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獲鳥夜飛晝藏,蓋鬼神類。衣毛為飛鳥,脫毛為女人。一名天帝少女,一名夜行游女,一名鉤星,一名隱飛。鳥無子,喜取人子養(yǎng)之,以為子。今時小兒之衣不欲夜露者,為此物爰以血點其衣為志,即取小兒也。
——晉郭璞《玄中記》
1
大崩潰后第47年,標準歷6月24日,熱爾圖加自由邦南部邊境,C23-77農(nóng)業(yè)區(qū),當?shù)貢r間1710時。
當堆積在天際線上的層層彤云終于在北風持續(xù)的叩擊下敞開一條細縫時,阿納斯塔修斯·孔搖下了這輛多用途農(nóng)業(yè)氣墊艇駕駛艙的有機玻璃窗,像一條蹦出水面的泥鰍一樣張開了嘴,貪婪地吞咽著迎面刮來的潮濕涼風。在他的記憶中,還沒有哪一年的夏天像今年這么熱過,但這早已經(jīng)算不上什么令人意外的事兒了。年復一年,天氣越變越熱、風暴越來越多,流行病、小規(guī)模戰(zhàn)爭、恐怖活動、邪教團伙、變態(tài)食人案,諸如此類的破事就像在枯樹里滋生的白蟻一樣不斷從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冒出來。偶爾會有一兩年,他可以在去年的農(nóng)田上繼續(xù)播種,但在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不得不放棄一些太過靠南的即便是轉(zhuǎn)基因谷物也很難取得豐收的田地。
孔還記得,當他的父親仍能勞作,而他的祖父還未死于一場由超級耐藥細菌引發(fā)的感染時,他們的承包區(qū)南緣位于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被沼澤和有毒灌木叢吞沒的C23-80農(nóng)業(yè)區(qū)。從幾座矮丘的頂端,他能看到那條大河——他的祖父堅持管那兒叫“黑龍江”——的鋼青色河面。在大崩潰之前長大的祖父總是說,他們的故土遠在那條大河以南,位于一座風光秀麗的半島上,但孔對這些說辭毫無興趣,一如他也對祖父那些枯燥而失敗的哲學無動于衷一樣。孔的祖父自稱是某個古代“圣人”的遠支后裔,而且還是一個傳統(tǒng)哲學研究團體的頭頭;但現(xiàn)在,他們一家都只是農(nóng)民,一群有幸及時逃到了高緯度地區(qū)茍延殘喘的農(nóng)民。
在等到充溢著駕駛艙的熱度降低到可以忍受的程度后,孔重新?lián)u上了有機玻璃,繼續(xù)駕著這輛農(nóng)用氣墊艇收割剩下的六十畝速生稻。
黑麥、燕麥和大麥十年前就不能在這里種植了,而更南邊的地方已經(jīng)種上了紅薯和玉米,雖然高聳的興安嶺擋住了從海上來的毀滅性風暴,但隨著天氣越來越悶熱,大多數(shù)不耐熱的寒溫帶作物已經(jīng)幾乎不可能指望獲得豐收。哪怕北半球聯(lián)合農(nóng)業(yè)公司在五年內(nèi)已經(jīng)四次提高了收購價,種植麥子賺來的微薄利潤還是不夠讓孔在自己的駕駛艙里安裝一臺全新的空調(diào),用以替換兩年前就徹底報廢的那臺老破爛,更別說……
有什么東西從遠方的云層中鉆了出來。
孔定睛一看,那是一只鳥,一只體型巨大的鳥。當孔還年輕時,東西伯利亞地區(qū)有很多大鳥,其中一些是巨大的鷹隼類猛禽,另一些則是遷徙的鶴、鷺鷥和綠頭鴨之類的涉禽,但它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消失了。更何況,這只翼展很可能超過一米的大鳥也不像是他以前見過的任何鳥類:它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怪異的黑色,腹部和頭部的羽毛卻是一片蒼白,如果體型更小一些、再長上一對分叉的尾羽的話,倒有那么點兒像是棲息在他故鄉(xiāng)的燕子。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茫?!?/p>
不知為何,孔還記得他祖父曾經(jīng)反復念叨過的這句話,甚至能在不經(jīng)意間把它完整地背誦出來。但他也知道,現(xiàn)在飛來的這玩意兒顯然不是燕子,而是一種從未出現(xiàn)在這兒過的陌生鳥類。
在考慮片刻之后,孔拿上了照相機和自衛(wèi)用的微型電擊槍,從氣墊艇的駕駛艙里跳了出去——自由邦的生態(tài)委員會早就出有告示,任何新物種入境的消息都必須盡早報告。如果他的報告能夠引起重視,甚至可能得到一筆為數(shù)不少的獎金,從而讓他能換上一臺新的空調(diào)……
孔以最快的速度攀上了稻田的田埂,跨過了一道裝有自動化動作監(jiān)測系統(tǒng)的圍欄,來到了那只怪鳥盤旋的地方。
就像所有這種體型的鳥兒一樣,這家伙幾乎從不拍打翅膀,而是直挺挺地將雙翼平鋪開來,像一架小型滑翔機一樣利用稻田上空的熱氣流來回兜著圈子。從它長而扁平的喙部來看,這只鳥似乎是盯上了孔的稻田里的泥鰍或者小魚——更妙的是,或許是過于專心于即將到來的晚餐的緣故,它對正在接近的孔完全視若無睹。
“快下來吧,我親愛的空調(diào)?!痹谘杆僮ヅ牧藥讖堬w行照之后,孔拔出了電擊槍,扣動了塑料扳機,一枚針狀的高壓電極隨即被壓縮氮氣射向了空中,準確地命中了那只怪鳥。
在一陣顫抖之后,大鳥一聲不吭地落了下來,像一只斷線的風箏一樣栽在了泥濘的田埂上。
孔用戴著塑料手套的那只手撿起了不再動彈的大鳥,仔細地打量著這個陌生而怪異的訪客。從它不適應行走的蹼狀足和修長的飛羽來看,這顯然是一只適應了遠洋生活的大型海鳥,但這并不是最令他感到奇怪的地方:孔原本以為,一只能飛到如此遠離海岸線的地方的鳥應該是相當強壯的,但這只鳥看上去卻很不健康,一層層深褐色的黏稠物質(zhì)就像陳面包上長出的霉菌般從它凹陷的眼窩一直覆蓋到后背,一簇簇苔蘚狀的增生物在這層污穢的“毯子”上輕輕搖晃著。這只鳥的胸部凹陷,肋骨凸出,破損的粉紅色短喙邊緣不斷滴下污黃色的膿汁,而腹部卻不自然地鼓脹著。
“這他媽的是怎么——”孔剛下意識地嘟囔了一句,這只可憐的動物就有氣無力地發(fā)出了最后的哀鳴。緊接著,它鼓起的肚子抖動了片刻,隨即像被吹過頭的氣球般炸了開來!
孔過去也見過被腐敗氣體撐爆的動物腐尸,但這只海鷗的情況卻完全不同:隨著沉悶的爆炸聲,四散飛濺的并非腐爛的紫黑色內(nèi)臟殘塊,而是深褐色的粉末和已經(jīng)干枯的組織殘塊,就像是一枚做工不良的禮花彈。
當飛射的粉末接觸到水田中的稻谷時,這些長勢喜人的作物的葉片與莖稈上突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冒出了一片片黑斑,看上去就像是酸液造成的灼痕。
盡管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毫無頭緒,但孔還是在與生俱來的避險本能驅(qū)使下采取了行動——他將那只怪異的、不斷散播著褐色粉塵的死鳥尸體用力扔向了遠處,然后掉頭沖向了停在稻田中的農(nóng)用氣墊艇。
在他身后,數(shù)以百計垂死的鳥兒正像一群被腐肉引來的飛蠅般爭相鉆出陰暗的云層,爭先恐后地朝著他飛來。無數(shù)褐色粉末從它們的羽翼之間灑落,讓所經(jīng)之處的水稻紛紛枯萎、腐敗,變成倒伏在稻田中的黑色腐物,就像是一道不斷延伸的陰影。
當孔狂奔到離氣墊艇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時,一只通體黑色的渡鴉朝著他俯沖了下來,用彎曲的喙從他的肩膀上生生扯下了一小塊皮肉。接著,另一只鷸也笨拙地撞向了他的胸口,在喪命的同時爆炸成一叢血肉碎片,將褐色粉末糊了他一臉一身。
劇烈的疼痛就像騰起的火焰般包裹住了孔,在轉(zhuǎn)瞬間便將他擊倒在地,并讓他的一只眼睛失去了視覺。而又過了幾分鐘,另一只半死的烏鴉將他還能看到東西的那只眼球也從眼眶里叼了出來,開始當著他的面把這玩意兒咽入腹中。
孔驚恐地尖叫了起來,但他的叫聲很快就戛然而止了:一只帶有鋸齒的彎喙在眨眼間便像老虎鉗般夾斷了他的舌頭,另外幾只尖銳的長喙則戳穿了他的喉管,刺穿了他的頸動脈。在癲狂絕望的最后掙扎中,孔摸索著扯開了氣墊艇的車門,同時一把抓住了操縱面板上的某個旋鈕——與無線電相連的高靈敏度拾音器忠實地記錄下了這位至圣先師的直系后裔被肢解撕碎的過程中發(fā)出的所有聲音,并將它們轉(zhuǎn)化成了電信號,發(fā)送給了整個大區(qū)的每一名正在接收公共頻段信號的無線電用戶。
當然,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2
大崩潰后第47年,標準歷7月9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區(qū),新泉城中心區(qū),時光永恒鐘表店,當?shù)貢r間2035時。
當一層稀薄如水的速干膠在光亮的柚木表面抹勻之后,這只做工精致的陶瓷仕女像被握著它的那只手精確地與工藝鬧鐘的外殼黏在了一起。幾小滴半凝固的膠液從結(jié)合處滲了出來,但旋即被另一只同樣靈巧的手握著的金剛石雕刻刃輕巧地從木材表面刮去,沒有留下絲毫有損觀瞻的痕跡。
隨著一連串制作工序中的最后一步宣告完成,這只鬧鐘已經(jīng)基本完成,接下來需要的只是進行必要的檢查和調(diào)整,然后就可以擺上鐘表店的貨架——當然,還有收藏者們的展品柜了。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艷質(zhì)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tài)笑相迎?!痹诘却似讨?,這只工藝鬧鐘的制造者輕輕拈起了她的新作品,小聲地誦讀著用優(yōu)美的行書鐫刻在陶瓷仕女像上的詩句——盡管這種文字與她的母語相差甚遠,但經(jīng)過幾十年的練習,她已經(jīng)能用各種字體熟練地書寫它了。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花開花落……”
一陣悠揚清越的古琴聲打斷了她的誦讀。有人按響了鐘表店的門鈴。
阿影搖了搖頭,摁下了桌邊的一只按鈕,紅木房門立即在她身后吱嘎作響地開啟了?!啊ㄩ_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彼换挪幻Φ啬钔炅俗詈笠痪?,然后才轉(zhuǎn)過身去,將視線轉(zhuǎn)向了站在鐘表店門外的那一小群人,“朋友們,歡迎光臨時光永恒鐘表店,本店出售各種藝術(shù)鐘表,兼具實用與觀賞性,三年內(nèi)免費保修。不知諸位是想購買普通時鐘、工藝鬧鐘、掛鐘還是電子鐘?本店也接受特別定制,包括——”
“抱歉,女士,但我們不需要鐘?!睘槭椎哪敲贻p人清了清嗓子。他是個頗為瘦削的男子,有著一頭長期沒有理過的栗色亂發(fā)和濕漉漉的褐色眼睛,一雙在這個時代已經(jīng)不太常見的碩大玻璃眼鏡被一條細金屬鏈固定在鼻梁上。他穿著一套本地人常穿的用耐磨材料制成的襯衫,披著一件色調(diào)黯淡的斗篷,顯然試圖盡可能讓自己顯得不起眼,但不幸的是,那股子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濃厚書卷氣味可不是幾件二手衣服能掩蓋住的。
“不要鐘表?那就請各位離開吧?!卑⒂皵[了擺手,“除了出售與修理鐘表之外,本店不提供其他任何商品或者服務(wù)?!?/p>
“我們不是來買東西的,阿影女士,我們……嗯……我們是來找你的。”年輕人咽下了一口唾液,那雙大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著阿影的臉,活像是被耍蛇人的笛子逗得團團轉(zhuǎn)的眼鏡蛇——這倒沒怎么讓她感到驚訝,“或者……呃,也許我該稱呼您伊琳娜·帕夫洛娃少校?”
