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塔會選中一個人作為向?qū)?,我們都知道,那個人會是K·容遠。
晚餐時,我的父親提到了這件事,他一如既往地為K系家族的奉獻精神而感動,“這真的很不容易,多年來都是他們在當向?qū)?。光是K·致源就獻出了三個孩子?!?/p>
“是啊?!蔽业哪赣H附和道,“要是換作我,我可做不到這么多。他們做父母的該有多傷心啊……聽說卡羅特人會把吃不掉的人先包好存著,等著以后再吃,這太嚇人了?!?/p>
卡羅特人和我們平分著這個星球,以云層為分界,它們占據(jù)高空,我們擁有地面。它們比我們高兩倍,有著長疣的深綠色皮膚和六條可伸長的觸手。它們以腦髓液為食,一旦捉住獵物,它們的觸手里會伸出一根長針,刺入獵物后頸中,注射入一種物質(zhì)來融化其腦髓,然后用尖嘴吸出。早前在我們剛來到這個星球定居時,卡羅特人與我們爆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我們傷亡慘重,但他們也未占得多少優(yōu)勢,最后雙方協(xié)議停戰(zhàn),卡羅特人搬離了地面,而代價是我們要定期獻出一人作為向?qū)?。其實“向?qū)А边@稱呼只是禮貌用語,私底下我們都猜測那是獻給卡羅特人的食物,或者是可育種的食物。這些事在地面上幾乎人盡皆知,在孩子還未學會捕獵前,都會被送去接受相關(guān)的教育,直到能將這段歷史倒背如流。K系家族的首領(lǐng)總是告誡我們要時刻戒備,以防卡羅特人再次來襲。
我父親咳嗽了一聲,說道:“別在兒子面前說這事,他會害怕的?!?/p>
我的母親立刻表示了歉意,她服從于我父親,正如我們服從于K系家族,理所當然。溫順是一種美德。事實上這個家里除了我姐姐之外,沒人敢忤逆父親,自從她離開后,晚餐時刻的安寧就從未被打破過。
之后我們又談?wù)摿烁浇従拥氖?。那個紅頭發(fā)的一家又死了孩子,他是在捕獵時被沙海給卷走的,找不到尸首,只找到了半個破碎的頭盔。這很不幸,但好在這家的大兒子成為高塔的守衛(wèi),這可是一樁好差事。我父親拍拍我的肩膀,說道:“能為K家族的人工作是很光榮的事,我希望你以后也能有這樣的機會?!?/p>
我點了點頭,心里卻有些不以為意。因為我保留了一個秘密,那就是我和K·容遠認識,甚至還算得上是朋友。
那天晚餐的最后,我們又提到了姐姐。姐姐加入了獨立會,成了“緘默者”。“緘默者”從不緘默,相反總是有太多聲音想要表達。盡管這個組織自稱是為了正義的反抗者,但我們都知道那是一群瘋子,這個組織里面的人不服用補充劑,也不服從K系家族,沒有一個能活得太久。
“她過去總是太貪心,不溫和,又瘋瘋癲癲的,給我們?nèi)锹闊??!蔽腋赣H提起她的態(tài)度,好似她已死去多年,但姐姐只是失蹤了?!拔铱刹回澬?,所以過得很好。我有東西吃,有地方住,沒被外面的風毒死,還有三個孩子,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备赣H癱坐在椅子上,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臉,也挺起了他那心滿意足的肚子。
