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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量子記憶

        2017-12-29 00:00:00黑潮
        科幻世界 2017年5期

        泡沫時代邂逅的雨天

        當我遇見她的時候,冬日里冰涼的雨水、陰冷的空氣、潮濕的地面,都在我眼中化為一片薔薇色。

        她躲在一輛轎車下面,仿若睡熟的嬰兒般蜷縮著的幼小身體。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體,手中的雨傘稍稍前傾。

        隨即在這個僅屬于我們的空間里,雨停了下來。

        “喵……”

        她發(fā)出輕聲的驚叫,不過沒有逃開。

        大概是不明白為什么天空不再下雨,也不明白我想要做什么,她的眼中充滿迷惑不解,唯有怯生生地望著我。水汽從余溫尚存的引擎蓋上升騰起來,注滿雨水從這個空間消失后所留下的虛無。在充盈于雨傘之下的如夢似幻的水霧中,我與她彼此凝視。

        我注視著那雙瞳仁中倒映著的自己的身影,以及那灰蒙蒙的天空。

        “你也是一個人嗎?”

        我向著不可能聽懂人類言語的她輕聲發(fā)問,同時伸出手來想要撫摸她的后頸。但是她卻充滿戒心地曲起身來,向后避開我的指尖。

        “你所戒備的到底是我,還是外面這個將你棄置不顧的冰冷世界呢?”

        我自言自語著,并沒有收回自己的手,而是繼續(xù)注視著她。

        她的黑色毛發(fā)濕漉漉地黏在一起,線條纖弱的身體在濕寒的空氣中瑟瑟發(fā)抖。我想她不會無視眼前的溫暖所帶來的誘惑。

        “過來吧?!?/p>

        她就像是聽懂了我這句話一般,先是輕輕地把白色的小爪子搭上我的指尖,像蜻蜓點水般試探了幾下。終究還是渴求著溫暖的她最后放下戒心,曲著身體把脊背也貼在我的掌心里。

        “乖乖……”

        我專注地撫摸起她的脊背,一點點為她取回溫度。

        在不知不覺間,她同我親近了起來。等我回過神時,她已經完全鉆入我手中,用柔軟的面頰和脖頸磨蹭著我的掌心,讓我覺得癢癢的。

        “你的媽媽在哪兒呢?”

        在內心中,我并沒有期待能夠解開這個疑惑,但仿佛是為了回答我一般,從我的身后由遠及近地傳來“啪嗒啪嗒”的潮濕腳步聲。

        我回過頭去,見到一只黑貓耷拉著腦袋站立在雨中。她的背上有一道顯眼的細長傷疤,黑色的毛發(fā)被雨水打濕,無力地貼在身上,讓她的身形看來格外瘦削,不過那對看向我的尖細瞳孔中卻充滿敵意。

        “你為什么要這般敵視我呢?”

        最后我這么想道。

        后泡沫時代夢醒的午后

        “那是她的母親吧?!?/p>

        我揭開覆蓋臉上的面罩,像溺水的人一般,深深地吸了口氣。

        此時我所呼吸的空氣已經不是剛才那種潮濕的寒氣,而是讓我覺著有些燥熱。我感到口渴,坐起身來,摘下戴在頭上的東西。

        這是個有著剝開的白煮蛋般光亮的白色外表、沉甸甸的頭盔模樣的裝置。

        人們都把這個頭盔叫作“MR”裝置,因為據說有讓人在夢中看到過去記憶的功能,所以我猜那大概是“MemoryReader”的意思。

        躺在我身旁的小玉也戴著同樣的東西。她閉著眼,長而彎的黑色睫毛在透明面罩下微微抖動著,暫時還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我把手上的東西放在一邊的床頭柜上,隨后下了床,走進廚房。

        擰開水龍頭之后,我先洗了把臉,隨后才拿過玻璃杯接了杯水。

        這是個著實有些悶熱的夏日。

        清涼的水滑過我干澀的喉嚨,就像是冰雪的融水流淌到干涸的河床上,積郁在血管里的暑熱仿佛被這一絲清涼疏通了一般,使得我放松了下來。與此同時,從體內升起的涼意也悄悄喚醒了剛剛所感覺到的陰冷。在不經意間,我眼前又浮現出那個在雨中的陌生城市。

        待會兒小玉也會覺著口渴吧……

        我下意識地想,又倒了杯水。

        推開臥室的門,我就看到小玉已經醒了過來。她靠在床背,微微睜開的眼睛有些迷茫。戴在頭上的MR裝置被她脫了下來,放在了身旁,上面還搭著她的一只手。

        “來喝點兒水吧。”

        我把裝著水的玻璃杯遞了過去。

        小玉接過水杯,抿了一口水,慢慢咽了下去。

        現在已經是傍晚,夕陽一點點沉沒于遠方,薄暮在蜿蜒的天際線一點點擴散開去。橙色的光芒通過玻璃窗透了進來,灑在小玉汗津津的肌膚上,把她那白瓷似的肢體染成迷人的蜜糖色。

        我不由得把目光岔開,看向一旁的床頭柜。

        在床頭柜上擺放著一個老式的相框,里面裝著我與小玉的合影。

        過了好一會兒,小玉才把那杯水全部喝完,把空空如也的玻璃杯被放在相框前面。我與小玉的合影隨即披上了一層夢幻般的光暈。小玉閉上眼睛,用手扶住自己的額頭,似乎有些不舒服。待到她緩過來些之后,我才又開口說道。

        “覺得累了吧?今天就換我來做飯吧?!?/p>

        我站起身,卻感到衣角被拉住了。

        “你……想起來了嗎?”

        “想起些什么?”

        我注意到小玉的視線似乎劃過了床頭柜,便意識到她語中所指。

        “哦……你是說——過去的記憶?”

        小玉點了點頭。

        我偏過頭,想了一會兒說道:“我覺得那不像是我的過去……倒像是別人的?!?/p>

        “怎么會呢?”

