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巴爾扎克有言,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長篇小說更是如此。盡管當代作家對八十年代以前的二十世紀歷史的書寫已經(jīng)取得了較為輝煌的成就,但回過頭來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種書寫,更多是從歷史的宏觀場景入手,從個別族群視角介入的敘述還是比較少。因此,阿來《塵埃落定》對藏族民族歷史與現(xiàn)代史的互動的書寫令人耳目一新,遲子建書寫鄂溫克族百年歷史的《額爾古納河右岸》同樣斬獲茅盾文學獎。這些都說明,從個別族群視角書寫大時代往往會取得更為殊勝、動人的審美效果。
顯然,稅清靜的《大瓦山》也具備了這種雄心。這部作品是目前唯一一部反映小涼山彝族從奴隸社會到社會主義社會近百年歷史的作品。作品從男主人公艾祖國這個外來者為敘述視角,以大瓦山這一與外界相對隔離又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地點為故事發(fā)生的場景,表現(xiàn)彝族人民百年來的奮斗、淚水與新生,表現(xiàn)他們一路走來的艱辛、曲折與最終迎來新生活的曙光。作品的明線是艾祖國特殊年代期間在大瓦山所歷經(jīng)的各種艱難遭遇以及他與牛巴史麗經(jīng)過拉龍等人百般阻撓后終于有情人終成眷屬的過程,暗線則是大瓦山彝族人民的奮斗史和彝漢人民共建大瓦山的艱辛歷程。小說以大瓦山彝族的百年奮斗歷程為背景,在生動曲折的愛情敘事中穿插了彝族的各種傳統(tǒng)風俗禮儀,僅從“民族志”的角度而言,就有非凡的價值。稅清靜對大瓦山彝族歷史、傳統(tǒng)風俗的書寫也有一絲希望借助文字留下一份大瓦山彝族“民族志”的用意在里頭。
對于作家而言,書寫一個族群的民族志必須要理清這個民族的故事與二十世紀的宏大歷史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既不能丟掉這個族群視角的獨特性,使之變成大歷史的簡單驗證材料;又不能脫離大歷史,一味追求新奇。在這方面,稅清靜處理得還是比較到位的。作品把比較大的篇幅用在書寫文革的瘋狂年代,但在表現(xiàn)時代以及主要人物時又能兼顧到地域、民族的特殊性。牛巴史麗的表哥拉龍當上革委會主任,雖然私心膨脹,與翻身隊長日耍用盡各種歪門邪術(shù)想把艾祖國從牛巴史麗身邊趕走,好將史麗占為己有。但或許是大瓦山的美景熏陶的緣故,拉龍等人內(nèi)心深處依然有著善良的底線。另一方面,外面的世界運動如火如荼,但在革委會主任拉龍心中,如何獲得史麗的愛情才是頭等大事。這與彝族人民每日與大自然、與歌舞為伴有關(guān),對政治性的“宏大話語”有著天然的隔膜感,他們更關(guān)注日常性的飲食男女。可以說小說中有兩套話語體系在較量,一套是特殊年代“假大空”的政治話語,另一套是經(jīng)過作者適度改造的“狂歡化”的彝族民間話語。在大瓦山彝族人民心中,后者才具有實實在在的分量,牽動著他們的喜怒哀樂。在阿來的《塵埃落定》中就有許多體現(xiàn)藏民族風俗與情感方式的話語,比如“父親和別的女人幽會,母親卻顯得更加驕傲了?!薄拔也]有想過一定要娶一個處女做妻子,我們這里沒有人進行這樣的教育”“她一勾腿,野獸的嘴巴立即把我吞沒了。我進到了一片明亮的黑暗中間?!钡鹊龋@些語言都帶著一種來自民間的樸素與生氣。同樣,在《大瓦山》中,我們也處處可以見到類似的鮮活的句子,比如寫帶領(lǐng)大瓦山奴隸們進入社會主義社會的人民英雄牛巴馬日小時候的經(jīng)歷,“牛巴馬日餓了就經(jīng)常搶小牛的奶,把小牛腦袋往邊上一推,自己一彎腰鉆進母牛肚皮下面或蹲或跪,一把抓住碩大的奶頭對準自己張開的大嘴巴不停地擼捏,一根根白色的細線就直接射進了牛巴馬日的喉嚨,有時干脆直接將母牛的大奶頭含到口中吮吸,氣得小牛直圍著牛媽媽轉(zhuǎn)圈圈?!