“哈,伊琳娜少校在四十年前已經(jīng)死啦——至少在法律層面上是這樣?,F(xiàn)在擁有這家店的是個體商人阿影,也就是鄙人自己。”阿影搖了搖頭,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如果你們是為了找她而來的話,那恐怕得失望了?!?/p>
“我可不這么認為,女士。”站在年輕人身后的一個大塊頭非裔男子從人群中走了過來,很不客氣地站在了阿影放滿鬧鐘部件的工作臺旁,“過去可以被否認,記憶可以被遺忘,營業(yè)許可證上的名字可以改動。如果愿意,一個人甚至可以讓自己完全融入另一個文化體系,從而徹底抹去昔日自己的影子。但別忘了,已逝之日即是永恒。無論你是否承認,我們的一切證據(jù)都表明,你曾經(jīng)是伊琳娜·帕夫洛娃少校,大崩潰前最后一批有幸接受早已失傳的機體改造和回春手術(shù)的人之一。我們也知道,你曾為你的祖國——”
“我早就沒有什么祖國了!持續(xù)二十年的大崩潰毀掉了一切,也終結(jié)了過去的整套游戲規(guī)則。事實上,在座的諸位也都一樣?!卑⒂安荒蜔┑財[了擺手,“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闭驹谌巳鹤钅┑囊粋€亞裔中年人接著說道,“我們不為你的過去而來,女士,我們現(xiàn)在只希望你能幫助我們處理一些正在發(fā)生的麻煩事?!?/p>
“什么麻煩事?”
“我相信,你應該已經(jīng)知道了發(fā)生在高緯度地區(qū)的那些……異常狀況?!毕惹罢f話的那個褐發(fā)年輕人似乎總算是回過了神,“從6月下旬的熱爾圖加事件開始,類似的狀況就開始在各邦境內(nèi)發(fā)生,目前累計已有上千人因此傷亡,至少九十萬畝……”
阿影雙手一攤,說道:“很抱歉,但我恐怕確實不太清楚這些事……要知道,這年頭可不比以前那么消息靈通了——萬維網(wǎng)在差不多半個世紀前就已經(jīng)分崩離析,它剩下的那點兒殘片不過是信息時代的大潮退卻后留下的一小片水洼;而那些電視和廣播節(jié)目里充斥著的不是神棍和瘋子的胡言亂語,就是赤裸裸的謊言與欺詐,縱然還有那么一點兒真相摻雜其中,我也沒辦法分辨出來。我想,或許各位可以向我介紹一下這些‘異常情況’的具體內(nèi)容?”
“當然,女士?!蹦贻p人點了點頭,“就在半個月前的6月24日,位于阿穆爾河北部的熱爾圖加自由邦南方邊境地帶首次遭到了瘋狂襲擊。超過一千五百只分屬四十多個不同種類的鳥穿越了阿穆爾河,對C23-77、C23-71和C23-68農(nóng)業(yè)區(qū)發(fā)起了毫無征兆的攻擊,三十二名農(nóng)業(yè)雇員遭到了這些鳥類的無差別襲擊,其中有四人死亡。”
“所以你們就為了這事來找我?”阿影嗤笑了一聲,隨意地伸手朝著窗外指了指,“有幾個為高緯度地區(qū)城邦工作的寶貴公民被一群鳥兒吃掉了,于是你們就驚慌失措、滿世界亂跑?哈!瞧瞧那兒吧,在新泉的濱海區(qū),每個月都會有那么幾個被因為貧困而絕望的父母拋棄的嬰兒,或者舉目無親的老人,在咽氣之前就變成四處游蕩的野狗和烏鴉的食物,但我從沒見過有任何人跑到這兒來,要一個修鬧鐘的可憐老女人為他們解決麻煩?!?/p>
“如果只是普通的鳥類襲人事件的話,我們確實不會如此興師動眾?!蹦贻p人說道,“但這件事不一樣:首先,襲擊人類的鳥類全都不是西伯利亞的特有物種,其中大多數(shù)甚至不是候鳥,某些甚至還是熱帶和亞熱帶的海鳥與涉禽,它們出現(xiàn)在阿穆爾河以北可不正常;第二,我們在這些鳥類身上檢出了極其嚴重的真菌感染,我相信,這種感染是它們反常地前往北方的原因?!?/p>
“哦?”
“眾所周知,某些真菌和其他寄生物可以影響宿主的行為模式,讓后者不自覺地為它們的生命循環(huán)服務(wù)?!蹦贻p人說道,“一些真菌能控制螞蟻,讓它們爬到容易散布孢子的樹梢上死去;某些寄生蟲能讓魚故意在水面上翻起肚皮,好讓它的下一階段宿主——水鳥盡快將魚和它們一塊兒吃下肚去;鐵線蟲會逼著螳螂投水自盡,以便于繁衍;還有一些寄生蜂的幼蟲會操控毛蟲的行為……”
“而你們相信這些鳥的情況也一樣?”
“這是毋庸置疑的。奧里爾博士的小組只用了不到四天時間就確認了這一點。”那個亞裔中年人親切地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用略帶贊賞意味的語氣說道,“在對這些鳥的腦組織進行了神經(jīng)生物學分析后,奧里爾博士確信,它們受到了寄生在其中的真菌菌株的影響,被迫飛向氣溫較低的北方,而對人類的無差別攻擊僅僅是這一過程導致的副作用——在長途疲勞飛行和真菌寄生的雙重壓力下,大多數(shù)鳥都已經(jīng)極端饑餓,精神失常。一旦飛過年均溫二十一攝氏度的等溫線,寄生在這些鳥卵巢內(nèi)的真菌就會快速發(fā)育成熟,殺死宿主,然后將孢子大量散播。這些新一代孢子的主要寄生對象不再是鳥類,而是各種禾本科植物——換句話說,就是我們的糧食作物。在熱爾圖加、莫斯科維亞和烏拉爾共同體,我們不得不焚毀了上百萬畝隨時可以收割的農(nóng)田和許多村舍,以阻止感染蔓延?!?/p>
“真是可怕……”阿影聳了聳肩,“對了,你剛才說那些真菌寄生在什么地方?”
“除了骨髓和心臟之外,這些鳥類的所有組織都檢出了孢子和菌絲組織,不過菌株密度最大的地方是消化道和卵巢——正因如此,石川由紀夫教授才將它們命名為‘天帝少女’,這是東亞傳說中橫死孕婦的鬼魂,也就是所謂‘姑獲鳥’的別稱?!蹦贻p的奧里爾博士瞥了中年人一眼,“畢竟,所有被感染的鳥類都可以被視為某種意義上的孕婦,真菌通過它們的卵黃組織孕育出能夠感染莊稼的下一代孢子,然后逼迫它們飛向北方,尋找可以被感染的禾本科植物。毋庸置疑,這些生命周期極其特殊的真菌不太可能是自然演化的產(chǎn)物,我們相信,這極有可能是一次事先策劃的生物武器襲擊!”
“但這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是一個鐘表匠而已。”阿影問道。
“您現(xiàn)在或許‘只是’一個鐘表匠,但如果我們手里的檔案沒錯的話,您曾經(jīng)是泛亞生態(tài)安全委員會的成員之一,并且您擁有莫斯科大學授予的生態(tài)學博士學位。當諸國還未瓦解時,您不止一次參與過對生物威脅的調(diào)查與應對任務(wù)。而在大崩潰后,您在新泉生活了超過三十年,并且與許多本地的……重要人物相識。您具有必要的知識,可以理解我們的任務(wù),而且也對本地的情況了如指掌。”奧里爾說道,“我們在許多被感染的鳥身上都發(fā)現(xiàn)了由不同動物保育組織留下的信標,檔案表明,其中超過三分之二是在新泉市附近捕獲的……”
“所以你們的城邦派你們出來打探情況,想要弄明白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
“沒錯,為了避免引發(fā)恐慌,行政委員會聯(lián)合會議一致認為,大動干戈地進行搜查是不可取的,因此只能派遣一支小隊進行非公開行動?!?/p>
一絲毫無溫度的笑容掠過了阿影的嘴角,就像刀刃上映出的一縷寒光,“而你們確信,我一定會幫助你們?!?/p>
“你當然會這么做的,少校?!眾W里爾點了點頭,“每拖延一天,就有成百上千只被感染的鳥飛向北方,在從波羅的海北岸到堪察加半島之間的廣袤地域襲擊民眾、散播真菌感染。在莫斯科維亞、烏拉爾共同體或者伯朝拉聯(lián)盟的土地上,人們平均每天都要燒毀數(shù)萬畝田地以阻止感染擴散!無論你是否承認,那些可都是你的同胞——”
“同胞?!”一記重擊突然毫無預兆地落在了奧里爾的胸口,鈍重的痛感讓他一時間無法再說出任何話來。緊接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人一把揪住了喉嚨,緊緊地壓在了鐘表店的原木墻壁上。
“也許我必須再提醒你一次:現(xiàn)在,國家的歸屬對我而言早已沒有意義。在大崩潰前,我們無數(shù)次為了一丁點兒蠅頭小利而錯失阻止這個世界滑入深淵的機會,就因為這些蠅頭小利包裹著看上去迷人的道德糖衣,我們?yōu)榱俗约旱募覉@奮斗,為了自己的祖國奮斗,但卻忘記了要為這個世界做點兒什么。”阿影松開了手,讓年輕人摔倒在了地上,“我會配合你們的行動——但這不是為了那些報廢地圖上的幾條虛線,而是為了我們種族的未來,為了每一個將要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的人的未來,我希望你記住這一點。”
奧里爾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拼命點頭。
3
大崩潰后第47年,標準歷7月15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區(qū),新泉城,車站區(qū),當?shù)貢r間1535時。
在一個半小時之前,這只紅尾伯勞被一列疾馳而來的蒸汽火車撞死了。當時,吃得太飽的它錯誤地選擇了一截枕木作為落腳之處,而在火車開來時又犯下了第二個致命錯誤——猛地躥向空中。這兩個錯誤的累積,最終導致了它現(xiàn)在的結(jié)局:攤開翅膀趴在一堆枕木間的炭渣和卵石之中,腦袋變成了一堆碎骨爛肉的混合物,一群群綠頭蒼蠅被逐漸散發(fā)出的腐臭氣息吸引而來,開始在這份新鮮的免費大餐中孕育自己惡心的后代。
像這樣的小型慘劇在這地方并不罕見。畢竟,每天都會有數(shù)十列甚至是上百列火車呼嘯著駛?cè)脒@座位于新泉城區(qū)北部的車站。其中一些火車的“貨物”是人:蜂擁前往全世界最大、最繁榮的貿(mào)易港尋找生活來源的窮人,在內(nèi)陸地區(qū)執(zhí)行完任務(wù)輪班返回的金屬回收隊,警務(wù)公司的雇員和其他各色人等。而另一些則運載著玉米、紅薯和甘蔗——這個時代內(nèi)燃機的主要動力來源以及濱海區(qū)窮人們的口糧。不過,大多數(shù)火車運載的貨物早在數(shù)十乃至上百年前就已經(jīng)被制造了出來,而它們的生產(chǎn)者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勞動成果竟然會在這個時代,以這樣的方式重見天日。
新泉,這個名字繼承自從前的老地名。就像那座曾經(jīng)勾起無數(shù)西方與中東商人對財富的渴望,但現(xiàn)在卻早已成為水下廢墟的古老貿(mào)易港一樣,新泉城是這個時代全球貿(mào)易的中心,也是衰落破敗的低緯度地區(qū)僅存的幾座文明燈塔中熄滅速度最為緩慢的一座。這座城市出口的商品基本只有一樣——從遍布東亞的巨型城市中回收的金屬材料和老舊技術(shù)設(shè)備。新泉人以及其他低緯度地區(qū)的城邦將這些現(xiàn)成資源出口到高緯度地區(qū),換取后者的糧食和高技術(shù)工業(yè)產(chǎn)品。在黃金時代,勤勞的亞洲人曾經(jīng)掀起了令整個世界矚目的建設(shè)大潮。而現(xiàn)在,他們留下的遺產(chǎn)則成了這個日益破敗的世界賴以茍延殘喘的救命稻草,維持著它衰朽心臟的一次次跳動。
在那輛像巨龍般噴云吐霧的蒸汽火車頭停穩(wěn)之前,奧里爾博士和他的保鏢就連忙收起了他們的“戰(zhàn)利品”,像躲避毒蛇一樣離開了垃圾遍地的火車站臺——這是一輛從長江三角洲的難民營里開來的列車,擁擠的車廂就像沙丁魚罐頭一樣塞滿了衣不蔽體、雙眼發(fā)紅、與城里的廢品處理公司簽訂了契約的窮人,而其中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放過任何可能略微改善自己生存狀態(tài)的機會。在兩天前,奧里爾的同事加布里埃爾在進行第一次標本采集時就因為動作太慢沒有及時出站,而被一大群下車的人團團包圍。當這個皮膚黝黑的不列顛人好不容易從洶涌的人潮里擠出來時,他身上只剩下了一只空蕩蕩的捕鳥網(wǎng)兜、一條被抓破的內(nèi)褲,以及一雙實在是臭得沒人肯碰的襪子。
值得慶幸的是,奧里爾今天的動作不算太慢:當人潮從悶熱潮濕的悶罐車廂里蜂擁而出時,他已經(jīng)帶著網(wǎng)兜里的三十九只鳥兒來到了車站的大門外,還在沖過鐵軌時順帶撿起了那只被撞死的伯勞。兩名提著電棍的警衛(wèi)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不過他們很快就不得不沖向站臺,協(xié)助維持秩序去了。
“今天的收獲不錯?!眾W里爾微笑著對站在街角的阿影晃了晃手中的網(wǎng)兜,“你怎么確定我們能在這兒逮到這么多鳥兒,阿影女士?”