第二天負責捕獵的是我,所以我要早早地穿著防護服、戴著頭盔去搭船。船能在沙地中穿行,每個負責捕獵的人要在早上搭船到達捕獵的場所。如果徒步在沙地中穿行,很容易就會迷失方向。這個星球上到處都彌漫著一種暗灰色的粉末,我們稱之為“沙子”,沿用著來自故鄉(xiāng)星球的稱呼,但事實上沒人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捕獵完成就要盡早離開,因為到了晚上,疾風會卷起沙子形成沙暴,而帶有輻射的沙暴會毫無憐憫地把一切活物撕裂。
我把目鏡拉下來,在戴上頭盔前我要先服下補充劑。按照慣例,出生兩個月之后我就每天服用補充劑,但直到今天我都不能習慣這味道,嘴里彌散著難以被忽略的苦味,像是一個絕望的吻的余韻。然而補充劑是不可缺少的,否則這里過高的輻射量會致命。
幾個鄰居的孩子看到我的猶豫,嘲笑道:“你可要好好吃藥,別像你姐姐一樣瘋了?!蔽医憬愕漠惓>褪菑牟环醚a充劑開始的。她偷偷地減少用量,因此總是面色潮紅,鼻血流個不停。我本以為她不愿服藥是因為偷懶,直到后來她開始慫恿周圍人這樣做,我才發(fā)現(xiàn)她瘋了。
那群孩子哄笑著跑開了,而我則找不到話反駁,于是只好一言不發(fā),直到有人輕拍我的肩膀。那是和我同病相憐的鄰居,他的家里也有個瘋子,不是“緘默者”,卻可能更糟。他的哥哥不想捕獵也不想種植,而是熱衷于到處收集彩色的石頭,研磨之后在地上畫畫,他畫出的一切都惟妙惟肖,但毫無意義,他畫出的獵物又不能吃……
附近的醫(yī)生認為他是患上了“藝術(shù)癥”,一種過于執(zhí)著于無用事物的病癥,通常的解決方法是切下一只手,因為疾病的源頭通常就在那里。然而治療并不成功,切下手之后他病得更厲害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為此只能讓弟弟承擔大半的捕獵責任。每天出發(fā)前,這位弟弟都會花一段時間禱告,真誠地希望他的哥哥能立刻死去。
我不想和他說話,只能遠眺面前的土地,入目所及都是灰色。我始終認為這里的灰色是有生命的,像是一張網(wǎng),一張大開的嘴,貪婪地吮吸著哪怕僅能幸存片刻的叛逆之心;又像是某種緊咬住你不放的生物,以一種肆無忌憚的態(tài)度玩弄著你,用能擊碎骨頭的力道拍打著你的背,讓你咳出最后一點兒僥幸的勇氣。當遠眺著那無邊無際的灰色時,你的心中所剩的只有恐懼了。盡管如此,我也像其他人一樣,知道這里是這個星球上最適宜我們生活的區(qū)域了。因為在灰色的盡頭,那厚厚的云層之上,居住著更為可怕的怪物。
捕獵從不是一項簡單的活,時常有人在捕獵時喪生。上次我眼睜睜看著一個人被俄爾尼蜘蛛咬斷了腿,拖進洞穴之中。一直到我逃出很遠,耳邊都還回蕩著那人的慘叫聲,他叫得好像要把內(nèi)臟都吐出來。我時刻擔心這樣的噩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但又別無選擇,因為這是獲取食物的最主要方式。
今天運氣不賴,我撞見了一只果鳥。
幼年期的果鳥長著藍色的羽毛,四只眼睛里的兩只無法睜開,肉嘗起來是甜的,但它飛起來像是一陣風,很難捕捉。而我面前的這只,已經(jīng)到了成年期,高度大約到我腰部,四只暗紅色的眼睛正觀察著不同的方向。它身上的羽毛早已變灰,肉質(zhì)也自然干得像土,但同時它的體型也變?yōu)榱嗽瓉淼娜?,這讓它很難飛遠,也讓它足夠喂飽一家四口的嘴。
我蹲在一旁,朝果鳥發(fā)射了一道激光束,它抽搐了幾下就倒地不再動彈了。
然而在我走出藏身地之前,一條大口魷就搶先竄了出來!