        “可是我對剛才所看到的那些真的沒什么印象?!?/p>

        我注意到小玉的眼神似乎變得黯淡了些,心里莫名感到有些痛。

        “雖然不是我自己的記憶,但對我來說也不是完全沒有幫助……”

        我的眼前浮現出一瞬雨景。

        “剛才我看到的是一個有些悲傷的故事,我覺得應該還算是有吸引力?!?/p>

        小玉似乎來了些興趣。

        “那么你就對我說說你的夢吧?!?/p>

        我努力回憶起夢中所見到的那個幻境,試圖將其組織成語言。

        “我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下著雨……”

        直到剛才還如同帷幕一般的細密雨絲,又在我眼前下了起來。

        泡沫時代雨中的等待

        “一共是……”

        我從錢包里取出零錢交給店員,然后提起放在柜臺上的塑料袋。在塑料袋里放著加熱過的三明治,以及奶茶和火腿腸。

        “歡迎再次光臨。”

        我走出便利店,稍微抬眼看了外面的景象。

        今天也是雨天。

        從天空飄落下細細的雨絲,密密地織成一片霧靄般的帷幕,模糊了遠方的天際線。

        在這片蒙蒙雨中,除了雨水滴落的聲音之外,我聽不到別的聲響,仿佛是雨將其他的一切從我身邊割離出去。從我面前經過的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就宛如委身于傘中的透明人,對傘之外與自己無關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我撐開傘,走入雨中。

        在這個腳步匆忙的城市里,我注定只是一個在人群中的孤島。

        在幾年前,我最初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就曾有人對我說過。

        “這座城市在外表上確實很光鮮,對不知道它底細的外來者有著強烈的吸引力。但是它的本質卻是冷漠的。并不是所有人最終都能在這里得以安居。”

        那時的我心里滿是想要融入這個地方的念頭,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意義是在很久以后。到了現在,從周圍刺來的無聲敵意早已讓我變得麻木,并建起了沉厚的心防。我就仿佛是置身于一場永遠都下不完的雨中,與那些與我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一樣,我的身上也籠罩起一層隔絕外人的空氣。

        直到那個雨天,我見到了那只黑色幼貓。

        為了保暖,剛剛睜開眼不久的幼貓將身體蜷縮成一團,躲在一臺尚存余熱的轎車的發(fā)動機下面。

        當這番景象映入眼中時,我感覺到心里某些最柔軟的部分被融化了。

        我將她的身體從潮濕的地面上捧了起來。害怕自己稍一用力便會把她捏碎,因而小心翼翼地用掌心貼在那細小的胸腔,感受著那輕微的鼓動。

        這就是生命的分量。

        隨后,在每天的下班路上抽出一小段時間看看她成了我的習慣。

        我站在第一次遇見她的地方,摸了摸袋子里的三明治,已經涼了。

        雖然太陽一直隱藏在雨云之后,但通過逐漸暗淡下去的天色,我明白太陽應該已經沉入地平線之下。

        今天沒來呢……

        我的心里有些失落。

        這幾個月來,我在下班之后都會帶上一點兒食物到這里來。那對野貓母子常常出沒于這一帶,但從沒像今天這樣直到現在都還未出現。

        我拆開三明治的包裝,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來,心不在焉地咀嚼著夾在一起的面包、蔬菜以及熏雞肉,直到這些食物在我嘴里融成一團黏稠而無味的東西,才將其吞進喉嚨。最后,塑料袋里還剩下那一條火腿腸。

        她們今天會餓肚子嗎?

        我的眼前浮現出黑色野貓們進食時的身影。

        即使在吃東西時,她也總會不安分地在我身邊繞著圈,就像是在祈求著食物以外的某些慰藉。但是每當我向她伸出手時,她的母親總是會變得警覺起來,叼起她的脖頸走開……

        我沉浸在這些虛幻的回憶中,久而久之竟又聽到了那陣陣潮濕的腳步聲。

        是她們來了嗎?

        不過那些腳步聲聽來很沉重,并不像是貓兒所能發(fā)出的聲響。

        我抬起傘來,看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一對男女從轉角后現身,說著話從我面前經過。在聽清他們的談話內容后,我如一根柱子般呆立在原地。

        “有只貓死了,黑色的,死在馬路上。旁邊的綠化帶里好像還有另外一只黑色的貓。”

        女人用仿佛看到什么可怕東西般的口吻說道。

        “你也看到了啊……”與女人同行的男人微微偏過頭,漫不經心地說,“那說不定是一對母子。”

        我的腦海中浮起一陣不祥的預感,心臟仿佛被冰冷的手握住般蒙上一層惡寒。

        他們所說的那只死去的可憐貓兒會是她嗎?

        后泡沫時代迷茫的幻夢

        就像是徘徊在一條充滿迷霧、看不到前路的山谷,我陷入人生的低潮之中已經有兩三年了。在業(yè)余時間里,我斷斷續(xù)續(xù)地寫著小說,不過每次回過頭來看筆下的故事,卻怎么都不能令我自己感到滿意。

        “你寫的是一群十幾歲少年的故事,可是卻把人物之間的關系處理得非常復雜壓抑,對于這個年齡段的人來說太過深奧了。”

        經過小玉這樣的指點之后,我也隱隱察覺到自己的癥結所在。

        我明明還不到三十歲,但是在回想起十幾歲的光景時,記憶就如同是被蓋上一層紗布,幾乎都是些朦朧而曖昧的東西,所以總是下意識地用成年人的思路去設定角色的行為。

        在偶然間,小玉知道了MR的存在。

        “這東西有用嗎?”我對小玉擺在我們面前的那兩個從未見過的裝置心存疑慮。

        “應該是有用吧?!毙∮袼坪跻膊惶凶孕拧?/p>

        我們一起使用了這兩個來路不明的東西,結果卻讓彼此面面相覷。

        小玉順利地在夢中回想起了她的少女時代,但我卻像是與某個陌生人互相交換了身體,進入一段并不屬于我的記憶。

        夢里的那座城市并不是我所生活的地方。

        那里總是下著連綿不絕的雨。即使在雨后,天空也還是不太干凈的灰色。陰冷的空氣將我的肺刺得隱隱作痛。光是看著這樣的情景,就有一種不可名狀的苦澀在我心中彌漫。

        不知不覺中,我使用MR裝置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對于如何將夢中所見的悲涼記憶化作文字,我覺得自己仍有所欠缺。