“任何擠滿了人的地方都能找到鳥,人越多,鳥就越多?!迸放竦慕鸢l(fā)女子聳了聳肩,對于對方正確地稱呼了她而表示滿意。在過去的幾天里,她不會回答任何將她稱為“伊琳娜少校”的人的問題,也堅決拒絕回應任何用俄語和她套近乎的嘗試?!霸诖蟪鞘欣?,鳥兒其實已經(jīng)和它們在野外的親戚不同了。它們看上去是自由的,但人類卻用另一些手段馴化了它們:免費的面包片和玉米粒、干燥的屋檐、有暖氣的墻壁……久而久之,它們就成了人的附庸,對我們這樣的兩足動物亦步亦趨?!?/p>
“說得不錯?!眾W里爾點了點頭,“更重要的是,人類本身就是它們的食物來源——”他高舉著手中的網(wǎng)兜,避開了一具仆倒在路邊的流浪漢尸體,隨著腐臭味變得越來越濃,幾個不祥的影子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新泉城那如同磨砂玻璃般灰蒙蒙的天空中?!霸谶^去的三天里,我們又接到了十一起高緯度地區(qū)遭受襲擊的報告。情況非??膳?,九人死亡,八十八人受傷,二十一萬畝農(nóng)田被迫焚毀。更糟的是,先前沒有遭遇類似災情的百令格勒和阿拉斯加同盟也各遭到了一次襲擊,雖然規(guī)模很小,但卻絕不是什么好兆頭。”
“死了九個人?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可怕’?!”阿影瞥了一眼那具流浪漢的殘骸。一對負責收埋無名尸首的義工正從遠處匆匆趕來,但一只頭腦靈活的大烏鴉已經(jīng)搶先開始啄食那人發(fā)青的面龐了?!霸谶@兒,每個小時變成鳥食的人也比這個數(shù)要多。鳥兒們并不挑食。”
“對這一點,我和你一樣清楚?!眾W里爾小心地打開網(wǎng)兜,從里面抓出了那只早些時候被蒸汽機車撞死的紅尾伯勞。雖然這只鳥兒的腦袋早已粉碎,但他只是聳了聳肩,然后就掏出一把手術(shù)刀,動作麻利地割開了伯勞的食道,取出了這只迷你猛禽的嗉囊和胃,“瞧瞧這家伙吃了什么:小雞的腿、半條死壁虎、兩只蒼蠅……好吧,看來它多半沒被感染?!?/p>
“你就這么確定?”阿影問道。
“至少就目前的調(diào)查結(jié)果來看是這樣,”奧里爾說道,“根據(jù)你的建議,我們在城內(nèi)設(shè)立了八個標本捕捉點,累計捕獲了四百只以上的各種鳥類,其中被實驗組檢測出疑似‘天帝少女’菌株或者孢子的共有二十六只,你猜猜它們都有什么樣的共同特征?”
“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它們似乎都是吃葷的?”
“的確,但這并非唯一的重點。”奧里爾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隨手記下了一行字,就把那只被開膛破肚的鳥兒塞進了一只密封標本袋,交給了阿影替他雇來的保鏢。這個五大三粗、面相兇惡的亞非混血兒在接過標本袋時打了個哆嗦,同時條件反射地在胸口上畫了個十字?!拔覀儼l(fā)現(xiàn),所有被‘天帝少女’菌株感染的鳥類消化道中都檢出了魚類或者甲殼動物、頭足動物之類水產(chǎn)品的DNA,而未被感染的食肉鳥類則沒有吃過任何海鮮?!?/p>
“有趣。”阿影說道,“看來我們睿智的專家們已經(jīng)取得了重大進展。也許我們接下來該雇艘船出海?我倒是認識好幾個有船的家伙,其中一些人欠了我不少人情。”
奧里爾搖了搖頭,說:“未必。眾所周知,海洋環(huán)境對于真菌而言非常不友好,超過百分之九十九的真菌都是陸生的。而在海洋真菌中,絕大多數(shù)又是無法離開海水生存的海洋專性真菌。我懷疑……啊啊啊??!”
一支細長的弩箭尖嘯著從火車站內(nèi)的水塔上破空而出,緊貼著奧里爾蜷曲的褐發(fā)插進了他身后沾滿各色污漬的混凝土墻中。緊接著,第二支箭掠過了離奧里爾不到一尺遠的一處窗臺,以足以讓羅賓漢汗顏的精確度將擺在那兒的一盆觀賞灌木戳了個對穿。
“當心!”奧里爾的保鏢低呼一聲,迅速將一件散發(fā)著汗酸味的破爛大衣披在了他身上,然后推著他混入了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對于適合精準射擊單個目標的弩箭而言,這一招的效果不亞于躲進鋼筋混凝土構(gòu)筑的地堡。
與此同時,一把廓爾喀彎刀已經(jīng)像變戲法般地出現(xiàn)在了阿影的手中。這個女人以遠超常人的矯捷迅速躍上了幾尺之外的一道不銹鋼安全梯,然后又像鬼魅般悄然躍上了一處由波紋鋼板搭成的屋頂。
兩支勢大力沉的弩箭朝著她先前站立的地方疾射而去,卻只能插入長滿厚厚青苔的墻壁之中,徒勞地晃動著箭桿。
在接下來的幾秒鐘里,被裹挾在混亂人群中的奧里爾目睹了令他終生難忘的一幕:在躍上屋頂之后,阿影就仿佛變成了貨真價實的影子,開始以常人完全無法企及的速度與靈活性躍過一處處房檐、拱頂與閣樓,最后借著一截細長的金屬晾衣繩從一處陽臺上一躍而起,準確地躍過了一條狹窄的街道,落在了那座朝他們射出冷箭的水塔邊緣。整套動作連貫優(yōu)雅、一氣呵成,縱使是半個世紀前的專業(yè)體操運動員也沒法做得更好。
“真沒想到……”在混亂的人潮中,奧里爾訝異地看著那個在屋頂上來回騰躍的身影,下意識地自言自語道,“我以前還認為記錄里有夸大的地方,看來……”
當手握彎刀的阿影如同從夢魘中出現(xiàn)的復仇女神般跳上水塔時,那兩名穿著厚重的長袍,用兜帽和面具隱藏面孔的襲擊者,顯然還沒來得及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其中一個人匆忙從腰帶上抽出了一把天知道來自哪個地下兵工廠的土造“六連響”,但阿影的刀鋒隨即閃電一樣劃過了他的喉管,讓他像被宰的豬一樣在絕望的咳嗽與喘息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另一個人則徹底慌了手腳,他尖叫著將那把帶有光學瞄準鏡的十字弩扔向阿影,然后縱身從水塔上跳了下去。
那座水塔有整整五十英尺高。
“你這可憐的蠢貨?!碑敯⒂?、奧里爾和大塊頭保鏢來到水塔下時,這個倒霉的男人還剩下一口氣兒——但也僅此而已了。他的脊柱已經(jīng)折斷,肝臟、腎臟和胰臟都被斷裂的肋骨刺破,即使立即進行急救,他的生還機會也十分渺茫。
“還有什么要說的嗎?”阿影在那人面前蹲了下來,低聲問道。
男人舔了舔沾滿血跡的嘴唇,深褐色的眼睛里滿是懼意。盡管奧里爾對新泉城和低緯度地區(qū)的生活并不熟悉,但他明白,這個瘦弱粗鄙、又臟又臭的可憐蟲顯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別殺我!”男人顫聲哀求道,“我家里還有……還有……”
“你家多半只有你一個人,老兄。別以為我不知道,”阿影朝他努了努嘴,“我已經(jīng)認出你的身份刺青了——你是鐵頭幫的人,你們老大是胡鋼那小子,那家伙通常只招那種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亡命徒。我說的對不對?”
“我……”
“還有,你馬上就要死了,所以犯不著浪費時間求饒,撒謊對你而言也毫無意義。”阿影繼續(xù)用充滿壓迫性的目光盯著對方的雙眼,“所以,我建議你說實話——要是你告訴我一點兒有用的東西,也許我會大發(fā)善心,考慮替你買口像樣的棺材,免得你被濱海區(qū)的野狗拿去打牙祭?!?/p>
男人又舔了舔嘴唇,一陣劇烈的痛苦導致的抽搐扭曲了他的臉龐,“成……成交!”他咬著牙說道,“我是胡鋼老大手下的人,昨……昨天有人通過中介人老席找……找上我們,那是一個從濱……濱海區(qū)來的人,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老頭。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那老頭看……看上去很像……像是……”
“像是什么?!”
男人突然爆發(fā)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瞳孔隨即擴散了開來。嚴重的內(nèi)臟損傷造成的臟器功能衰竭終于結(jié)束了他短暫而暴力的一生——當然,對他而言,這種結(jié)果并不太糟。
問題的答案也隨他而去。
4
大崩潰后第47年,標準歷7月15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區(qū),新泉城,車站區(qū),當?shù)貢r間1554時。
“該死的,就差那么一點兒了!”奧里爾懊喪地說道,“現(xiàn)在我們該怎么辦?你知道為什么這家伙要襲擊我們嗎?”
“這些人?他們不過是些收錢辦事的可憐蟲。在濱海區(qū),你只需要花上一箱進口啤酒的價錢,就能租兩個這路貨色來充當打手?!卑⒂坝媚_尖踢了踢已經(jīng)斷氣的男人,拿走了他身上的格斗匕首和錢包。一群因為維生素缺乏而面黃肌瘦、雙眼無神的本地人從他們身邊走過,但所有人都對那具尸體熟視無睹,“真正的關(guān)鍵是,誰雇了他們?”
