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是小說作家,也是戲曲大師,故他的文章也如戲曲一般獨具韻味。他把唱詞加入到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文章的“特殊語言”。他對唱詞的把握很精準,每一次唱詞的出現(xiàn)都揭示了小說人物不一樣的心境?!稏|山一把青》是他的短篇小說《一把青》中的唱詞,他巧妙地以唱詞中的“青”字為主人公取名,使得人物形象與唱詞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小說中關于唱詞的具體描寫一共出現(xiàn)兩次,每一次唱詞的出現(xiàn)都預示著女主人公對待人生心態(tài)的轉變。
一、魂消香斷有誰憐
“東山哪,一把青。西山哪,一把青。郎有心來姊有意,郎呀,咱倆兒好成親哪—”這是唱詞在小說中的第一次亮相,而此時的朱青已經(jīng)完成了一次人生的重大蛻變—從郭軫去世的悲哀中走出來??赡苡腥藭J為,朱青從一個金陵中學青澀的女學生變成一個浪蕩的空軍營里的交際花是一種墮落。但在筆者看來,這無非是人類內心在面對不可控的世界帶來的難以磨滅的疼痛時,所做出的適應時代的做法,更是在經(jīng)歷人世滄桑之后對生命的抗爭。
當年的朱青是青澀的,她“做客還穿著一身半新舊直統(tǒng)子得的藍布長衫,襟上掖了一塊白綢子手絹兒。頭發(fā)也沒有燙,抿得整整齊齊地垂在耳后。腳上穿了一雙帶絆的黑皮鞋,一雙白色的短統(tǒng)襪子倒是干干凈凈的”,“她的身段還未出挑得周全,略略扁平,面皮還泛著些青白”。此時的朱青儼然是一個乖巧怯懦的女學生的樣子。當與她十分親密的郭軫對她說話暴躁些時,她都會“羞得滿面通紅”。那時的她膽小、純潔,郭軫曾經(jīng)形容她說“朱青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好女孩,就是有點怕生,不大會交際罷了?!彼路鹨欢涑鲇倌喽蝗镜纳徎?,略帶羞澀和嬌嗔,享受著依偎在郭軫懷里做個小女人的生活。
世事難料,郭軫在一次空難中墜機身亡,朱青理想的婚姻生活就此破滅。在沒有經(jīng)歷過多少物是人非的殘酷現(xiàn)實的朱青心里,生離已經(jīng)是極其痛苦的了,更何況是死別。當丈夫死亡的消息時,她的做為幾乎是歇斯底里的—她一頭撞在一根鐵電線桿上,額頭碰了一個大洞,抬回來,連聲音也沒有了。最使筆者看得痛心的一段是朱青在被人抬回來之后整個身體狀態(tài)的描寫“她的眼睛瞪得老大目光卻是渙散的,她沒有哭泣,可是兩片發(fā)青的嘴唇卻一直開合著喉頭不斷發(fā)出一陣陣尖細的聲音,好像一只瞎耗子被人踩得發(fā)出吱吱的慘叫來一般。”這一段描寫看得人著實發(fā)慌。曾經(jīng)的簡單、清純的女學生如今竟然變成了這個可怕的模樣,猶如鬼畜一般,仿佛精神世界在下一秒就會崩塌。
篇幅一轉,已是臺北時光,此時的朱青相比從前已大不一樣。她是空軍新生游園會中分外耀眼的交際花,是眾人眼中璀璨奪目的“賽白光”。面對臺下“轟雷般的喝彩”,她從容自若,“笑吟吟地沒有半點兒羞態(tài)”。她似乎已經(jīng)從從前的悲痛中走出來了,已經(jīng)開始了新的生活。所以,當她見到師娘時沒有提到半點有關郭軫的事,而是依舊樂呵呵地與師娘談論現(xiàn)在周圍的生活。
朱青難道真的不記得了嗎?不,曾經(jīng)那段刻骨銘心又痛徹心扉的初戀怎能輕易在心中抹去。她只是試著去改變,她沒有能力去改變那個離亂的社會,故只能改變她自己?!盎晗銛嘤姓l憐”,師娘說得對,“飛將軍的太太,不容易當。二十四小時,那顆心都掛在天上”,只要嫁給了空軍,“你就得狠起心腸來,才擔得起往日的風險”。那些年,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的朱青做到了,她真的狠下心腸,放下了以前的事情,開始重新面對生活,雖然那種重新面對生活的方式是與從前的她大相徑庭的,可是誰又能說這不是人生的一次新的蛻變呢?