        我聯系上一位以寫悲情類小說聞名的小說家,通過虛擬實境與他會面。

        在約定的時刻,我向他發(fā)送了連接請求,卻遲遲得不到回應。就在我快要放棄時,對方突然回應了我的請求。片刻之后,小說家的面龐從虛空中浮現出來。

        “您好?!?/p>

        我注意到小說家的一側眼角似乎有一點點不同尋常。仔細看來,那似乎是一道晶瑩的淚痕。隨后,我看到他身旁的那個頭盔模樣的裝置,原本一心想著向他討教寫作技法的我說出的話不禁變了樣。

        “您也對自己的過去有興趣嗎?”

        小說家注意到我視線的方向,露出十分復雜的表情,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與其說是懷念過去,倒不如說是因為我快記不起妻子的長相了?!?/p>

        這是一句隱含著極深無奈的話語——直到我聽到他接下去所說的話才察覺到這一點。

        “您的前妻去哪里了呢?就不能現在這樣,通過虛擬實境聯系上嗎?”

        小說家露出了一絲苦笑,語中充滿自嘲地反問著:“要怎么樣才能跟‘那個世界’聯系上呢?”

        直到這時,我才留意到在他身后的墻上掛著一張女性的照片——那并非是什么裝飾品,而是遺照。

        在先前,我只知道這位小說家是獨自一人居住。通過隨后的交談,我才了解到在很久以前,他的妻子就已永遠離開了他的身邊。

        “我是個沉默木訥、不善言辭的人,而她就像是一束穿透暗影的陽光,照亮我內心中的陰霾……”

        小說家對我敘述著多年來獨自生活的寂寞,以及對亡妻的思念,語調平靜而壓抑,又略帶些悲傷,令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他筆下的那些故事。

        “所以說,當妻子在我的懷里漸漸冷去的時候,死神帶走的不只是她的呼吸和心跳,同時也帶走了我的靈魂?!?/p>

        在小說家提及妻子去世的場景時,從未經歷過此類事件的我竟有些感同身受,腦海中浮現出小玉的臉龐,隨后不自覺地回想起與她邂逅的那一刻。

        那是個陣雨匆匆而過的午后,天空被清洗得格外湛藍。

        地上的積水仿若明鏡般映照著碧藍蒼穹,令每個行走其上的人都像是漫步于云端。身著白色連衣裙的小玉就站在我面前,線條柔和的五官構成明媚的微笑,宛若天使一般,用在陽光下呈現淡淡黃色的眼眸注視著我。

        我將自己正處于瓶頸,因而想使用MR裝置尋回少年時的初心,卻不想進入了陌生人記憶的事情告訴了小說家,并簡略地描述了一番夢中所見的光景。

        或許是不能理解我所說話語中的意味,小說家直直地看著我的臉,過了好一會兒之后,才十分認真地開口說道:“這類事我也說不太好……但是我覺得如果你要把這個人的記憶寫成一篇故事,還是應該更耐心一些,通過她的眼睛去熟悉那個世界,熟悉她的呼吸和心跳,然后再構思該如何下筆。”

        所以在結束了與小說家的虛擬實境通話之后,我又一次戴上了MR裝置。

        “你準備好了嗎?”

        隔著MR裝置的透明面罩,小玉那雙仿佛貓兒一般的眼睛就在我面前。

        我點點頭,表明自己已經可以進入過去的夢境,隨后閉上眼。

        “那就開始吧?!?/p>

        我聽到小玉說出這句話,隨后感到自己的意識仿佛被抽離身體。

        在我的周圍浮現出一片迷霧,將我籠罩起來,就好像將我從世界中割離出去。

        我在霧中緩緩前行,不知走了多久。

        待到我終于走出這片濃霧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道道細細的雨絲。

        那個城市,依舊下著雨。

        我撐開一把傘,走入這片雨中。

        從我身邊走過的每個人都是一張冷漠的臉龐,甚至還能從中看出對陌生人的淡淡敵意,使我感覺到自己就像是大海上的孤島。盡管這些人與我有著相同的膚色,說著相同的語言,但我還是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在這個冰冷的夢里,我究竟還要彷徨多久?

        我不禁感到有些氣餒。

        泡沫時代——所有的一切都已破滅

        我抱著自己的雙腿,在冰涼的地板上席地而坐,窗簾被我拉上了,現在房間里唯一發(fā)著光的東西就是一臺連著網線的筆記本電腦。

        今天是星期二,我沒有去上班,而是把下巴靠在膝蓋,對著屏幕上的保護畫面發(fā)呆。

        不知多久,我的眼睛追逐那些彩色光帶,看著它們劃過漆黑的屏幕,變化為沒有任何意義的圖形,隨后慢慢淡去。直到感覺有些冷了,我才站起身來拉開窗簾。

        還是沒有被錄用呢……我一想到這里,就感到眼前變得灰暗了。

        在不久前,我失業(yè)了。

        “這并不是你的原因,只是公司現在確實有困難?!?/p>

        “我為這家公司所做一切努力,所換回的僅僅只是這樣一句連安慰都算不上的話……”我這樣想著,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東西,走出公司的大門。

        外面并沒有下雨,就像臨近十二月的今天一樣,天空說不上明亮。

        它就像是一面布滿灰塵的舊畫布,偶爾點綴其上的云朵看起來也是臟兮兮的。

        “喵——”