這是我的疏忽,原來之前它一直蜷縮著偽裝成地上的石塊。這種動物很擅長偷走別人的獵物或者幼崽。在我反應(yīng)過來前,它已經(jīng)一口叼住獵物逃走了,只把我和悔恨留在原地。
在乍現(xiàn)的希望之后,就是漫長的無所收獲,我因為挫敗感想要哭泣,但疾風卻先一步舔干我的眼淚。
我把光束槍塞回衣兜,憤憤不平地踢開面前每一顆石子。其中的一顆彈到一邊,我的視線順著瞥去,望見了藏在角落里的一朵淺粉色小花,讓我想起K·容遠柔軟的嘴唇。這一發(fā)現(xiàn)點燃了我雀躍心情的導(dǎo)火索,我彎腰小心地摘下那朵花,放在貼近胸口的衣兜中。
肆無忌憚的灰色中只矗立著一抹銀色,那是遠處的高塔,里面居住著K系家族的人,高塔的頂端深入云層之中,與卡羅特人的居所相連接。塔懸浮在半空中,上寬下窄,頂端沒入云層之中,像是一把高懸著的、時刻準備刺穿土地的劍。劍尖正對的土地上,徘徊著守衛(wèi),K系家族以外的人未經(jīng)允許是不能進入塔內(nèi)的。這個規(guī)定是為了保護眾人,盡管這片土地時常播種絕望,但我們都知道云層上更糟,過去那些離開地面的冒險者,從未有一個再回來過。
我有K·容遠給予的授權(quán),伴著守衛(wèi)們的艷羨目光,我走進了傳送梯內(nèi)。傳送梯不屬于塔的一部分,是為了便于外人入塔而建立的。K系家族的成員不需要這個,他們可以搭乘飛行器直接進入塔內(nèi)。
我到的時候,K·容遠正在閱讀卡羅特人的書籍。它們的書籍沒有實體,只是一道承載著信息的亮光,裝在半透明的盒子里。
擁有與卡羅特人相關(guān)的物品是重罪,但對K系家族的人來說卻是必要功課,他們有義務(wù)了解敵人的所有信息,對向?qū)碚f,尤其是如此。
K·容遠為我的到來而停下了手邊的事,瞟了我一眼,沒有多少意外,也沒有太多驚喜。
但我的雀躍卻是貨真價實的,為了表現(xiàn)得更有禮貌,我決定用贊美來開啟這次的對話:“一直接觸卡羅特人的東西,你會害怕嗎?”
他冷冷地挑眉,反問:“我應(yīng)該害怕嗎?”
“哇,你可真是勇敢,是我的話一定會很害怕。”
他嗤笑一聲,手指在虛空中劃出了一道弧,“你們什么都不知道,有時候我認為這是一種幸運,但更多的時候這是不幸。不過或許無法察覺自己的不幸應(yīng)該也是一種幸運?!彼傆幸环N與生俱來的傲慢,哪怕一個無意識的眼神中都暗示著輕蔑,但我并不討厭這個,甚至將之視作理所當然。
“我?guī)Я硕Y物送給你,是在捕獵時找到的。”
我小心翼翼地拿出禮物,可迎接我的卻是全然地絕望。長途跋涉之后,那脆弱的花瓣已經(jīng)被摧毀殆盡,只有淡淡的淺綠色汁液沾在我的衣襟上,呼應(yīng)著我那泫然欲泣的臉。
K·容遠輕嘆一口氣,拿出一顆泛著淡淡熒光的綠色石頭,放在花的殘骸上。幾乎在被綠光籠罩的瞬間,那垂死的植物就重新長出了花瓣,煥發(fā)出生機。
他低頭瞥了一眼,隨手將花插在我的衣服上,再將那塊石頭收回。
“你太厲害了!這是怎么做到的?”我驚喜地叫道。
“并不是我做到的,這是卡羅特人的科技。”
我猜自己的笑容是瞬間垮塌了,因為K·容遠又露出了慣常的輕蔑眼神。他似笑非笑地說道:“怎么了?聽到卡羅特人的名字就玷污了你自己的耳朵嗎?”
“你不討厭它們嗎?”