離亂的社會總是給人以無奈,戰(zhàn)亂中的男人是可悲的,他們無時無刻不面臨著死亡的威脅,而戰(zhàn)亂中的女人是可哀的,她們不僅經(jīng)歷著生離死別的痛苦,還要接受“一個死了托一個”的悲涼。如果自己不重新振作,又有誰會來憐惜你呢!筆者同情朱青,嘆息她那如煙花般璀璨卻轉瞬即逝的愛情;也佩服朱青,因為她開始不再將她的生活完全依附于其他人,開始努力地為自己創(chuàng)造生活。
這種人生的蛻變,顯得悲壯而又凄涼!
二、零落成泥碾作塵
唱詞的第二次出現(xiàn)已經(jīng)在小說末尾了,“噯呀噯噯呀,郎呀,采花兒要趁早哪”,這時的朱青再次經(jīng)歷了愛人死別的痛苦。不同的是,她已經(jīng)沒有了第一次的歇斯底里,反而是很平靜地看待突然襲擊的苦難?!靶☆欉@里沒有親人。他的后事由我和他幾個同學料理清楚了。昨天下午,我才把他的骨灰運到碧潭公墓下了葬”??v然是如此的輕描淡寫,也讓讀者感受到了朱青那種“哀莫大于心死”的悲涼!
此時的朱青已經(jīng)完全蛻變成一個成熟的女性,她懂得如何控制情緒,如何在遭遇人生變故時調整自己,雖然這樣的做法對她來說很殘忍。面對無奈的社會,朱青又一次改變了自己。較之前一次,這次唱詞中的朱青顯得更加得灑脫動人。雖然不得不哀嘆她那悲慘的命運,但是她抗爭命運的精神是最令我佩服的。當然,與其說是抗爭命運,不如說是對自己本身脆弱靈魂的對抗。
花開花謝,終有零落之時,朱青也不例外,而她的這種“零落”顯得既動人又感傷。她沒有讓自己的生命隨時間消逝,而是如詩詞中那般“零落成泥碾作塵”,又再一次放平自己的心態(tài),繼續(xù)將人生之路走下去。郭軫、小顧,也許在臺北沒有碰到師娘之前,還有很多個像他們一樣的人,這些人都只是朱青生命中的過客。有時停下來喝杯茶聊會兒天,有時就連招呼都不打就離開了。他們的出現(xiàn)讓朱青對世間的人事都看淡了。
那首《東山一把青》仿佛就是朱青的生命寫照?!皷|山哪,一把青。西山哪,一把青”。“青”指青春、青澀,那是朱青生命的顏色。雖然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的大變故,但是她對人生并沒有放棄,而是與社會,與自己頑強地抗爭著。她一直在譜寫自己“青”的生命之歌:郭軫死后,她沒有放棄自己,而是重新振作,以自己的熱情再次擁抱生活。時隔多年,兜兜轉轉,她仍然待在空軍營里,就是因為她已經(jīng)將過去之事看淡,所以才不忌諱再次看到空軍,不在乎可能會生出的對往事的感慨。對小顧,朱青重拾那股對愛的純真,正如曲中唱道:“郎有心來姊有意,郎呀,咱倆兒好成親哪—”她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勇敢地超越自我。
小說中兩段唱詞的出現(xiàn)猶如朱青人生的兩條分割線,那頭的她青澀稚嫩,不懂世間人情,這頭的她看盡離亂,堅強而又悲哀。她的人生就像一幕悲涼的戲曲,你方唱罷我登場,生命過客匆匆而過,奈何只剩佳人獨憔悴!
作者簡介:周俞萍(1995-),女,漢族,浙江紹興人,浙江工業(yè)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