        我的腳邊傳來一陣懶散的貓叫。

        那是小玉來到了我的身旁。

        我蹲下身,沿著脊柱撫摸她的后背,宛如用指尖慢慢劃過易碎品一般。小玉就像人類那樣瞇上眼,露出一副十分享受的表情,撒嬌般用生滿短短黑毛的肉乎乎的臉頰磨蹭著我的裸足。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是不滿足于此,抬起頭來用那雙寶玉般淡黃色的眼睛凝望著我(正是因為這雙玉一般的眼睛,我才給她起了“小玉”這個名字)。與她一起生活了很久的我能夠讀懂這個靈性的眼神,所以將食指伸到她面前。小玉隨即伸出前爪,抱著我的手指吐出生有粗糙味蕾的舌頭舔了起來。

        只有你還愿意陪在我身邊呢。

        從公司大門走出來之后,我感到自己迷失了方向,就像是墜落懸崖,眼前一片灰暗,無論是人還是物都沒有顏色。我機械地挪動雙腿,在這條深淵中向著家前行。

        直到我打開家門,看到小玉如同妻子一般守候在門前,色彩才重新回到我的視野中。

        不甘,失落,憤怒,絕望。

        這些曾被我壓抑著的負面情感一齊涌上心頭,化作一陣沉重的脫力感壓上我的肩膀,使我不由得彎下身,用雙手覆住自己的臉,支撐著快要垮下去身體。

        溫熱的液體從我的眼角緩緩溢出。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從玄關那里傳來,就像在平靜的池塘中投下一顆石子,將我的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出來。

        “來了?!?/p>

        我支起身,托起小玉的腋下,將她放進臥室里。

        咚——咚——咚——咚——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并且變得越來越沉重,顯然門外的那個人已經等得很有些不耐煩。

        我走到玄關,打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不到五十歲、衣著光艷俗氣的中年女人,她的頭發(fā)不長,卻燙染成棕色的卷發(fā),看著有些像是一只光著臉頰的泰迪狗。

        “你怎么才來開門?!”

        中年女人一開口,就露出滿嘴蠟黃的牙齒和發(fā)黑的牙齦,仿佛是從童話世界中走出來的老巫婆一般,令我從生理上涌起一陣厭惡。但她是這間房子的女主人,也就是把房子租給我的房東,所以我還是強壓住心中的反感,用盡可能和緩的語調說道:“房東太太,您找我有什么事呢?”

        除了與錢相關的事之外,她極少會過來這里,所以我對她的到來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一時也想不出她來的目的。

        “你還準備交房租嗎?我告訴你!到下個月不交錢來就給我搬出去!”

        我略微愣了一下。

        “在八月份的時候,我已經交了半年的房租啊?!?/p>

        “你這個人記性怎么這么差?我講的是明年!”

        這時我才想起她所指的事。

        在兩周前,她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內容是在過年后必須要漲房租。

        “我不是不愿意付錢,但是我在電話里也說了,希望您能考慮下我的狀況……不管怎么說租金漲了兩成,另外還要一次付清一年份的房錢作押金也太——”

        “付不出就不要談!”中年女人直接打斷我的話。

        她的眼里充滿刻薄的鄙夷,嘴角流露出輕蔑的笑,仿佛她愿意同我說話就已經是施舍。

        “嫌貴啊。我跟你講,最近這個小區(qū)里面別人家剛賣掉的一套房子,一個月里面漲了多少啊?你曉得吧?我告訴你,是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三十你知道吧?我沒也漲百分之三十已經算對得起你……”

        此時,我已經明白過來這個人根本就不想考慮別人的難處,但還是不明白她為何如此著急。

        “可是房租我都已經交到明年二月份了,對吧?”

        我直視著中年女人的眼睛。但是她并未回答我的反問,而是目光越過我的肩膀,看向房間深處,仿佛看到了什么穢物一般睜圓眼睛。

        我順著她的視線回過頭,看到小玉的身影從臥室的門邊閃了回去。

        “那種不吉利的東西怎么還在這里——”這聲嘀咕傳入我的耳朵。

        “你還養(yǎng)著那種不干不凈的野貓,弄臟地板,還抓壞家具,你必須賠錢!”中年女人咄咄逼人地說。

        “我平時一直很注意打掃房間,要不您先進來看下——”

        “不用看!那兩個月房錢就當是賠償我的損失!”

        刻薄的話語如同針一般,刺入我的耳中,令我感到忍無可忍。

        在此刻,這個中年女人在我眼中已不再是一個人,而是這個城市的冷漠與敵意的化身。

        “你難道就不感到可恥嗎……”

        你不過是一個寄生于別人的夢想與希望之上的惡毒吸血鬼。

        后泡沫時代——技術的疑團

        我一次次地戴上MR裝置,突然有一天發(fā)覺,我對于只存在于夢中那個陌生人的關注點已經悄然轉變。

        原先,我只是想將她的故事用作小說的素材,所以我就像是一個觀眾,僅僅只是在冷眼旁觀。但隨著我按照小說家所說,反復地沉浸于這個陌生人記憶的過程中,我漸漸地感到自己的情緒被夢中那個她的喜怒哀樂所感染,將夢中所見當作真實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在每次從夢中醒來之后,我都會不自覺地流淚。

        我開始想要知道她是誰,身處何方。卻發(fā)現,我連MR裝置的作用原理都不甚明了。

        本產品運用量子技術,將潛藏在意識深處中的記憶牽引出來,呈現在表面。

        我將手里的MR設備使用說明書翻到頭,重新又看了一遍,目光停留在這一行字上。

        量子技術到底是什么呢?

