也是一則城市寓言，一種生活方式的指代。綠皮車（慢車）是一個流動的茶館，匯聚了蕓蕓眾生相，同時也是一個時代的隱喻：聯(lián)想到我們“高歌猛進”的過去和當下，“低回徘徊”是不是也是不可或缺的呢？

參考文獻：

[1]范永康，《“強制闡釋”的突破之途》，《東岳論叢》2016年第6期67頁.

[2]《紅與黑》法國，司湯達。譯林出版社1993年7月.

[3]《芳草》1982年第2期，喻杉.

[4]《人民文學》2012年第2期，南翔.

[5][英]盧伯克：《小說技巧》，《小說美學經(jīng)典三種》第53頁.

[6]《安娜.卡列尼娜》俄羅斯，列夫.托爾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