“我更討厭我自己。”
我無言以對,砸在我們中間的沉默擲地有聲,回音傳入了那道由不同地位所形成的深深溝壑之中。我從不知道為什么他會選擇我作為朋友,只是習慣性地循著他的步調(diào)行事,他朝我拋來繩子的一端,而我只能不顧一切地攥緊,不去細想另一端通向何方。
K·容遠不再看我,雙手背在身后踱步,平靜地說道:“不管怎么樣,感謝你的花,雖然我并不需要。但作為回禮,你可以拿點兒食物回去。”
我沒有空手而歸,但也沒有見到父母的笑臉。我到家時他們剛從無人區(qū)回來,見證了一場公開處刑。今天又有兩個“緘默者”被處死,其中沒有我的姐姐。我不知道這對我的父母而言是幸運還是不幸。他們既希望我姐姐活著,又希望她立刻死去,不再像影子一樣繼續(xù)糾纏著家人。我們因為她接受了審核,也接受了周圍人的指指點點。這是個出產(chǎn)了瘋子的家庭。我們確實擔心她,但這份擔憂是混合著恥辱的,她是整個家庭極力避開的傷疤,每每碰觸都會流血。她是一個難以挽回的錯誤,需要確鑿的死訊才能糾正。
晚餐時,父親少見地沉默了,母親則用一次次的嘆息為沉默伴奏,而我心中縈繞不去的都是K·容遠的眼神。就這樣,我們蘸著迥然不同的憂思,咀嚼著嘴里的肉。
晚餐后,我貓回了房間,凝神聽著屋頂轟隆隆顫動的聲音。我們的房子和別人一樣,都有一半埋在地下,因為風總是不厭其煩地吹來沙子抬高地面,在一夜的低溫之后,堆在屋外的沙子會堅不可摧地成為土地的一部分。
我張開手,托住些從縫隙中漏進來的沙,現(xiàn)在風聲聽起來近于嗚咽,讓我回憶起這間屋子里所承載過的悲傷:我曾把百葉蝶釘死在墻上,它掙扎時墻面上映出水波似的光斑;姐姐曾站在門口向我道別,她用溫暖的手撫摸我的臉頰,然后就消失在夜色中,成為記憶中一道灰色的影子;曾有過路人聲嘶力竭地拍打著我的窗戶求救,那人來不及從沙海中逃脫,希望我能將他拉入房內(nèi),然而我沒有,沙海那時的輻射量會讓屋內(nèi)所有人送命……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抵在玻璃上的臉頰淌出鮮血,他受傷的嘴一張一合,聲音卻被玻璃隔絕,他一瘸一拐地逃開,卻被沙海趕上,徹底吞噬。
我們可以任意處置捕捉到的動物,我們必須要以“緘默者”為恥,我們在遇到沙海時必須先管好自己。這些都是我從小被灌輸?shù)男艞l,也讓那些短暫的插曲顯得無傷大雅,我應(yīng)該繼續(xù)沿著既定的軌道成長、生育,然后死去,正如被期望的那樣。然而我感覺不舒服,一團情感像一堆濕的沙子堵塞在我心中,心沉甸甸地下沉,而我毫無頭緒。我可能是病了,有太多想法的人都是瘋了,有太多情感的人都是病了。就像我父親說的那樣,這樣活著就很好了,所有與生存無關(guān)的念頭都是無用的。
然而有一個聲音在我心底響起,堅定地說道:“不,你至少該做點兒什么?!?/p>
或許我是真的病了,但我并不介意病得更厲害。我稍稍坐起身,開始盤算自己究竟能做什么。
儀式很簡單,向?qū)е恍璐魃厦嬲?、穿著特制的防輻射服進入傳送通道即可。如果找一個體型相近的人替代,也未必會穿幫。為什么我不能成為那個替身呢?我很擅長打獵,能和卡羅特人搏斗,更健康也更靈活,說不定在危難關(guān)頭能僥幸逃出生天……
我振作了不少,稍稍坐直些,依靠一些盲目的樂觀精神,下定了決心,準備替代K·容遠作為向?qū)А?/p>
因為這個計劃,第二天我又去了高塔。這理應(yīng)是我與K·容遠最后的相見了,但一如最初時那樣,注視著他的眼睛,我所懷揣的依舊是一顆受寵若驚的心。
我躊躇著開口道:“明天……讓我代替你去當向?qū)О伞?/p>