“你對這一點有頭緒了嗎?”
阿影搖了搖頭,然后又點了點頭,說:“從某種意義上講,算是吧。但我目前還沒有足夠的——嘿,你的朋友們好像有事找你?!?/p>
“這可真是時候……”奧里爾嘀咕了一句,從褲兜里掏出了那臺嗡嗡鳴叫著的袖珍衛(wèi)星電話,這一舉動頓時引來了不少隱藏在街角陰影中的貪婪目光。但在看到阿影手中染血的彎刀后,所有目光又都知趣地移開了,“弗朗西亞博士,是你嗎?怎么?出事了?!是不是石川教授的哮喘……不是?!你說旅館?但……”
“怎么了?”當面色蒼白的奧里爾顫抖著放下電話之后,阿影問道。
“壞消息!”奧里爾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仿佛剛剛挨了一記悶棍,“我們恐怕有麻煩了?!?/p>
5
大崩潰后第47年,標準歷7月15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區(qū),新泉城,城郊接合部。當?shù)貢r間1639時。
阿影為高緯度城邦派來的調(diào)查團選擇的住址,位于新泉城高樓林立的市區(qū)與破爛不堪的郊區(qū)的接合部,既不至于豪華到引人注目的程度,也不必隨時擔心在盜賊團伙和幫派組織的火并中被流彈打穿窗戶玻璃。
這座十二層的酒店是在大崩潰前建成的,雖然看上去頗有些老態(tài)龍鐘,但卻有著與市中心的高檔酒店相去無幾的安全措施:酒店每層都有自動監(jiān)控裝置和高靈敏度火警系統(tǒng),可以在必要情況下放下分層式防火門,封鎖整個樓層;一個小隊的武裝保安監(jiān)視著酒店的全部四個入口,還有一個班的人在樓頂巡邏,要想闖進這座酒店、干掉客人,只有貧民窟里人馬最多、火力最強的幫派才能做得到——而這還得趕在與這家酒店簽訂安全合同的警務(wù)公司派出增援之前才行。
“這上面發(fā)生了什么事?!”在奮力擠開一大群好奇的圍觀者之后(保鏢的拳頭在這一過程中幫了不少忙),奧里爾對正在與酒店保安隊長交涉的弗朗西亞和李問道——這兩個波羅的尼亞人就是他眼下能找到的全部同伴了。除了他倆和正從市中心廣場的樣本采集點趕回的邁爾博士,調(diào)查團的所有成員在事發(fā)時都待在被他們包下來的酒店七樓里。
“是事故還是襲擊?”奧里爾大聲問道。
“我們暫時還不清楚?!币驗榻箲]和緊張而汗流浹背的弗朗西亞答道,“我們下午兩點半時完成了樣本采集工作,正準備將部分內(nèi)臟樣本帶回來進行進一步化驗,但他們卻告訴我們……”
“在下午三點二十一分,七樓的防盜警報突然被觸發(fā)了,監(jiān)控系統(tǒng)表明,某些房間遭到了強行闖入,但由于閉路電視在那之后全部失效,因此我們無法進一步了解樓內(nèi)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闭驹谝慌缘谋0碴犻L接口說道。這個年近四旬的亞洲人看上去和弗朗西亞一樣緊張,而且還顯得有些困惑,“我立即派了一個小隊上去打探情況,但他們發(fā)現(xiàn)防火門已經(jīng)在未經(jīng)許可的情況下自動封閉,而樓層內(nèi)卻沒有任何失火的跡象?!彼糟負u了搖頭,“我過去可從沒見過這種怪事,所以命令所有人不得輕舉妄動,并且呼叫了‘聯(lián)合力量’警務(wù)公司的支援?!?/p>
“看來你要的支援已經(jīng)到了。”阿影瞥了一眼正在大樓入口處集結(jié)的警察們——這些私營企業(yè)的武裝警察比那些吃公家飯的懶漢們裝備更好,也更加訓練有素,而且在拿到足夠多的獎金之后也樂意去解決某些麻煩的問題,“差不多來了一個排的人,這可不是好事?!?/p>
“為什么?”
“在狹窄的建筑物內(nèi)部,人太多反而容易礙事,更別提這些白癡居然還帶著該死的大威力突擊步槍?!卑⒂俺鴥蓚€正在炫耀自己的軍用大槍的警察狠狠瞪了一眼,這兩個男人臉上的笑容頓時沒了蹤影,“要知道,這幫家伙的業(yè)務(wù)水平雖然比公家人像樣點兒,但也頂多就是對付對付保護費收過頭的幫派和不知死活的綁票犯,而處理這種事……也許我有必要和他們帶頭的談?wù)?。?/p>
阿影所謂的“談?wù)劇敝怀掷m(xù)了不到一分鐘。很快,那個肩膀上戴著五道黃杠的頭頭就諂媚地連連點著頭,讓她從自己的部下中挑出了六個裝備著霰彈槍、伸縮式電擊杖和防暴盾的壯漢,組成了一支臨時小隊。
“好了,你也要來嗎?”在找出自己想要的人后,阿影對奧里爾問道。
“當然。”
“你確定?”阿影問道,“我有種預感,這上頭的情況可不簡單。”
“但我也有種預感,只要跟著你,事情就會變得簡單起來?!眾W里爾說道,“我之前已經(jīng)見識了你的身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接受的是COMBAT-type2機體改造程序。就我所知,直到大崩潰開始、大多數(shù)生命科學研究機構(gòu)都被迫關(guān)閉或者被暴民搗毀為止,這種改造技術(shù)都還沒發(fā)展成熟。據(jù)說,許多志愿參與人體實驗的人都留下了終身的……”
“伊琳娜少校曾經(jīng)是個幸運的人?!卑⒂袄淅涞卮驍鄪W里爾的話,“僅此而已?!?/p>
從掛著“安全出口”標識的樓梯爬上七樓又花了他們一分鐘時間。正如保安隊長之前宣稱的那樣,在七樓的樓梯間入口處,接近一噸重的防火門已經(jīng)被關(guān)閉、鎖死。
“里面沒有起火?!卑⒂吧焓置嗣阑痖T邊緣的金屬門框,然后用篤定的語氣說道,“準備好了,小子們?!彼靡恢皇殖槌隽藪煸谘g的短彎刀,另一只手則迅速在防火門外側(cè)的一處微型終端上鍵入了保安隊長提供的密碼。
很快,隨著一陣液壓設(shè)備運轉(zhuǎn)的低沉嗚鳴,包裹著強化陶瓷外殼的防火門開始沿著滑槽緩緩移入門框之內(nèi),而一股死亡的氣息也隨著與外界隔絕數(shù)小時之久的悶熱空氣一道,從樓道中流瀉而出,讓眾人都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這里到處都是尸體。
“噢,不,不,不……”奧里爾在離防火門最近的一具尸體旁無力地跪了下來,臉上滿是最后一線希望破滅后的痛苦與憤慨。
那尸體是石川由紀夫,調(diào)查團最權(quán)威的專家,但就像其他八名調(diào)查團成員和兩名保鏢一樣,他已經(jīng)死了。在他身下的那片半凝固的刺眼血跡再清楚不過地說明了這一點。
“這——”
“頸動脈與氣管被銳器切斷,一擊斃命,就連呼救都來不及。”阿影只是隨意地瞥了一眼尸體,就報出了死亡原因,“襲擊者肯定是個老手,他用某種手段——也許是黑客程序——放下了防火門,然后切斷了室內(nèi)的照明電源,讓這里的人陷入恐慌之中,然后再趁著混亂大開殺戒,完美的手法?!?/p>
“我們的研究設(shè)備、樣本,還有記錄,也都被毀了。”奧里爾推開了一間客房被砸掉鎖頭的房門,絕望地看著房間內(nèi)的一片狼藉。
由于新泉城里沒有任何符合標準的生物實驗室,因此調(diào)查團不得不將酒店的客房改造成簡易實驗室,用于對他們從城里的各個樣本捕捉點找到的鳥類實施初步檢測,然后再將有進一步研究意義的樣本送回高緯度城邦的正規(guī)實驗室。很顯然,襲擊者完全明白這地方的重要性,所以在殺死所有人后,襲擊者闖進了簡易實驗室,仔細地破壞了每一件電子存儲設(shè)備,粉碎了所有紙質(zhì)文稿,然后又把濃硫酸澆在了所有存放在小型冷藏柜內(nèi)的樣本上,將那些被“天帝少女”菌株感染的鳥類內(nèi)臟變成了一塊塊焦黑的脫水碳化物。即便是現(xiàn)在,奧里爾還是能聞到空氣中那股強烈的酸味,同時感覺到從呼吸道黏膜上傳來的陣陣燒灼感。
“無論襲擊這里的是何方神圣,他都是沖著破壞我們的調(diào)查工作來的?!眾W里爾下意識地翻動著扔在客房床上的一疊報紙,其中一頁上用醒目的紅色字體印著一封市政府的公開信,內(nèi)容是感謝時光永恒鐘表店在“為東方文明送鐘”義賣活動后捐款為貧困兒童購買疫苗的善舉?!澳菒汗骺隙ㄖ牢覀冊谶@兒干什么。”
“樓內(nèi)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人員,先生。”奧里爾話音剛落,一名“聯(lián)合力量”公司的武裝警察就跑進了房門,“我們剛才兩人一組搜索了所有客房、雜物間和備用發(fā)電機室,這里沒有別人。”
“不,那個襲擊者肯定還在這里?!卑⒂皳u了搖頭,像一只搜尋獵物的鼬鼠一樣稍稍抬起了頭,小心翼翼地嗅聞著充滿酸味的空氣。她先是在原地兜了幾秒鐘的圈子,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朝著擺在實驗室邊緣的一只只有成人膝蓋那么高的手提箱走去?!熬驮谶@附近!”
“女士,這是不可能的。任何藏得下人的地方都已經(jīng)被我們——”
“安靜!”阿影厲聲喝道。
隨著一聲鎖頭轉(zhuǎn)動的輕微響聲,手提箱的箱蓋猛地朝外彈開,將一個球狀的影子“吐”到了滿是酸液燒蝕痕跡的地板上。
緊接著,隨著一道倏忽亮起的金屬寒光,奧里爾身邊那名警察的喉嚨已經(jīng)被切開了一道寬闊的口子,鮮血在心臟的泵動下裹挾著他的生命如泉涌出。
第二道寒光的目標是奧里爾的咽喉。
萬幸的是,阿影及時用彎刀替他擋下了這迅疾的一擊。直到這時,年輕的生物學家才總算看清了那件奪去他同事們性命的利器的模樣:乍看之下,這玩意兒有些像是大號的齒輪,但分布在它環(huán)形邊緣的并不是方方正正、可以互相咬合的金屬齒,而是鋒銳彎曲的鉤狀刃。它的直徑接近一尺,中央安裝有一道彎曲的握把,相當適合單手持用。
手持這件古怪兵器的,是一個瘦削、黝黑、皺皺巴巴的矮個子老頭,一眼看上去,居然頗有幾分像是歷史檔案里舊照片上的圣雄甘地。不過從殘留在那些鉤刃上的殷紅血跡來看,這位老先生顯然不是個甘地式的非暴力主義者。
拜過去接受的一系列人體改造手術(shù)所賜,阿影的神經(jīng)反射速度和肌肉運動速度都遠超常人,但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老頭卻一點也不忌憚他的對手。廓爾喀彎刀劃出的道道冰冷虛線在空氣中織出了一張密不透風的死亡之網(wǎng),但這個老人卻像是一條在網(wǎng)眼間游躥的靈蛇般一次次避過了志在必得的刺殺與斬擊。造型怪異的輪刃在奧里爾的眼前留下了一片詭異而混亂的虛影,偶爾與彎刀交擊、然后又閃電般地分開。
“這兒!在這兒!”當兩人短兵相接幾個回合之后,在其他房間內(nèi)搜查的武裝警察們終于被響動吸引了過來,但就像奧里爾一樣,面對著正激烈貼身搏斗的兩人,他們也都陷入了迷惘之中。
一個戴著防暴頭盔的大個子掉轉(zhuǎn)過手中的霰彈槍,試圖用折疊式不銹鋼槍托助阿影一臂之力,但那個瘦小的男人只是隨意朝他劈出了一掌,這個可憐的警察就像一棵被伐倒的大樹一般仰面摔倒在地,骨折的脖子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歪向一旁。
另外兩名舉著防暴盾的警察試圖把兩人分開,但在兩道寒光閃過之后,這兩人也成了兩具癱倒在地板上的尸體。
接著,在靈巧地閃過阿影的一次交疊刺擊后,老頭迅速后退幾步,抓住了第四個警察指向他的槍管,然后干凈利落地將槍口插進了警察因為驚訝而大張開的嘴巴,將這個不幸的人半個腦袋炸成了紛飛的碎片。
“當心!所有人都躲開!”趁著對方暫時與她分開的剎那,阿影迅速躍上了一只橡木床頭柜,將擺在上面的一只裝飾臺燈踢向了老人。當然,憑著靈活得近乎非人類的身手,老人毫不費力地躲過了這只笨重的玻璃工藝品,但阿影已經(jīng)贏得了至關(guān)重要的一秒鐘!