绷硗猓≌f中有一位女性人物俄著娜瑪,她的綽號就是“大瓦山”,為什么她有資格享有這個綽號?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她胸大?!岸碇薜酵呱狡汉?,因其胸大,再也找不到比她大,比她高聳的女人了,于是被冠以“大瓦山”的綽號。俄著娜瑪是個性情開朗豪爽之人,她不但不生氣反而很高興,覺得自己能成為“大瓦山”是自己的榮幸,她曾放言,“哪個婆娘不服氣,咱們現(xiàn)比?!边@也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價值觀的展現(xiàn)。作者對于民間發(fā)言、俚語、粗話的運用,使得作品語言具有了特別的溫度與表現(xiàn)力。牛巴馬日、克其(意為狗屎)等人物的名字設(shè)置本身也帶有一種巴赫金所說的民間話語的狂歡化色彩,既強化了兩套話語的對抗,也強化了作品的地域與民族色彩,使得這部“民族志”既勾連了大歷史的宏大背景與歷史記憶,又保留了自身的特色。
這部以大瓦山、以彝族人民為表現(xiàn)主體的小說卻選擇了艾祖國這位外來者作為男主人公,其實是有深意存焉的。艾祖國本是清華大學地質(zhì)系二年級學生,跟著老師王大江到金河口瓦山坪公社勝利大隊來進行地質(zhì)考察。在陰差陽錯中因為牛巴馬日的“死”而成為“公敵”。但他忍辱負重,終于在大瓦山扎下根來,并最終與史麗走到一起。艾祖國之所以能在大瓦山扎根,離不開史麗、俄著娜瑪?shù)纫妥迦嗣竦膸椭?,他從一個弱不禁風的大學生成長為一個堅強剛毅的男子漢,與周老大的影響有很大關(guān)系。可以說因為北京的家人已去世,艾祖國把大瓦山當成了自己的家,在大瓦山普通老百姓的影響下,他已經(jīng)真正成為大瓦山的一部分。從身份認同而言,他原有的北京戶口、滿族身份已不再重要,大瓦山就是他的家。如果按照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謂的“民族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理論,艾祖國與史麗、俄著娜瑪?shù)纫妥逋缇驮诠餐瑠^斗的過程中與大瓦山血肉相連,融合為一個整體。同時,艾祖國的名字以及他的兩個兒子艾人民和艾瓦山的名字都表明這種情感已經(jīng)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界限,升華為對同一個地域、對祖國山河的情感。正如艾祖國第一次到大瓦山就被其美景吸引,“我沒去過天堂,但我知道它很美。自從見到大瓦山,她大氣磅礴,浩浩蕩蕩,讓我知道之前所見過的雄渾不叫雄渾;她美輪美奐,韻景非凡,讓我見識了以前見過的精美不算精美……筆墨和思想都已不夠用了,在此等壯觀面前,我只能說,這是造化的力量。山如海兮風如潮,云端極目嘆天高;眼前有景題不得,胸中點墨似火燒。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色,所以我認為這就是天堂?!奔词箤以獯煺?,他對大瓦山的感情沒有變。在新時代,老年的艾祖國仍然不忘為把大瓦山建設(shè)成一個真正理想的天堂而努力,同時,他的孫子艾云峰也繼承了他的斗志。小說人物共患難、同甘苦的經(jīng)歷所建立的情感超越了狹隘的族群與身份認同,建構(gòu)起了更為寬廣、深厚的情感關(guān)系。在這個意義上,這部作品又超越了“民族志”的范疇,成為更具普遍意義的中華民族百年來奮斗發(fā)展的縮影與時代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