“你知道什么了嗎?”他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詫異。
我試探著去握他的手,沒有被掙脫,觸感冰涼卻柔軟,像是由霧氣凝結(jié)而成。
我鼓起勇氣說道:“我知道你很害怕,你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別擔心我,我會沒事的,有一次我打獵被咬了都能活下來?!?/p>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我們是朋友啊?!?/p>
“事實上我們對于友誼的定義并不相同?!彼瓜卵?,輕笑一聲,淡淡道,“我只是被罪惡感驅(qū)使,想找個人陪伴罷了。其實我是個軟弱的人,所以會從你這樣的人身上找些優(yōu)越感,沒想到如今你倒是做出了我意料之外的事。或許這樣也不壞……那么,你去吧?!彼恢圹E地把手抽回。
我的心底浮現(xiàn)出一些平和的失望,我本以為他至少會對我的犧牲道謝。
“看樣子你今天是要留下來待在塔里,那你可以陪我看沙海。”
我照做了,與他并肩而立,良久無言,直至塔外的沙子自平地拔起,像是把整個星球的重量在一刻內(nèi)傾倒殆盡,化作勢不可當?shù)幕疑顺苯舆B不斷拍打著地面遠去。
我為這碾軋一切的力量所震撼,同時伴隨著之前從未體會過的慶幸。
“沙海其實很壯觀,只要你不是身處其中的那個人?!盞·容遠道出了我的心聲。他并沒有劫后余生的釋然,但依舊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對我說道,“你是個愚蠢的人,但我也是。不過我覺得這很好,我們都能有所解脫。”
“希望你能因為自己的行為而獲得相稱的結(jié)局。我們不會再相見了?!蹦且惶斓淖詈螅蝗缂韧弥M莫如深的語言來道別,然后長久地凝視著我,眼神輕得像一聲嘆息。不知為何,他的眼神令我想起了姐姐。
儀式當天,計劃進展順利得出乎意料,沒有懷疑,沒有驗證,我隔著厚重的半透明面罩向眾人點頭執(zhí)意,在掌聲與歡呼聲里步入通道中。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K·致源。這個獻出了三個孩子的父親,是這片土地的統(tǒng)治者。他高昂著頭,緩緩揮手,神色如常,眼中全無悲戚之意。這讓我想起了我的父母,愧怍的心情中摻雜著釋然,他們大概永遠不會知道我做了什么,只會將我視作葬身于沙海的犧牲者,或是不幸成為俄爾尼蜘蛛口中的獵物,然后在短暫的悲痛平息之后,他們會將流淌的淚水凝結(jié)為再次生育的動力。
我再次進入了高塔,被關(guān)入傳送器之中。
一開始我還能辨認出熟悉的景物,但穿越云層之后,一切天翻地覆??癖┑娘L化作耳畔的細語,冷冽的沙飄蕩著遠去,灰色在眼前一縷縷被稀釋,直到天藍的底色,溫暖而安寧,像是半夢半醒之間母親撫摸著你的臉頰。
雙層的自動門滑開,我遲疑著走出了傳送器,環(huán)顧四周,云層后漸漸顯示出數(shù)個身影。
我把手按在光束槍上,屏氣凝神期待著。
大出意料的是,卡羅特人與我類似,并沒有凹凸不平的皮膚,也不見綠色的觸手,只是用一雙相同的眼睛望向我,露出了一個可被稱為笑容的表情。
“歡迎脫離地面,在這里你會很安全。這里遠離輻射區(qū),有充足的食物供應(yīng)和干凈的水源。我們也會盡量滿足你的各種要求。”
我用攻擊回應(yīng)了這些卡羅特人。我抬起槍口一刻不停地射擊,但沒有一發(fā)擊中了目標。卡羅特人只是安靜地等待著我耗盡槍中的能量,似乎以此作為餐前的余興。