僅僅眨眼的工夫之后,老人枯瘦的手腕上已經(jīng)多出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劃傷,染血的輪刃從他無力的指間落在了地板上。
“夠了,老家伙!”阿影用彎刀指著已經(jīng)失去了武裝的老人,用冰冷得足以凍住太陽的語氣喝道,“游戲結(jié)束了!”
“沒錯,”驚魂甫定的警察小隊長點了點頭,同時手忙腳亂地取出一副手銬,銬住了老人受傷的手腕,“以法律的名義,先生,你已經(jīng)被正式逮捕了?!?/p>
6
大崩潰后第47年,標準歷7月15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區(qū),新泉城,城郊接合部。當?shù)貢r間1651時。
“我被捕了?”盡管被兩支霰彈槍和一把彎刀指著胸口與后背,雙手也被銬在一塊,但這個身穿黑色緊身衣的干瘦老人卻仍然是一幅氣定神閑的樣子,仿佛只是遇到了一點兒不順心的小事,“那么,敢問我的罪名是什么?”
“謀殺、破壞私有財產(chǎn)、暴力抗法!”那名小隊長說道,“你有權(quán)保持沉默或者要求聯(lián)絡(luò)你的律師,而現(xiàn)在在場的所有人都會作為目擊證人出庭作證,證明你謀害了……”
“謀害?不,我只是在進行自衛(wèi)而已?!崩先搜蚱ぜ埌愕母煽葑齑綇澠鹆艘粋€角度,仿佛對這一指控感到頗為可笑。
“你管這叫自衛(wèi)?!你的意思是,這里的人威脅到了你的……”
“恕我直言,從法理上講,自衛(wèi)并不一定只能在本人遭受威脅時才能實施?!崩先舜鸬?,“畢竟,并非所有人都有能力在遭到侵害時實施自力救濟;而對于那些無法自救的人而言,由其他人代替他們行使自衛(wèi)權(quán)顯然是很有必要的?!?/p>
“可笑!你的意思是,在這里的人危及到了某些無法自衛(wèi)者的生命安全,所以你要殺了他們?!”
老人點了點頭,說道:“您說得完全正確。盡管這種威脅不那么直接,但對成百上千萬條生命而言,任何威脅都是不可忽略的。”他聳了聳肩,“不幸的是,您也對這些生命構(gòu)成了威脅?!?/p>
“你說什——”
老人的雙臂突然像融化的蠟一樣以非自然的姿勢扭曲、變形,在轉(zhuǎn)瞬間便滑出了手銬。警察小隊長下意識地想扣下霰彈槍的扳機,但卻發(fā)現(xiàn)另一只干瘦的手指已經(jīng)插進了扳機護圈,像螞蟥一樣死死地纏住了他的食指關(guān)節(jié)。
“我很抱歉,”老人在他耳邊低語道。接著,小隊長的一側(cè)胳膊就從肩關(guān)節(jié)上整個脫了臼,劇烈的痛苦讓他只能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哀號?!暗冶仨氝@么做!”
“放開他!”阿影怒吼著朝前揮出了彎刀,但老人的速度又一次比她快了半拍——銳利的刀鋒刺中的并不是老人枯瘦的軀體,而是不幸的警察小隊長的后背。在阿影來得及將刀刃抽回之前,老人已經(jīng)以大得不可思議的力量舉起了這個奄奄一息的男人,然后像推動攻城錘的古代士兵一樣抬起了他,一頭撞向了不遠處陽臺上的落地玻璃窗。
厚重的玻璃應聲而碎。
“天殺的!”當阿影和奧里爾來到被撞碎的落地窗后,透過那個沾血的大洞朝下張望時,他們只看到了一大群不知所措的保安與警察,成群尖叫著的圍觀者,以及幾團不斷擴張著的暗灰色煙幕。在其中一團煙幕的邊緣,奧里爾看到了那名警察小隊長軀體的輪廓和一攤不斷擴散的液體——很顯然,在墜地的瞬間,那個只身干掉了大半個調(diào)查團的老家伙將這個倒霉鬼當成了人肉緩沖墊,并在投出煙幕彈后趁亂混入了人群。雖然老家伙現(xiàn)在多半還沒跑遠,但奧里爾知道,就眼下的情況來看,要抓住他已經(jīng)沒多少指望了。
“這下好了,那家伙跑了!所有實驗資料也都毀了!”奧里爾沮喪地抓起了散落在地上的報紙,把印著時光永恒鐘表店義賣公告的那張撕了個粉碎,“我們再也不可能知道……”
“請允許我更正一點,奧里爾博士?!卑⒂芭牧伺乃募绨颍驍嗔藢Ψ降谋瘒@,“雖然那家伙暫時從我們手里溜掉了,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白了他的身份——雖然我暫時說不出他的名字,但我向你保證,我們會和他再見面的。”
7
大崩潰后第47年,標準歷7月20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區(qū),新泉城,濱海區(qū)。當?shù)貢r間1755時。
當昏黃的太陽開始接近矗立在西方地平線上的一片片高樓剪影時,一陣飽含鹽分的濕潤海風正在溫暖的近海表面生成。它刮過了濱海區(qū)的外圍部分,也掠過了這座由碳渣磚、波紋鋼板和棕櫚樹干搭成的三層小樓。就像絕大多數(shù)濱海區(qū)的建筑物一樣,這座樓歪歪斜斜、破爛不堪,與其說是座正兒八經(jīng)的房屋,倒不如說更像是小孩胡鬧時搭起來的窩棚。但是,就是在這樣一堆搖搖欲墜的破爛里,卻開設(shè)著一家旅館、兩家小店、一個小偷幫會的秘密銷贓中心,以及一家孤兒院。
奧里爾雙手緊握著三樓邊緣粗糙的棕櫚木欄桿,享受著濱海區(qū)黃昏時分這僅有的一點兒奢侈——盡管這股海風中夾雜著有機質(zhì)腐爛特有的強烈臭味,但至少它能暫時驅(qū)走令人煩悶至極的熱度。在濱海區(qū),供電狀況和20世紀初的黑非洲農(nóng)村并沒有多少本質(zhì)上的差別,如果想要用電,就必須開動自備的發(fā)電機,燃燒珍貴的乙醇燃料,或者等著高緯度城邦的慈善組織捐贈的幾座小型風電站進行一兩個小時斷斷續(xù)續(xù)、穩(wěn)定程度很差的供電。除了本地生產(chǎn)的劣質(zhì)電風扇,沒有任何制冷設(shè)備能在這里運轉(zhuǎn)。
如果說新泉高樓林立的市中心是那個已經(jīng)逝去的時代殘留的一抹輝煌剪影的話,這片面積近百平方公里的巨型棚戶區(qū),就是這個晦暗無光的新紀元最為真切的具現(xiàn)。濱海區(qū)的居民們是新泉的基石,也是這座機器中最容易被替換的部件。在這些為了生存的機會涌入城內(nèi)的人中,較為幸運的那些從事著分拆、整理、清洗與熔鑄各種有重新利用價值的廢料的活兒,或者在碼頭與車站擔任裝卸工,而他們獲得的報酬大多只是幾袋高緯度城邦出口的面粉和大米,只有在運氣夠好時能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現(xiàn)金;而更多沒能找到工作機會的人則只能像蟑螂一樣在這座巨大的垃圾堆中茍延殘喘,成為罪犯、小生意人、垃圾回收者或出售器官的可憐蟲。
在奧里爾目力所及之處,除了牛皮癬般的低矮棚戶區(qū)外,最引人注目的景物就是一座座由生活垃圾堆成的“金字塔”,以及見縫插針地種植在各個角落里的玉米、甘蔗與紅薯——在大崩潰之后,還能勉強在低緯度地區(qū)生長的,就只剩下了這些頑強的碳四作物①。從高緯度地區(qū)各城邦進口的糧食價格并不便宜,對絕大多數(shù)濱海區(qū)居民而言,玉米、糖水和被潮水沖上岸的死魚就是他們?nèi)粘2藛紊系娜績?nèi)容了。
當那陣腥臭的海風離去后,暑熱又一次籠罩了奧里爾。自從酒店事件之后,他和調(diào)查團中另外三名幸存的同伴就被阿影安排住進了這間所謂的“旅館”中。這家店的住宿費用是他們先前住的那家店的五十分之一,但服務(wù)質(zhì)量連后者的五百分之一都達不到。
與此同時,阿影則調(diào)動了她在新泉的整個關(guān)系網(wǎng),開始以遠超一切公共權(quán)力機構(gòu)的效率在這座城市巨大的貧民窟中搜索那個老頭的下落。奧里爾倒是提出過希望助她一臂之力,但阿影只是反復強調(diào),他們現(xiàn)在要做的只是“乖乖地躲起來”,不要為她的行動添亂。
那個老人到底是誰?他為什么要襲擊調(diào)查團?奧里爾下意識地抓撓著自己的一頭亂發(fā)。由于好幾天沒有洗澡,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開始油膩發(fā)臭,活像是個野鴨的窩。為什么他聲稱自己在“自衛(wèi)”?“成百上千萬人”指的又是什么?也許……
“砰!”
“該死的臭小子!”奧里爾摸了摸被撞疼的后腦勺,惱火地轉(zhuǎn)過頭去。在他身后,一群骨瘦如柴的半裸孩子正一邊互相打鬧,一邊咯咯笑著跑下樓梯。
占用了這座三層建筑底樓的,是一所名叫“愛與美”的公益孤兒院,超過三百個沒爹沒娘、無人認領(lǐng)的小孩,就像擠在窩里的小耗子一樣,居住在十五間又小又濕的房間內(nèi),由兩個來自阿拉斯加的志愿者和一個心力交瘁、眼睛半瞎的老嬤嬤勉強照顧著。盡管不止一個慈善組織定期對這里提供援助,但仍然不斷有孩子因為疾病、營養(yǎng)不良或者事故而喪生。就在過去的不到一周里,奧里爾目睹了兩次葬禮:一個因為瘧疾去世的十歲小男孩,以及一個死于營養(yǎng)不良的四歲小女孩。在簡短的哀悼之后,兩個孩子都被放進了涂成黑色的硬紙板匣子、扔上了前往垃圾山的大車。在那里,他們的“棺材”會很快因為風吹雨淋而破碎,在垃圾堆中逡巡的野狗、老鼠與鳥群會將他們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一切吃光掃盡,就像其他所有在濱海區(qū)夭折的孩子一樣。
奧里爾慢慢地搖了搖頭,先前的怒火已經(jīng)完全被苦澀的悲傷熄滅了。他彎下腰去,撿起了孩子們先前踢來踢去的那只“球”——這玩意兒其實是一只比成人手掌稍大的硬鋁藥盒,盒內(nèi)被設(shè)計成蜂巢狀,可以放入數(shù)十支盛滿藥劑的試管。藥盒的蓋子已經(jīng)不見了,但標簽卻奇跡般地存留了下來,雖然有些破損,但他還是能辨認出標簽底部的一行英文:
……EN-330型疫苗,用于預防各種葡萄球菌與鏈球菌引發(fā)的上呼吸道感染,本品為暗黃色粉末,使用時請置于鼻腔前端吸入。
注意:本品不宜食用,尤其應避免直接吞服。請在干燥環(huán)境下密封冷藏,適用對象僅限于3-12歲兒童,開啟后請立即使用。
時光永恒鐘表連鎖店友情捐贈。
“有意思……”奧里爾嘀咕了一句,將這張臟兮兮的塑料紙塞到了衣兜里。接著,他聽到了一陣硬底靴踏上木質(zhì)樓梯所發(fā)出的有節(jié)奏的響聲,“阿影女士?”