        我又將這個問題在腦海中整理過一遍,但依然沒什么頭緒。

        與“量子”這個關鍵詞相關的文章我已經看過許多篇,但文章中那些似是而非的表述性概念看得我暈頭轉向,很難說得上對我有什么幫助。我唯一搞明白的事情是,量子是物理學中一個極為高深的概念。

        既然是物理學問題,那么恰好有一位摯友也許能夠解答我的疑問。

        我的摯友是一名物理學研究者,在某個具體研究內容對外人保密的專業(yè)機構里工作。據他所說,自己所研究的方向與某種叫“標準模型”東西相關。

        我向他確認過何時休假,就帶著MR裝置的使用說明在約定的日子登門拜訪。

        不曾想,他似乎是對研究工作著了魔,把我迎進門之后就對我不管不顧,又坐在電腦屏幕前開始敲打鍵盤。

        在將說明書看過第十一遍之后,我的忍耐到了極限。

        “問你一下,量子技術具體是些什么?你知道嗎?”

        我合上說明書,決定無論如何都要馬上從他嘴里討教出說法來。

        “怎么突然想起來問這個?”摯友頭也不回地隨口說道。

        我走到他身旁,拿使用說明書擋住電腦屏幕,好讓他看到印著MR裝置照片的封面。

        一開始,他還試圖偏過頭繼續(xù)看電腦,但是在注意到封面上的照片之后,他的眼神明顯變得遲疑。

        “我想知道這東西是如何讓人見到自己的過去。”

        “一般來說,記憶就是神經元上的電信號。如果能夠讀取這些電信號,就可以將一個人的記憶復原。”

        “可是我所看到的并不是我自己的記憶啊……”

        我向摯友說明起我透過MR裝置所看到的一切。

        在夢中的記憶里,我是從一個二十多歲年輕女性的視角觀察外界。

        那名年輕女性獨居在一間租來的小房子里,只有一只黑色的小貓陪伴在身邊,與她共同生活。這一年多以來,周圍人對她一切的傷害我都看在眼中。我明白,那個充滿冷漠與敵意的地方并非我所在的城市。

        摯友在聽完我所說的話之后,從我手中接過MR裝置的使用說明書,相當認真地翻閱起來。過了不長的時間之后,也與我一樣,目光停留在“量子技術”這幾個字眼上。

        他用單手扶著自己的額頭,開始陷入沉思,在等待許久之后,才開口說道:“我想到一種可能性。”

        “是什么?”我急切地問。

        “有人認為,靈魂是一種量子現象……”

        摯友此時的表情有些神秘。

        泡沫時代——冰冷,然后絕望

        “你還是一個人嗎?”

        從手機揚聲器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將我從失神的狀態(tài)中喚醒。

        我看向四周,想要確定自己身處何地。

        入眼的是一片草坪。

        在萬物肅殺的灰暗背景中,只有這一抹鮮活的綠色顯得有些不同尋常。

        現在并沒有下雨。

        在電話的那頭是我在失業(yè)前交往了幾個月,甚至還短暫同居過幾天的男人??晌也皇呛芟肜頃@個人,因而沒有回答,但對方卻認為我是默認了他的說法。

        “你也是一個人吧。一個人待著多無聊啊。不如陪我出來吃個飯怎么樣?”

        今天是12月25日。

        在這個不是節(jié)日的節(jié)日里,空氣中彌漫著男歡女愛所散發(fā)的濕熱氣息,一個在言語中就滿溢著荷爾蒙氣味男人的邀約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對此心知肚明。

        “人渣。”我不想再聽到這個男人的聲音,所以冷漠地掛斷了電話。

        這個公園并不總是有人經過,因此我可以把小玉帶出家門,而不用擔心她會受到任何傷害。我開始輕輕撫摸起慵懶地趴在公園的長椅上的小玉,一邊對她說著話,一邊為她整理脊背上的毛發(fā)。

        剛才我說到哪里了?我認真地頷首思考了起來。

        最近我總是陷入失神之中,每次都要過上一小會兒,才能回想起在之前心里所想。

        “對了,我找到了新的就職單位,那個地方看起來還不錯,只是離這里有些遠……”

        我繼續(xù)說了起來。小玉抬起頭來,與我對視。每當被這雙清澈的眼眸注視之時,我就會感到自己無法對她隱瞞任何事——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這感覺就像是面對能夠彌補我靈魂上所有空洞,使我能夠變得完整的另一半靈魂。

        “雖然一切都好,但是收入卻不怎么高呢……不夠租那些整租的房子,但是去跟別人一起合租的話,又不能養(yǎng)貓?!?/p>

        我撓著小玉的喉嚨,隨后她低下頭,試圖鉆進我的手心里,只是已經成長為少女的她已經長大,無法再像從前那樣舒適地蜷縮在用我雙手搭建的小窩里。

        “昨天,媽媽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是她找到一個很好的男孩,讓我趕快回家去。”

        小玉的耳朵在我眼前抖動了下,就好像她很在意我所說的話。

        “她還是不明白我為什么要離開家啊……”

        我的眼前浮現出父母的身影。

        他們在爭吵。

        爭吵的內容在成年的我看來已經模糊不清。我尚能回憶起的是在這次爭吵的不久之后,他們就分開了。直到多年以后,父親的面容在我的記憶中已淡得像是一幅鉛筆素描,我才知曉他們并不相愛,只是彼此之間在相同時間段都渴求著一個能夠湊合著過日子的對象。

        “結果她想讓我也走上這樣一條老路——把自己的將來交給一個不知根也不知底的男人,并依存著那個人生活下去。我才不要變成她那樣?!?/p>

        我自嘲地笑了起來,然后又陷入了失神。

        “小玉,你要是個人該多好,能夠陪我度過一樣長的時光,一直待在我的身邊?!蔽以跓o意識中地說道。

        等到我回過神來,發(fā)現小玉已經離開長椅,站在公園的入口。當我走到那里時,她又邁開輕巧的步子走向下一處,就仿佛是在指引著我前往某個地方,我跟隨著她的腳步穿過好幾個路口和街角。

        隨后,我在那條寬闊而繁忙的道路前停下腳步。

        一瞬間,我被仿若洪流一般的記憶所吞沒。

        在那個雨夜,來來往往的車輛都開著刺眼的遠光燈,使我?guī)缀蹩床磺迦魏螙|西。我循著細弱的悲鳴,最終在綠化隔離帶中找到小玉時,她已經奄奄一息。在那一刻,我察覺到自己之前對她的關愛,只不過是虛偽的自我滿足。但是在我用雙手捧起小玉濕透了的身體,合起手把她放在胸口之后,責任感就開始慢慢涌出心頭……

        所以你想要在這里結束一切,選擇那個不在我身旁的未來嗎?