“這并不是一個適合的見面禮物。”對方說著,將熒光的綠色光線射向了我。
我的面罩自動打開,光束槍變?yōu)榱艘皇ā?/p>
“這才是適合的禮物。還有,這個分子重構(gòu)器也一并屬于你了?!币粔K暗綠色的三角形石頭就這樣懸浮至我的手中,上面有一些古怪的文字和兩個按鈕。
我按下其中一個按鈕,見證著花束變?yōu)橐恢还B,自我的掌心中飛走,一并遠去的還有我的戰(zhàn)斗意志。我有些詫異與不知所措,還有些不合時宜的放松,感覺卡羅特人似乎并不如以為的那么殘暴。
“你們不準備現(xiàn)在吸我的腦髓嗎?”我大聲問道。
“看樣子你對現(xiàn)在的情況還不了解。請別擔心,先于你到達的家人很快就了適應(yīng)這里的生活,你也會的。應(yīng)該是你體內(nèi)的鈷鈉含量過高影響了你我之間的溝通?!?/p>
那些卡羅特人突然向我噴灑了一些藥水,包裹在冷霧之中的我無處可逃,憋氣失敗后只能大口吸入。我靜靜等待腦髓被融化的時刻,卻像打了個噴嚏似的頭腦中一片清明。情緒不再是堵在心中的一團無序。姐姐離開時我感到的是不舍與無助,陌生人死去時是罪惡感,與K·容遠的交往是建立在仰慕、憧憬和自卑之上,我想要接近這樣的人,更想要成為這樣的人。我想要奔走,想要疾呼,想要贊美,想要詛咒,想要一萬首歌曲在腦中流淌,想要一萬種色彩在眼前噴灑,想要用一百個日夜言說自我,想要讓一切重頭再來。我感覺未活,感覺未死,感覺死而復(fù)生,熱血沸騰。
然而情緒攀登至頂峰后我猛地冷靜下來,寒意順著脊背向上爬。我有了審視生活的眼睛,也有了言說情緒的語言。我過去的一切似乎突然顯得千瘡百孔——為什么多數(shù)人要苦苦掙扎求生?為什么K系家族的人能安居于塔中?為什么卡羅特人與宣傳中所描述的截然相反?——我身體僵直,不知所措,像是站在現(xiàn)出裂縫的冰層之上,過往的認知正岌岌可危。
我用顫抖的聲音問道:“你們對我做了什么?”
“減弱一些副作用?!?/p>
“副作用?”
“補充劑能讓你們抵御輻射,但同時也損害你們的智力。對于你們的統(tǒng)治者而言,你們只需要聰明到能夠活著就可以了?!?/p>
“你在說什么?我是不會被你們迷惑的!”我感到了一種無由來的憤怒,包含著猛然彈出的否認。我自覺被推到沙海的中心,竭力掙扎卻只會被撕碎殆盡。這一切是個騙局,是我們殘酷敵人的又一個詭計,這必須是假的,否則我將無法自處。
“我們并沒有欺騙你的必要。最初我們與你來自于同一種族,但比你們更早地到此定居。時間與環(huán)境將我輩與你們隔離開,待到你們真正到來的時候,我們與你們已經(jīng)不再是同族了。我們現(xiàn)行的制度無法全部接納你們,但也并沒有進行大規(guī)模屠殺的打算。所以我們與你們達成了協(xié)議。這就是多年來我們與你們相安無事的基礎(chǔ)。我們定期從地面獲取資源,作為交換我們也會定期接收一部分地面上的人來到這里?!?/p>
我并不愿接受這個解釋,但這卻已經(jīng)像水流一般自然而然流入我腦中。撥開迷霧后一切都豁然開朗。為什么卡羅特人從不擔心向?qū)幼撸繛槭裁碖系家族的人總是甘愿成為向?qū)??還有K·容遠,他的道別和憂愁到底意味著什么,我終于清楚了,卻也為時已晚。我舊日的愚蠢是烙印在心口的恥辱,翻滾著無法自持的悔恨與恐懼。我想要立刻逃走,立刻忘記一切,立刻逃回我那搖搖欲墜的家中。對于習慣了生活在灰燼中的我而言,灰燼散盡反而會帶來惶恐。
“我要回去!我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個人,快點兒把我換回去,現(xiàn)在還來得及!”
