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說法是,人的一生都在追逐童年的回音,童年時喜歡的東西,很容易扎根發(fā)芽,一輩子都喜歡?!?/p>
——題記
人說思?xì)w之情,我是不懂的。
母親笑,說我做夢。
我說,這是我未曾離開過的緣故。
小時候我住在江蘇外婆家,那一條街上有許多與我血脈相連之人。后院有一條大河,通過廚房的門可以看到曲折的長廊,與數(shù)家后院連在一起。若是從上方看,蜿蜒層疊,大概會像年輪一樣吧。
花壇里的樟樹繁茂成林,盤根錯節(jié)的枝椏下種滿了石榴和丹若,五月開了滿樹的花,風(fēng)吹進衣袖里,鼓鼓的像是鉆進了淺灰色的鴿子。
南方的夏天正午,吃過午飯,就爬到門口的藤椅上午睡,風(fēng)從街口吹來,帶著石巷舊物的溫婉氣息。領(lǐng)居家的竹扇輕輕扇出聲音,與蟬鳴交織一片蓋來。
沉香溽暑,樟榕篁竹,風(fēng)過時交影婆娑。對岸人家種著一片竹林,雨季林間池塘漲水,但不會過膝,赤腳下去采蓮蓬,偶爾遇到鸕鶿沾水,身后的波紋也沒有棱角。
桂花開出來的時候,削下秋天的山放進酒盅中溫好,水汽彌漫,一點點山上的鳥鳴與風(fēng)花。早晨的霜漬得山芽鮮嫩,是糖糕沒有的口感。撒一把虞山綠進紫砂壺,等著茶水煮開的鳴聲。
雨下個不停,半成的曝腌魚還攤在廚房內(nèi),院外的江上籠著豆綠色。檐角風(fēng)鈴的音節(jié)緩緩落入外公的酒盅,化不開的嚶嚀聲,搖動時發(fā)出淬淬回響。
到了上元燈節(jié),整個小鎮(zhèn)都是通明的。巷口有人扎了燈籠掛在樹上,燈影投下細(xì)碎的芒。拖著外公買的兔子燈去廣場上猜燈謎,回來時就吃得到外婆煮好的湯圓。
酒釀、豆沙、芝麻,熱氣裊裊蒸騰,溫?zé)岬酿W從舌尖燙到胸膛,余溫延伸到身體的每一個地方。盤中清淡悠長的香氣,不經(jīng)意間就征服了歲月與時光。
“楚后江萍,秦公海棗;雪腴歲月,京思純鱸?!?/p>
那時我知道院落石巷外仍有山河萬里;知道生活的日常事實上是一個個連續(xù)不斷的奇跡;知道在漢字的音形間有隱忍的古事;知道案首床頭,詩文書稿里暗含的愁緒情愫;知道書頁話語外,還存在一種古老的、悵惘的、迷離且扣人心弦的感情。
有一個說法是,人的一生都在追逐童年的回音。頭一次意識到的時候,是十歲初次隨父親北上,帝都的風(fēng)中都和著馥郁的花香,萎靡陰柔,而回憶卻是真切的,帶著早春麥苗的新鮮汁液。
那時期繁華古老的南鑼鼓巷足以讓人沉溺,在人聲鼎沸中徜徉之時,我有些迷茫,彼時的雁過留聲,秋水長天,于現(xiàn)下像是漫長的轟鳴,以致四下恍若空無一人,卻抑制不住的想尋找江南溫潤的青磚黛瓦、搖櫓小調(diào)。
只一片月光,只一片皎皎的月光,便使得深處的靈魂都嗚咽起來。
無數(shù)溫情的細(xì)枝末節(jié),簡短而浮光掠影的回憶,都給模糊的童年添上了清晰澄明的底色。回想起來,情感往往相互勾連,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以致讀到一切書籍文章,都會回想起南方的夏天,豆沙餡湯圓,竹林和池塘,還有外公的酒盅。更多的時候,這些心儀的感觸,一點點洗滌著心靈的岬角;那些未曾忘卻的光景,像一壺煮好的鹽茶,可堪醉臥。
驀地發(fā)現(xiàn),人的人生的確在追逐著童年的回音。無論沉浸于美好,困苦于紛擾;無論散失熱忱、蒙上霜離,抑或滿懷希望、不知疲倦,仍然向往著遠(yuǎn)方。有時獨自在夜里醒來,黑夜信手拈來,眼中則滿是熱淚,大抵是鄉(xiāng)愁被擱在殘夢里,無人知曉。
我說我不懂思?xì)w之情,如今聽起來,真是應(yīng)驗了母親口中的“春秋大夢”。
然而年少時的這一場春秋大夢終還是要被打破的,一片片的都鎖在繁復(fù)的錦袋里。
但愿來日天高云闊,還能醒在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