        眼前的這條路在我眼中化為分隔現世與彼岸的冥河。本能令我止步不前,目送小玉的身影在車輪之間若隱若現。死亡在漸漸向她逼近,我眼前突然浮現出一道幻影。

        那是一只野貓的遺骸,但泡在了水里,并被車輪無數次碾壓,就仿佛是融化了一般,成為灰色路面上的一攤有著四肢形狀以及毛發(fā)的黑色痕跡。

        不要!

        我的身體涌出一陣透徹心扉的刺痛,下意識地向前跑去,耳旁傳來車輪剎車時發(fā)出的刺耳尖嘯……

        雨又下了起來。

        我躺在冰涼的地面上,腰部以下失去了知覺。

        如雪一般冷的雨滴落在我的眼睛里,模糊了我的視線。在我身旁圍起了人群,不過我并不能看清他們的容貌,他們所撐起的雨傘遮住了我的大部分視野,使得我就好像是躺在一口深井里仰望天空。

        我開始尋找小玉的身影。

        一側過臉,積蓄在眼中的雨水就如眼淚般從眼角淌了下去。在人群的縫隙中,我看見了她,一動不動地側躺在地,已經沒有了生氣。

        小玉,你冷嗎?

        我忍受著身體散架的痛楚,向著她的方向伸出手……

        后泡沫時代——追溯過去的旅程

        我與小玉面對面坐在無人駕駛的電動出租車上,不約而同地望著窗外,車子悄無聲息地滑過寂靜的街道。

        被我們所注視的這座城市仿佛還在沉眠一般,道路兩旁的建筑物幾乎都大門緊閉,在人行道上也幾乎看不見行人。如果不是樹立在戶外的多功能顯示屏正在播放著早間新聞,甚至都感覺不到時間在流逝。

        “看起來真是冷清……”我輕聲地嘀咕著,把視線收回車里。

        “你一個人在說些什么呢?”小玉問道。

        “我是在想,這座城市雖然占地面積很大,房子也很多,卻唯獨看不到什么人。這么多房子建來都是給誰住的呢?”

        “在以前是有人住的……在泡沫時代,最多有兩千七百萬人同時在這個城市里生活。但是因為高齡少子化,這里的人口比三十年前減少了三分之二,所以看起來空蕩蕩的?!?/p>

        泡沫時代——這是個專指大約三十年前虛假繁榮期的詞匯。

        對于沒有經歷過那個非理性時代的人來說,在那時盲目樂觀的人們所做的一切,就像是一千零一夜那樣的童話故事,只會令人覺得匪夷所思。但是我在夢中體味過那個時代,明白被裹挾在那狂熱氛圍中普通人有多么身不由己。

        有關那個時代的往事在我的腦海中閃爍了片刻,我的目光就被吸引到別的地方。

        小玉還在望著窗外,若有所思的臉龐倒映在車窗上。

        我將這張臉龐與昨晚她靠在我懷里的表情重合了起來。

        那時的我就像是在撫弄貓兒一般,用手指在小玉的頭發(fā)里穿來穿去。而小玉的表現也像極了一只小貓,面色潮紅地含著我的指尖。

        為什么她們如此相似呢?

        這個念頭在我腦海中旋轉了片刻。

        電動車開上高架,在經過一條螺旋上升的引橋之后,就行駛上了跨江大橋的橋面。

        記憶中的地標就聳立在對岸的江邊。

        那是由一排排此起彼伏的摩天大廈所描繪而成的階梯狀天際線。

        這就是“天國的階梯”。

        我的眼睛不由得被這番景象所吸引,記憶像幻燈片一般翻過眼前。

        我第一次見到這一片風景,是在一張已經泛黃的明信片上。

        在數周前,之前我所拜訪過的獨居小說家突然聯系上我,說是有東西要給我看。

        我感到有些不解,因為對小說家此時來找我的理由沒有頭緒。

        小說家向我發(fā)來虛擬實境的連接請求。

        我將信將疑地同意連接。從虛空中浮現出身影的小說家向我展示了那張明信片。

        “上次聽你說過,你雖然也使用了MR裝置來回想過去,卻見不到自己的記憶,我就感到有些在意……我想這或許是一條線索。”

        我?guī)缀趿⒖叹蛯⒚餍牌巷L景照與留在腦海里的夢中世界的記憶重合在一起。

        那是在天空偶爾放晴的早晨,夢中的我漫步于江邊。金色的初陽像流水一般從云端之上滑落下來,傾瀉在對岸的那些綴滿玻璃幕墻的高樓上,就如明信片的標題上所寫的那樣,仿佛供巨人步向天國的閃著光芒的臺階,展示著這座城市最光鮮的那一面。

        “這是在哪里?”我向小說家詢問道。

        直到此時,我才知道夢中的那座城市真實所在。

        那是一座靠海的江南城市,位于一條貫穿東西的大江末尾,有著江海交匯這一得天獨厚的地理因素,因此這座城市的冬季也有著十分豐沛的雨水。而不高不低的緯度使得冬天的雨水雖然無限接近于冰點,卻極少凝結成雪。

        在泡沫時代,人口與資本源源不斷地狂熱涌入,將這座城市造就得無比繁華。但是到了現在,它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榮光。

        電動出租車停在最高的那座摩天大廈腳下,我與小玉一起下了車。

        眼前是一片令我感到陌生而熟悉的風景。

        無論是這座一眼望不到頂、呈螺旋狀的玻璃高塔,還是分布在周圍的其他建筑,都與我記憶中的模樣有些微妙的不同。

        ——就仿佛是褪色了一樣。

        這些已經跟不上時代的高樓外表顯得有些陳舊,我將其看在眼中,感覺到其中所隱含著的非常強烈的蕭條意味。

        這就好像是代表這座城市褪去曾經浮華的墓碑。

        我將目光收回,轉向身旁的小玉。

        “有個地方,我很想去,不過離這里有些遠。你愿意陪我過去嗎?”