“沒錯,是我,”時光永恒鐘表連鎖店的經(jīng)理略有些疲憊地點了點頭。她的深色斗篷上殘留著一些來歷不明的還散發(fā)著油脂臭味的污漬,兜帽的邊沿也被撕破了。奧里爾還注意到,插在她腰間的彎刀上又新添了幾個缺口,不過他不打算問清楚這些缺口的來歷,“你們在這兒還住得慣吧,博士?”
“至少比我前年在新地島和楚科奇半島調(diào)查永凍土退化區(qū)時住得要好些?!眾W里爾說道,“不過那些地方的空氣比這兒清新得多?!?/p>
“相信我,博士,我對于這一點與你頗有同感?!卑⒂包c了點頭,“更重要的是,在荒野中,毫無意義的死亡并不像在這里一樣隨處可見——無盡的自然循環(huán)會賦予一切死亡以意義?!?/p>
奧里爾輕輕嘆了口氣,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他隨口問道:“既然你特意來這里找我們,我是否可以認為,你對于那個謀殺犯的身份已經(jīng)有了些頭緒了?”
“沒錯,”阿影承認道,“事實上,我從一開始就猜出了他的身份。這幾天里我所做的不過是確認這一點,并弄清楚他的動向和藏身之處罷了。奧里爾博士,你聽說過‘黃昏之子’嗎?”
“我們對低緯度城邦的事不太了解,否則也不會找你幫忙了,”奧里爾說道,“不過這個名字……我這幾天似乎在哪兒聽說過它……”
“這并不奇怪,在濱海區(qū),有許多人都聽說過‘黃昏之子’——這是個瘋狂的末世論宗教團伙,他們相信大崩潰,以及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災變,都是上帝在世界末日降臨前對祂的羔羊們進行的考驗。這些家伙認為,只要欣然接受高溫、風暴、疾病、饑餓和其他諸如此類的苦難,就能證明人類的虔誠,從而在末日到來時優(yōu)先拿到去天堂的門票?!卑⒂靶Σ[瞇地說道,“而他們中的一個激進小派別甚至認為,如果能替天行道,代替上帝為人類降下更多更可怕的災難的話,他們的虔誠就能得到進一步的體現(xiàn),全能的主或許會因為他們的優(yōu)秀表現(xiàn)而在天堂里替他們安排一個特殊的VIP房間。”
“你的意思是……”
“沒錯,那種被你們命名為‘天帝少女’的真菌,確實是人為制造出的生物武器,你們之前的猜測完全正確。”阿影突然以快得讓人看不清的速度伸出了右手,用食指和拇指將一只正準備停在她后頸窩上飽餐一頓的蚊子當空抓了個正著,然后捏碎了它的幾丁質(zhì)外骨骼?!拔矣谐浞值睦碛烧J為,‘黃昏之子’創(chuàng)造了它——或者更準確地說,襲擊我們的那個人幫助‘黃昏之子’的瘋子們造出了這種鬼東西?!?/p>
“他到底是誰?”
“‘黃昏之子’內(nèi)部對此人的稱呼是‘大師’,至少那些被我盤查過的底層成員并不知道他的真名?!卑⒂邦H有些自得地拍了拍掛在腰間的彎刀,“但我可以確定的是,他應該是一名來自南亞次大陸的基因工程專家,而且像我一樣接受過COMBAT系列生物改造——否則我在酒店里就應該拿下他了。就我所知,他指導‘黃昏之子’那些人建立起了一處基因?qū)嶒炇?,對一款在大崩潰前被作為生物武器制造出的轉(zhuǎn)基因真菌進行了改造,然后將它們的孢子混入腐爛的海鮮之中,倒進垃圾堆里任由鳥類分食,以此制造出感染‘自然爆發(fā)’的假象?!?/p>
“印度佬?沒錯……這就說得通了。”奧里爾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在大崩潰之后,除了高緯度地區(qū)各城邦之外,就只有印度人還保留著一些有機化學與生物科學技術(shù)了。不過,由于印度諸邦早在數(shù)十年前就進入了閉關(guān)鎖國狀態(tài),幾乎斷絕了一切對外交往,沒人明白他們殘存的技術(shù)水平到底如何,也沒人知道那些家伙到底打算干什么。
“那你有進一步的行動計劃了嗎?”奧里爾問道。
“當然。”阿影用一只手指輕輕拍著彎刀纏著鯊魚皮的刀柄,“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們明晚就把這檔子事解決掉?!?/p>
8
大崩潰后第47年,標準歷7月16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區(qū),新泉城,濱海區(qū)。當?shù)貢r間1749時。
加布里埃爾·張用滿是汗水的雙手緊握著卡車的方向盤,在濱海區(qū)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行駛著。作為“黃昏之子”的資深成員,一名“神之手”,他已經(jīng)不止一次執(zhí)行過這樣的任務(wù)。他的精神導師向他保證,雖然向垃圾山傾倒惡臭熏天的帶魚這種事兒看上去很不起眼,但卻能狠狠地打擊那些傲慢的高緯度城邦居民,讓他們嘗到神的怒火。每次想到這一點,張都會感到一陣滿足:在大崩潰降臨、21世紀的諸國像風中的沙塵般分崩離析時,那些該死的懦夫最先腳底抹油,躲到了涼爽安全,遠離瘟疫、風暴、暴力和痛苦的寒帶,將他們這些“貧賤不能移”的可憐蟲扔在低緯度地區(qū)受苦,而現(xiàn)在,不可避免的報應終于將借他之手落在那些混蛋的頭上。
“……天用剿絕其命,今予唯恭行天之罰!”在張身邊的副駕駛座上,他的同伴,剛加入“黃昏之子”兩個月的新信徒江橋遙興奮地說道。這小子一直都很喜歡念叨這些文縐縐的、天知道從哪個故紙堆里讀到的古代語句。在大多數(shù)時候,他的這種癖好都會引來張的嘲諷,但這一次,張不得不承認,這句話和自己眼下的心情倒是頗為吻合。
“夠了,你們兩個!”在他們身后押車的資深信徒伊扎特·湯普森用左輪手槍的握把在兩人后腦勺上各來了一記,“下個路口往左。”
“往左?”
“沒錯,往左?!苯瓨蜻b重復道,“我們今天不去大垃圾山。”
“但我們接到的命令……”
“暫緩執(zhí)行?!彼耐楹喍痰亟忉尩?,“大導師剛才命令我們?nèi)ス撞暮疁厥摇沁叧隽它c兒緊急狀況,我們在去‘送貨’之前必須先去接一個人。這是最高優(yōu)先級的指令!明白嗎?!”
張點了點頭,操縱著大卡車拐了個彎兒,駛上了一條泥濘的岔道。在這條小道兩旁,成排的棺木被擺放在各式各樣的貨架上,等待著成為某一個濱海區(qū)貧民的最終歸宿。其中一些棺材是薄木板或者壓制刨花板做成的,這意味著它們的主人起碼還能保證落得個入土為安的結(jié)果;但大多數(shù)待售的貨物不過是用質(zhì)量低劣的再生紙漿做成的大紙盒子,象征意義遠超過實際意義。在濱海區(qū)的巨型垃圾山里,張經(jīng)常能看到這些被風暴與疾雨變成紙糊的“棺材”,以及被群鴉爭食的腫脹尸首。
“就是這里?!碑敽瑑?nèi)的道路變得窄到幾乎無法讓卡車轉(zhuǎn)彎之后,湯普森終于示意張停下了車,同時用手槍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帶有一圈在濱海區(qū)不太常見的混凝土圍墻的雙層小樓,“大師說,他和其他成功逃出來的人會在這里和我們碰頭,我們……”
伴著一聲令人心悸的爆炸,位于混凝土圍墻正前方的金屬大門突然倒了下來,混雜著垃圾殘片的塵埃頓時騰起了好幾米高。緊接著,一小群披著斗篷的人影就像從神燈中被召喚出的精靈一般從這片塵霧之中冒了出來。
“他們來了!”湯普森低聲喊道,“張,趕緊掉頭!江,你到車頂上去——”
還沒等湯普森把話說完,一個小小的黑色洞口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他的額頭中央,僅僅剎那之后,他的后腦勺也在一聲低沉的爆響中變成了一片四散濺落的血雨。
“狙擊手!”張一邊手忙腳亂地調(diào)轉(zhuǎn)車頭的方向,一邊大聲向他的同伴示警,“他們就在——”
一個在塵霧中奔跑的影子倒了下來,接著,另一名張的弟兄也淪為了狙擊手的獵物。在轉(zhuǎn)向的過程中,張聽到江橋遙怒罵著推開車門,用一支刻滿神圣符箓的自動步槍胡亂朝著狙擊手藏身的樓群開火。
江橋遙還沒來得及把一個彈匣打空,至少三發(fā)狙擊步槍的子彈就穿透了他的身體,一小團夾雜著內(nèi)臟組織碎片的鮮血潑灑在卡車的風擋上,染出了一小片醒目的扇形。
“走!”就在江橋遙氣絕倒地的同時,一只瘦得皮包骨頭的棕色手掌,用與它的外觀完全不符的力量猛然拉開了大卡車駕駛室的門,“快走,孩子!那些魔鬼的走狗盯上我們了!”
“可是,大師,那其他人……”
“他們將會用生命證明自己的虔誠,神會在莊嚴的天國中為他們預留特殊的位置?!备墒莸挠《壤夏腥藫u了搖頭,拉上了車門。與此同時,最后一個尚在塵埃中奔逃的人影也中彈撲倒在地,再也沒了動靜?!笆姑鼮橹兀熳?!”
“是的,大師?!睆堻c了點頭,一腳將油門踩到了底,隨著大卡車燃料箱里的混合乙醇燃料以最高速率燃燒,這輛笨重的交通工具就像一頭被戳傷的犀牛一樣咆哮著沖了出去,先撞翻了一輛擺滿紙糊棺材的木制手推車,然后又把一個倒霉的醉漢送進了路邊溢滿黃白之物的臭水坑里。
幾發(fā)狙擊步槍子彈命中了卡車,發(fā)出了一連串金屬碰撞的鏗鏘聲。這些子彈中的大多數(shù)都只擊中了貨廂里的那些惡臭熏天的帶魚,把這些討人嫌的臟東西打得肚破腸流,但也有兩發(fā)彈頭穿透了駕駛室的外殼,擦著張的額頭與肩膀飛了過去——很顯然,那些天殺的警察打算通過射殺駕駛員來逼停這輛車,萬幸的是,他們的計劃沒能成功。
張死死地踩著油門,在這輛銹跡斑斑的大車允許的范圍內(nèi)竭力開著S形路線。城區(qū)聚在街邊的人被嚇得四散而逃,成打的棺材鋪攤位被撞得粉碎,還有好幾輛各式車輛也連帶著遭了殃,變成了翻倒在窩棚廢墟里的金屬或者木料殘骸。隨著胡同變得越來越寬,身后傳來的呼喊聲和槍聲也變得越來越稀拉。張不由得感到了一陣欣慰:也許,全知全能的上帝又一次察覺了他虔誠的使者所面對的危險,并在冥冥中伸出了庇佑之手……
“咔——啪!咔——啪!咔——啪!”