“不,儀式已經(jīng)完成,再進行改變會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協(xié)議的內(nèi)容就是定期接收一人,至少那人的身份我們并不關(guān)心。請你盡快接受這里的生活?!?/p>
我轉(zhuǎn)身試圖跑回塔內(nèi),卻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傳送器已不見了蹤影。此刻我正身處于云層中,腳下卻踩在堅實的硬物。
我半跪下來撥開身周的云層,看見腳下的土地是一種透明的物質(zhì),隔著這個向下看去,灰色的塵埃翻滾,一些微不可見身影在灰色中掙扎求生,銀白色的高塔屹立不倒,那是我曾身處的世界。我不由得有些驚訝,曾經(jīng)我以為高聳而不可侵犯的塔如今看去竟然這么渺小。
我跪坐了很久,久到能讓我冷靜下來,質(zhì)問面前的昔日同類們:“這不公平!為什么你們一直什么都沒做?”
“公平僅是一種會影響結(jié)果的過程。我們尊重你們種族的選擇,哪怕是一種不公平的錯誤。顯然你身處于謊言中時,你所獲得的快樂反而多于了解真相時?!?/p>
我沉默著,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嘴,想起了無關(guān)的事。今天是又一個捕獵日,這個時候我本該已出發(fā)了,或許我能打到一些不錯的獵物,然后滿嘴是補充劑的怪味,一邊咳嗽,一邊回家。我的父母會在晚餐時重復(fù)那些已經(jīng)說過無數(shù)遍的話題,而我將依舊保持初次聆聽時的驚喜。夜晚我會鎖緊大門,伴著呼嘯的風陷入沉睡,一夜無夢。過了幾年,我會忘記K·容遠,忘記這段友誼,只把此作為晚餐時間的一段談資,收獲妻子和孩子們艷羨的目光。我會有孩子,五個或六個,有一半活不過成年,但我將之歸于自然,繼續(xù)遵循著本能生育。我會教授余下的孩子捕獵與種植,會讓他們經(jīng)過高塔時致敬,會看著他們步入與我同樣的人生軌道,并且滿懷驕傲。偶爾會有莫名的不安掠過心頭,但我會很快忘記,最后平靜地死去。我會像我的鄰居像我的父母那么死去,像一個灌滿沙子的破壺,在病榻上咳上幾個月,一半的器官腐爛著死去。但我不會介意,土地上余下的人也不會,他們只會指著我的墳?zāi)拐f:“看,這個人過了多么幸福的一生……”
但是現(xiàn)在,這樣的人生軌跡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即使卡羅特人允許,我也無法回去了。我已經(jīng)無法再用昔日的目光看待自己的生活,我只會成為一個叛徒、一個“緘默者”,成為家庭的另一道恥辱。當然,我可以沉默,可以不反抗,卻不能佯裝一無所知,那么我只能在惴惴不安中輾轉(zhuǎn)反側(cè),只能在憤憤不平中度過余生,只能在自暴自棄中放逐自我,最后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真相粗暴地將我和昔日的一切隔絕開,我又想起了了K·容遠。他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同意我的計劃?祝福還是詛咒?我不知道,或許也再不會知道了。現(xiàn)在我成了與他一樣的人,手握真相卻無能為力。因為真相只是真相,不暗示痛苦,也不許諾真實,只是如高塔一般存在于那里。
于是,我開始由衷地開始羨慕曾經(jīng)的自己,羨慕我的父母,羨慕土地上的其他人,羨慕那一無所知的幸福。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