        小玉什么都沒有說,點了點頭,跟上我的腳步。我牽著小玉的手,開始循著記憶依稀記得的方向走著。

        在經過幾個轉角之后,我們走入一條向地下延伸的通道,這是地鐵站的其中一個入口。

        從這里——到那里——

        我數著站名買了車票。

        地鐵列車飛馳在黑暗的隧道里,就仿佛是將來自未來的人們送往過去。

        “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呢?”

        面對小玉的提問,我只好隨口答道:“是個很重要的地方?!?/p>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在那里有什么在等待著我。

        地鐵經停站點之間的間隔時間在漸漸變長。過了不久之后,列車就鉆出地下,行駛在高聳于地面上的高架橋,兩旁的建筑物也變得稀疏起來。

        等我們在那座被農田以及綠地所包圍,位于郊區(qū)的車站下車時,已經是近兩小時之后。

        “就好像是時間停止了一樣?!?/p>

        我對眼前的景象感到十分詫異。

        夢中所見到的光景穿越了三十年的時光,映照在我的眼中,就好像我昨天才來過一樣,幾乎沒有任何改變。

        我拿出手機,打開地圖應用,有關這個地區(qū)的介紹就自動彈了出來。

        這里原本是城市的副中心,商業(yè)、辦公、醫(yī)療和交通設施都一應俱全,同時也有不少高樓林立。我在這里感到了比市中心更深刻的蕭條感,就像是在看著一座破敗的空城。

        我配合著手機地圖,順著記憶的引導,牽著小玉的手向前走去。我們所經過的每一個路口,每一個街角,在我看來都是如此熟悉。這是在夢中的那個陌生人幾乎每天都會經過的路。在這條路的延長線上,有著那個她在這座城市的生活空間,被稱為“家”的存在。

        最終,我們來到一個居民區(qū)。

        小區(qū)出入口的大鐵門完全敞開著,在其中完全看不到任何人的行跡。在我們走進小區(qū)的更深處之后,依舊沒有見到有任何人生活在這里的痕跡。

        “看起來并沒有什么人住在這里?!?/p>

        就像小玉所說的那樣,這個小區(qū)是一座無人居住的廢墟。

        構成這座居民小區(qū)的主體是一排排六層樓高,呈長方形的老公房,在樓宇之間點綴著綠化帶,靠在老公房的外墻上。

        我繼續(xù)循著夢里的記憶,走到其中一棟居民樓前。

        這是一座建筑年齡約有百年的磚混結構的平頂樓房,墻面上覆蓋著密密麻麻的植物,泛黃的玻璃窗中有幾扇已經出現裂紋,似乎馬上就要破碎。原本涂著綠漆的樓宇門上,覆蓋在表面的鐵皮大面積翻卷起來,油漆已經完全剝落,呈現出被嚴重銹蝕的赤褐色。緊靠在墻根的綠化帶里,肆意生長的雜草已經蔓延在了道路上,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打理過。

        在躊躇了片刻之后,我用力拉動那扇虛掩著的鐵門,已經被鐵銹卡住的鉸鏈發(fā)出十分干澀的哐哐聲,之后就被打開了。

        忽然,夢里那些記憶的碎片就像走馬燈一般在我眼前閃現。我開始變得恍惚,失去了自己的存在感。就像是身處于現實與夢境之間的夾縫,我無法分清自己的所在之處,無法分辨自己是否還在做夢。

        將我拉回現實的是小玉的話語。

        “你沒事吧!”小玉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仿佛是害怕我會消失。

        “沒有……就是感到有點兒頭暈……”

        我把自己交給記憶,隨著浮現在眼前的幻影,爬上由水泥臺階構成的樓梯,最終在某個房門前停下腳步。

        那是一扇普通的鐵門,就如我在這座城市中見到的其他留存在記憶中的事物一樣,雖然因為時間流逝而顯得有些斑駁,但終究還是存在于這里。雖然從外表上看,在那里面并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模樣,但我還是出于習慣而敲了敲門。

        過了一會兒之后,房門從內側打開了。

        “你終于來了。”

        迎接我們的是一位坐在輪椅上的中年女性。

        尾聲——鑲嵌于他人夢中的記憶

        在半年前,我在使用MR裝置的過程中,親眼見證夢中的她遭遇了一場車禍。從那以后盡管我嘗試過許多次,卻再也無法進入到那個夢境之中。

        “就好像是那個世界對我關上了大門——”我這么對小玉形容我的感覺。

        又經過了兩個月的苦思冥想之后,我才提起筆,花了一個多月時間將這一年多來所看到的見聞寫成一本小說。

        說實話,我對她直到最后都沒能獲得救贖這件事有些耿耿于懷,但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結局,因此只能原原本本地將真實發(fā)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事全部呈現在了故事中?;蛟S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與其說是在寫小說,倒不如說是在干巴巴地記錄一個人的往事,就像是在寫日記。小說在發(fā)表之后也沒有引起多大反響。

        “像這樣的東西,有誰會想看呢?”

        就連我那位除了研究之外都懶得動腦的摯友也能察覺出這樣的小說其實沒什么前景。

        我的理性能夠理解他的意思,不過在感性上卻在想,如果我不將夢中所見到的那段記憶完整地記錄下來,那么夢中那個人所感覺到的冰冷、壓抑、悲傷以及絕望,又有誰會記得呢?