當張發(fā)現(xiàn)那些半埋在胡同口的爛泥里的四角道釘在夕陽下映射出的寒光,并弄明白它們到底是什么東西時,一切都已經(jīng)來不及挽回了,大卡車老舊的橡膠輪胎在眨眼間就被撕開了幾道巨大的裂口,空氣尖嘯著從其中涌出。這名“神之手”憤怒地咒罵了一句,同時下意識地一腳踩上了剎車踏板,試圖停住正在全速行駛的大車,但他隨即驚恐地意識到,這種行為只可能導致一種結(jié)果——
大卡車轟鳴著翻倒在了爛泥之中。
“我們逮住他了!伙計們,上!”
當那輛傾覆的卡車的輪胎仍在半空中無助地高速旋轉(zhuǎn)時,披著一件古老的吉列偽裝服的阿影已經(jīng)從她藏身的垃圾堆后一躍而出,緊隨在她身后的是來自Bamp;B私人問題解決公司——整個低緯度地區(qū)業(yè)務(wù)能力最為優(yōu)秀、也最愿意干臟活的私人警務(wù)公司——的一個由非致命抓捕設(shè)備武裝起來的突擊班。
計劃進行到現(xiàn)在這一步,“黃昏之子”隱藏在濱海區(qū)窩棚里的秘密實驗室已經(jīng)被摧毀,大多數(shù)相關(guān)人員也都被消滅或者俘虜;無關(guān)緊要的雜魚已經(jīng)被清掃出場,主角也都全部就位,這場大戲的最終高潮即將開始,而它的落幕,也只是個時間問題而已。
在十幾米外的一座雙層小樓上,奧里爾博士正用一只手托著下巴,神情復雜地觀看著這一幕。他看到,武裝警察們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郊狼一樣蜂擁上前,迅速包圍了那輛翻覆的大車。在被神經(jīng)癱瘓槍擊中之前,首先爬出來的“黃昏之子”駕駛員用一支“六連響”打中了兩個警察被厚重護甲保護著的腹部,讓這一對滿臉橫肉的大漢哀號著摔倒在地——平心而論,這位司機師傅的戰(zhàn)績倒也不算太差。
不過,當那個干瘦的印度人像蛇一樣擠出卡車車窗上的破洞之后,好戲才算正式開始。
在幾天前,奧里爾曾經(jīng)在酒店狹窄的客房內(nèi)瞥見過“大師”的戰(zhàn)斗,但直到現(xiàn)在,他才意識到,大崩潰前的人體改造技術(shù)到底能讓一個人擁有何等令人驚詫的能力。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接下來發(fā)生的都并不僅僅是一場搏斗。這是一支流血的舞曲,是肌肉所爆發(fā)出的力量繪出的轉(zhuǎn)瞬即逝的畫卷,是一段以痛苦的呻吟為音符的祭禮之歌。盡管手無寸鐵、骨瘦如柴,但那位來自南亞次大陸的“大師”卻仿佛閑庭信步般在六個圍攻他的武裝警察之間輕易地騰挪躲閃,無論是電擊杖、癱瘓槍,還是能夠從指尖注射強效麻醉劑的突擊拳套,統(tǒng)統(tǒng)無法碰到他分毫。這個印度人就像一個介于存在與虛無之間、擁有百手千眼的幽靈,甚至就連阿影迅捷的彎刀也無法擋下那些襲向警察們要害的拳腳。
在短暫而令人眼花繚亂的打斗結(jié)束后,六名試圖制服“大師”的警察不是已經(jīng)命喪黃泉,就是正躺在腐臭帶魚堆成的小丘上忙著咽氣,而阿影也只能捂著胳膊上的一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自愈的傷口,目送著對方在她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
但她的嘴角卻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瘦小的印度人就像一只受到了驚嚇的黃鼠狼,在成片污穢低矮的棚屋間拼命狂奔著。有那么一會兒,這家伙看上去似乎就要成功逃脫了,但就在他準備跳過一道由建筑垃圾拼湊成的矮墻時,一個黑黢黢的東西卻突然從不遠處的角落里竄了出來——這是一條在濱海區(qū)非常常見的流浪狗,缺乏護理的灰毛糾結(jié)成一團,細縫般的眼睛里幾乎糊滿了眼屎。當它一聲不吭地撲向“大師”時,后者只是短暫地停下了腳步,隨即一腳踢碎了它的頭顱。
更多的狗隨之而來。
就像人類歷史上的所有貧民窟一樣,新泉城的濱海區(qū)從來都不缺流浪狗。這些灰狼悲慘退化的后裔,是貧困人群賴以自衛(wèi)的手段,也是生活垃圾的免費清潔工,更是人們少有的肉食來源之一。而現(xiàn)在,它們就像聽到捕鼠人魔笛召喚的耗子一樣,成群結(jié)隊地涌出了自己骯臟的巢穴,沖向了一臉驚愕的印度人。不過,與那些對獵物群起攻之的惡犬不同,這些狗并沒有用它們的尖牙和爪子撕咬目標,而是里三層外三層地將對方緊緊地圍了起來。
不知所措的“大師”用精準凌厲的掌刀、飛踢甚至肘擊殺死了數(shù)十條狗,但幾百條狗馬上躍過了它們同類的尸體。狗群并沒有攻擊他,它們只是將它團團圍住,用肉體構(gòu)成了一道緊密的圍籬。
這些動物在竭盡全力試圖保護他,但不幸的是,“大師”現(xiàn)在可不需要這種保護。
在緊張地環(huán)顧一圈后,“大師”邁開步子,試圖從一個狗的數(shù)量看上去最少的方向逃走。但僅僅走出了幾步,他就意識到了這么做有多么不明智:這些狗的數(shù)量實在太多,以至于他根本找不到可以落腳之處。在慌亂中,他一腳踩在了一條老狗的脊背上,隨即失去平衡仰面摔倒。超過一打的狗立即攀上了他的身體,用骯臟的皮毛緊緊地貼著他的軀干和四肢,讓他看上去活像是一條被困在繭里的毛蟲。
“瞧,有時候,一丁點兒費洛蒙就能解決不少麻煩?!痹谂c奧里爾和另一隊私人問題解決公司的雇傭警察一道走向那堆不斷蠕動的狗肉小山的同時,阿影笑瞇瞇地擺弄著手中的那只微型噴霧罐——在幾分鐘前,她正是趁著與“大師”貼身格斗的片刻將罐子里的物質(zhì)噴在了對方身上?!拔乙呀?jīng)完成了諾言,博士,這家伙是你們的了,而且毫發(fā)無損。”
“我謹代表波羅的尼亞人,以及我們的全部友邦,感謝您的幫助,女士?!眾W里爾停下腳步,看著在數(shù)以百計流浪狗的重壓下無助掙扎著的印度人,“但這到底是……”
“一些大崩潰前的生物研究計劃制造出的意外副產(chǎn)品?!卑⒂半p手一攤,看著警察們用高壓電擊杖費力地將那些賴在“大師”身邊不肯走的流浪狗電暈、趕跑,然后將超過半打強效麻醉鏢打進了無力反抗的印度人的身體。
“當時的某個寵物用品公司打算研發(fā)一款外激素,用來強化看護犬與導盲犬對人類的親密感與保護欲,但不幸的是,這玩意兒的效果顯然有些強過了頭。因為某些機緣巧合,再加上好奇心作祟,我從一個跳蚤市場里搞到了幾份這種失敗的產(chǎn)品——現(xiàn)在看來,我當時這么做倒是有些先見之明?!卑⒂鞍淹嬷鴩婌F罐,說道。
“的確,您做得非常好?!眾W里爾答道。
這時一架私人問題解決公司的直升機已經(jīng)來到了他們的頭頂,準備將囚徒運往停泊在公海上的一艘莫斯科維亞使節(jié)船——在那艘船上,一支由高緯度各城邦司法代表組成的調(diào)查隊正等著對犯人進行審訊?!安贿^,我個人還有一些需要在私下里討論問題,請問您是否愿意借一步說話?”
“可以?!?/p>
奧里爾點了點頭,帶著阿影離開了那些正在忙活著的警察。兩人繞過了那堆臭氣熏天的帶魚,也躲開了被這里的動靜引來的各路看客們。
最后,兩人走進了一間燈光陰暗、煙霧繚繞的小酒館里。
“您到底打算問些什么?”隨著酒館的金屬大門在兩人身后關(guān)閉,阿影有些疑惑地問道。
“我只有一個問題,女士,一個我自認為已經(jīng)找到了答案、但尚需進一步證實的問題。”奧里爾斜倚在吧臺前,抬起了一只手,似乎打算擦掉從額頭兩側(cè)滲出的汗珠。但緊接著,他突然用力攥緊了拳頭,擊發(fā)了藏在他的小指與無名指之間的袖珍氣手槍。一支專門設(shè)計的金屬針頭在壓縮氮氣推動下從高強度纖維制成的槍管中射出,準確地刺入了毫無防備的阿影的后背。
“我很遺憾?!?/p>
9
大崩潰后第47年,標準歷7月16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區(qū),新泉城,濱海區(qū)。當?shù)貢r間1836時。
“你——”隨著從氣手槍中射出的針頭命中她的脊椎,阿影就像一只泄了氣的充氣娃娃一樣軟沓沓地癱倒在了骯臟的地板上。她的四肢像斷線傀儡的肢體一樣以怪異而不舒適的姿態(tài)曲折交疊著,失禁的尿液弄濕了緊身褲——這種神經(jīng)干擾針是基于普通癱瘓槍彈藥的改進版,它的工作原理并不是依靠高壓電擊讓目標的肌肉痙攣,而是通過選擇性阻斷對方神經(jīng)電信號傳輸,從而阻礙目標大腦發(fā)出的運動指令傳輸?shù)剿闹蛙|干。當然,這種干擾不會對目標造成永久性的傷害,但只要奧里爾不取走針頭,干擾針自帶的能源足以讓對方連續(xù)幾個小時處于高位截癱狀態(tài)。
“你瘋了嗎?這是干什么?!”阿影震驚地問。
“我這么做純屬迫不得已,女士。畢竟,我們都明白你有什么本事?!眾W里爾扔下了已然無用的一次性槍管。
與此同時,一小隊穿著黑色戰(zhàn)術(shù)緊身衣,戴著封閉式戰(zhàn)術(shù)面罩的波羅的尼亞特戰(zhàn)隊員就像從影子里鉆出的鬼魅一般從這間酒吧的各個角落里鉆了出來,兩人一組把守住了這棟建筑的每個出入口。
“那好吧?!彪m然連挪動手指都無法做到,但阿影的表情還是很快恢復了慣常的那種冰冷的平靜,仿佛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不過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你的問題到底是什么?”
“我希望知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你要用這樣的手段對高緯度諸邦發(fā)動恐怖襲擊?”
“我?!”阿影先是有些驚詫地眨了眨眼,接著,她輕輕地笑了起來,“這太可笑了!你憑什么認為我會——”
“在和你見面之后不久,我就已經(jīng)起了疑心。”奧里爾雙手一攤,“無論你如何否認,你確實曾經(jīng)是伊琳娜·帕夫洛娃少校,而那位伊琳娜少校的資料仍然保存在某些繼承了舊俄國遺產(chǎn)的高緯度城邦資料庫里。當然,你在大崩潰發(fā)生時銷毀了自己的一部分資料,但剩下的記錄仍然表明,在為生物安全委員會工作時,你曾經(jīng)志愿接受COMBAT系列強化改造,以便在野外調(diào)查中確保自己和同行者的安全——在那個黑暗的時代,隨著絕望像野火一樣蔓延,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攻擊任何與生命科學有關(guān)的人和設(shè)施,盲目地宣泄他們的憤怒?!?/p>
“沒錯,但這又能說明什么?”