        坐在輪椅上的中年女性將我們迎進門。

        與我在夢中所見到的一樣,這是一所說不上寬敞的房子,幾乎沒有玄關,進了門之后就是面積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客廳。但是與夢中不同的是,房間里面的家具都統統換成了適合行動不便人士使用的樣式。

        我和小玉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定之后,中年女性就為我們端來了茶水。隔著一張茶幾,我裝作不經意間抬起頭掃視一下這名中年女性的臉龐,卻不想直接就與她的視線對上了。我慌慌張張地低下頭,把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

        我確定她就是夢中的那個陌生人。盡管在相貌上變得成熟了許多,但這確實是我在夢中照鏡子時所看到的那張臉。

        怎么才能打破目前的平靜呢?

        我不禁感到有點兒苦惱。雖然知道她的名字,不過我卻沒想好應該對她說些什么。

        結果還是小玉大大方方地開了口:“您好!雨朝老師。我是您的書迷,真沒想到能在這里見到您……”

        見小玉的語氣十分恭敬,我突然想起,雨朝是一位頗有名氣的女性小說家,她所寫的系列奇幻小說是小玉的最愛。但是在十多年前,她寫完系列小說的最終章之后,就從世上銷聲匿跡了。

        “你們應該不是出版社的人吧?”雨朝這么問道。但是從她看我們的眼神和表情,我覺得她或許并不在意我們是什么人。

        “我們與出版社沒有關系。我的名字叫作——”

        “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在你身旁的這位是叫小玉吧?”

        雨朝打斷我的話,隨后指了指客廳里的柜子,那上面擺著個有白色外殼的東西。

        “我用過它,想要回憶起已逝的過往,但是我卻沒能看到自己的記憶——我記得在你的小說中有過類似的描寫吧?!?/p>

        我點了點頭,隨后等待她的下文。

        “我用MR裝置看到的是一個二十多歲年輕男性——也就是你——的日常記憶。你的苦惱以及掙扎……一直以來我都覺得你或許在某一天會找到這里。在剛才,我聽到樓下的鐵門傳來的聲響,以及感到眩暈之后,我就預感到是你來了?!?/p>

        我的頭腦一時間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問:“我在小說中寫的那些故事,是真的嗎?”

        “看我現在的樣子,你就應該明白了……”雨朝停頓了一下,把目光移到小玉的身上,“我自己寫的小說也是有點兒類似的故事——說的是一個年輕的女性與一只通人性的靈獸,在崩塌了的世界中互相扶持,一起流浪的故事?!?/p>

        我聽著雨朝的話,想起她小說最終章的情節(jié)。

        那就是靈獸到了自己壽命的盡頭,只剩下成為殘廢的女主角獨自一人存活于世的悲傷結局。與雨朝現在的狀態(tài)一樣。

        我又想起摯友曾對我說的那些有關量子技術的話。雖然不知道是否能成為雨朝的安慰,但我還是決定都說出來。

        “也許那只小貓還存在于世上的某個地方?!?/p>

        “什么意思?”雨朝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

        我略微猶豫了下,畢竟接下來我要說的是沒什么根據的臆測。

        “我是說,她也許已經轉世了……”

        過了一年之后,已經封筆了很多年的雨朝突然有了新作問世。

        小玉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買了一本,然后我們花一下午時間一起把這本新作給讀完了。

        “你為什么要對她說那樣的話呢?”

        在合上書頁之后,小玉對我所說的是這樣一句話。

        新作的故事梗概是前作的女主角生下了一個女兒,被認定是靈獸的轉世,長大了的女孩成了新作的女主角。這個新女主角的性格以及成長經歷,在我看來幾乎就是按照小玉來設定的,小說中一個與新女主角有著相當戲份的男性配角,似乎也有些我自己的影子。

        這很容易就讓我聯想到我對雨朝所說的那些話。

        那只黑色的小貓或許已經轉世成人,正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

        “我只是覺得我朋友說的那些話對她應該有些幫助?!?/p>

        “靈魂是一種量子現象——”在摯友對我說出這句話時,我?guī)缀蹙鸵@掉了下巴,怎么也沒想到會從一位科研工作者嘴里聽到這樣一句話。

        他隨后所說出的言論更令我感到震驚。

        如果在人類認知之外,存在一個記錄著所有記憶的數據庫——就像是一本書,這種不知道由什么人所制造的MR裝置,其作用就相當于書簽,用來找到特定的部分,對我們來說就是記憶吧。那么我的書簽有可能是被定向到錯誤的位置,我才會在夢中看到那些本不該屬于我的記憶。

        我將摯友所說的話大致轉述給小玉聽,她隨后露出一臉疑惑不解的表情。

        “我覺著這些話很難懂?!?/p>

        “他還說過人的大腦或許就是天然的量子波動接收器,我們都是遵照那個記憶的數據庫而生活之類的話……我查過資料,覺得他所說的有些類似于神話傳說中叫‘阿克夏記錄’的概念,就覺得既然如此,說不定轉世輪回也是有可能的。”

        “怎么聽著感覺更亂了呢……”

        小玉捧著那本新買的小說回到臥室里,又細細地品讀起來,只留下我一個人待在客廳。

        雨朝曾對我說過,她因為截癱而失去生育能力,與她一見如故的小玉,對她而言就像是上天饋贈的女兒一般。

        但是我卻更深入地聯想到,小玉有沒有可能就是那只小貓的來生呢?

        我把目光轉向僅剩下一臺的MR裝置。

        “這到底是誰制造的呢?”

        擁有這般高度發(fā)達的未知技術的人或者組織,是出于何種目的制造了這樣的裝置,并將其散發(fā)到人們手中呢?

        這些疑問在我的腦海中像旋渦一樣盤旋了許久,忽然間某些靈感就像閃光一樣劃過。

        我提起筆,開始寫了起來。

        【責任編輯:劉維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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