“僅僅這些記錄確實并不能說明問題——COMBAT系列改造技術(shù)在大崩潰前已經(jīng)十分成熟,接受過的人數(shù)以萬計。”奧里爾繼續(xù)解釋道,“但你的情況與他們不同。那天在火車站附近,你所表現(xiàn)出的運動能力顯然屬于COMBAT-type2型改造的結(jié)果,較為常見的COMBAT-type1強化的主要目的是提升接受強化者的生存能力,重點在于增強目標的乳酸分解速度、抗缺氧能力、對毒素與輻射的耐受能力和傷口自愈與抗感染效果,而type2則更加名副其實地側(cè)重于真正意義上的戰(zhàn)斗——你遠超正常人的神經(jīng)反應速度、耐力與爆發(fā)力,只有可能來自于這一類型的改造。我說得對嗎?”
“對?!?/p>
“但不幸的是,COMBAT-type2的技術(shù)不夠成熟。對那些像你一樣接受過回春手術(shù)的人而言,這種手術(shù)會在他們體內(nèi)埋下不可逆的陷阱:一旦持續(xù)進行高強度復雜運動的時間過長,接受過該型強化者就會出現(xiàn)類似于帕金森綜合征的癥狀。他們會失去對自己身體的控制能力,甚至短暫地陷入無法行動的窘境?!?/p>
阿影微微一笑,說:“這我知道。但四十七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也許我設(shè)法治好了自己呢?”
“結(jié)合您的專業(yè)知識背景來看,我對此表示懷疑?!眾W里爾聳了聳肩,“您是一名生態(tài)學家,您的知識結(jié)構(gòu)讓您可以輕而易舉地聽懂大多數(shù)與人體病理學相關(guān)的話題和術(shù)語,但還不足以支撐您進行研究,攻克這一眾多醫(yī)學家都未能突破的難題。而除了波羅的尼亞、魁北克獨立國、斯堪的納維亞同盟和冰島共和國之外,在這個日益破敗的世界上,只有一群人擁有破解這一難題的技術(shù)。”
“沒錯,印度人確實可能有這個本事,”阿影撇了撇嘴,“但我可聯(lián)系不上那些縮在南亞次大陸上不肯露頭的家伙?;蛘吣銘岩伞髱煛臀沂且换锏??如果你真的這么想,那么我倒希望你告訴我,我憑什么要把一個如此重要的盟友出賣給你們?”
“為了轉(zhuǎn)移我們的視線,爭取對你們的計劃而言至關(guān)重要的時間。”奧里爾答道,“你很清楚,一旦遭遇襲擊,高緯度諸邦將會采取什么樣的措施。如果能在這段時間內(nèi)讓我們放松警惕,甚至將注意力集中在諸如‘黃昏之子’這樣的組織身上,你們的成功概率就會大為增加?!?/p>
阿影輕蔑地哼了一聲:“這不過是你的主觀臆測罷了。你有證據(jù)能證明你的指控嗎?”
“我有?!眾W里爾打開了自己的PDA,從其中調(diào)出了一份調(diào)查報告,“我不得不承認,你讓‘大師’對調(diào)查團發(fā)起襲擊的時機找得很準。如果他提早幾分鐘動手,或許我就永遠不可能收到這份報告了——自從我們解剖了第一批攜帶有‘天帝少女’菌株的鳥類樣本后,你就一直暗示我們,被鳥群吃下的海鮮是這場真菌感染的源頭,而我們也確實相信了。但是,石川由紀夫教授卻在那些被感染的鳥的消化道內(nèi)找到了另一種內(nèi)容物?!?/p>
“是什么?”
“人類的DNA,更準確地說,來自于人類呼吸系統(tǒng)的軟組織殘片?!眾W里爾迅速地翻動著PDA上電子文檔的頁面,“在意識到酒店被襲擊后,石川教授在生命的最后幾秒鐘里把這個文件包發(fā)給了我,其中的最后一份報告表明,他們之前在海魚和其他海洋生物體內(nèi)發(fā)現(xiàn)的少量‘天帝少女’菌株極有可能來自食物進入消化道后的次生感染,而真正感染這些鳥類的,其實是人類的尸體——或者更準確地說,人類氣管與肺部組織的殘片。”他收起了PDA,從衣兜里取出了一份被揉皺的舊報紙,在這張報紙的上方,阿影正站在一整排工藝鬧鐘后對著鏡頭微笑,“更有趣的是,就在感染發(fā)生前不到兩個月,您的時光永恒鐘表連鎖店在進行了好幾次義賣活動之后,向住在濱海區(qū)和新泉周邊的各個貧民窟里的孤兒們捐贈了大批據(jù)稱可以防治呼吸道感染的疫苗……我相信,這并不是單純的巧合?!?/p>
金發(fā)碧眼的女子突然爆發(fā)出了一陣歇斯底里對的笑聲。她一直笑著、笑著,直到因為呼吸困難而開始咳嗽時才停止。
“你……你比我預……預料中的要更聰明,博士?!彼吐曊f道,“我一直相……相信,沒有任何人會發(fā)現(xiàn)……”
“那么,女士,您是否可以回答我最初的問題了?”奧里爾將報紙重新揉成一團,扔出了酒吧對的窗外,“為什么你要這么做?我相信,像你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不可能去信仰‘黃昏之子’這樣的白癡團伙的鬼扯理念,那么,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說得沒錯,博士,但‘黃昏之子’并不是一群白癡。”阿影的笑聲漸漸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哀傷的神情——只有真正經(jīng)歷過歲月滄桑的人才能展現(xiàn)出像這樣充滿理性意味的哀傷,“他們只是一群不幸的人。他們不幸生在這個時代,又不幸生于被文明遺忘的廢墟,被迫為了生存而掙扎。因為這些不幸,他們無法獲得應得的知識,也無法經(jīng)由教育而鍛煉出基于邏輯與理性的思維。他們并不愚蠢,而只是一群在無知中陷入絕望的人,對他們而言,任何虛無縹緲的傳說都是珍貴的救命稻草,值得他們傾盡全力抓住不放?!?/p>
“你是說,你同情他們?”
“我是一個秘密的人道主義組織的成員。我們同情每一個不幸的人,同情正一步步淪入暮色的人類文明,這才是我決定協(xié)助研發(fā)并傳播‘天帝少女’的原因?!卑⒂按鸬?,“雖然這聽上去有些殘酷,但為了救人,我不得不讓某些人去死。”
奧里爾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幾天前,當他第一次面對那個自稱為“大師”的印度人時,后者也說了相同的話。而他的直覺告訴他,阿影的說法是認真的?!澳阋仁裁慈耍俊?/p>
“那些在這個世界上最卑微、最無助、也最常遭到忽略的人。在過去幾天里,我相信你已經(jīng)見過他們了?!?/p>
“我根本不知道……等等,你是說那些孤兒?!”
“是,但也不僅僅是他們。”阿影費力地搖了搖頭,“在濱海區(qū)有上萬名孤兒,但那些名義上有監(jiān)護人的孩子過得也不比他們好到哪兒去。這些孩子缺乏教育、無人管束、經(jīng)常淪為盲目暴力和拐賣犯罪的犧牲品,但更重要的是,他們的痛苦遭到了一切人的忽視……年復一年,成千上萬的孩子們降生、掙扎、夭折、淪為烏鴉與野狗的食物,而你們這些住在舒適涼爽的北方的人甚至從沒有真心關(guān)注過他們一刻鐘!”
“不,不是這樣的?!眾W里爾搖了搖頭,“我們一直在為低緯度地區(qū)的兒童提供人道主義援助,就我所知……”
“人道主義援助?”曾經(jīng)是伊琳娜少校的女子語調(diào)尖刻地打斷了她的話,“在大崩潰前,在我的第一次生命中,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見識過冷漠與為富不仁:在那時,許多生活優(yōu)裕的人將自己的特權(quán)視為理所當然,并自傲地指責其他人的貧困純粹是由于主觀上的‘愚蠢’和‘不肯努力’。在這片土地上,這樣的論調(diào)尤其普遍,也極其令人憎惡;但直到通過回春術(shù)獲得第二次生命,又親歷了這幾十年的風雨之后,我才終于意識到,為富不仁的惡其實有兩種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其中一種比另一種更加可惡?!?/p>
“呃?”
“事實上,早在大崩潰之前,第二種惡就已經(jīng)普遍存在了——它存在于生養(yǎng)了你的那片土地上,存在于那些自詡為‘文明開化’的社會之中。你學過歷史,博士,我想你應該知道,在大崩潰前,第三世界最致命、也最可怕的傳染病是什么吧?”
奧里爾沉吟了片刻,試探著回答:“登革熱、霍亂、流行性腦炎、錐蟲病和……瘧疾?”
“沒錯。但真正關(guān)鍵的是,這些疾病并非無法治療——對抗它們病原體的手段在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而當時的發(fā)達國家每年都會以人道主義為名對第三世界提供大量援助,如果愿意,他們并非無力戰(zhàn)勝這些疾病。但你是否知道,為什么直到大崩潰開始之時,世界上最貧困的二十億人仍然為這些疾病所苦?”
奧里爾搖了搖頭。
“因為這些疾病在‘文明’社會里很早就已經(jīng)消失了,持續(xù)百年的衛(wèi)生運動殲滅了它們的傳播宿主,使得人們不必再煞費苦心地為了生存而對抗它們?!卑⒂罢f道,“那些慈悲為懷的文明人愿意為窮人提供二手衣服、餅干和士力架巧克力,但卻不樂意讓他們遠離這些微小瘟神的魔掌,只因為這些與文明人‘無關(guān)’的藥物需要從頭開始立項研究,而整個過程毫無利潤可言!是的,這才是最為可惡的為富不仁:富人們大張旗鼓地高舉著慈悲的旗號,以此安撫自己那可憐可悲的道德感與良心。但這種行徑是經(jīng)過下意識的精心計算的:那些自詡為精英的家伙知道扔出多少殘羹冷炙可以買來良心的一時安穩(wěn),而他們通常連半個子兒也不愿多付!”說到這兒,她激憤地扭了扭麻木的肩關(guān)節(jié),似乎想要通過手勢強調(diào)自己的觀點,“你們過去是這么做的,而現(xiàn)在也沒有任何變化!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都有成百上千的孩子因為那些在技術(shù)上并不難治療的疾病而失去生命,而你們卻在‘人道’的幌子下自我安慰,對這一切視而不見!”
“這……也許你是對的?!眾W里爾沉默了許久,才終于吞吞吐吐地說了這句話,“但用生物武器進行恐怖襲擊并不能解決問題?!?/p>
“恐怖襲擊?!我們可沒搞什么恐怖襲擊!”阿影輕蔑地哼了一聲,似乎對奧里爾的用詞頗為不滿,“你們的專家將我們的造物命名為‘天帝少女’,這倒確實是個貼切的名字:在古代中國的傳說中,姑獲鳥是死去的孕婦與嬰兒的鬼魂,在怨念驅(qū)使下回到世間尋仇,而我們的‘天帝少女’則承載著無數(shù)夭折的孩子和失去孩子的母親們的絕望與憤怒。在人類體內(nèi),這種真菌與宿主可以達成良性共生關(guān)系,一旦宿主成年,它就會隨著性激素濃度的增長而自動停止繁殖,直至死亡。但只要宿主提前夭折,它就會用信息素引誘食腐鳥類,并控制后者將它們帶往寒冷的北方,而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事,你們在一個月前已經(jīng)知道了?!?/p>
“但這么做有——”
“有什么意義?!只要我們的計劃完成,超過一千萬生活在低緯度地區(qū)貧民窟里的兒童就會成為‘天帝少女’的宿主——我們的組織有著遠比‘黃昏之子’強得多的行動能力。到那時,如果你們不希望在接下來的幾年里被迫燒光自己的莊稼,他們就必須盡可能地減少在垃圾山上淪為群鳥食物的孩子的數(shù)量。最重要的是,做到這一點對于你們并不困難——只要愿意,你們的制藥廠只需要幾天時間就能建立起生產(chǎn)相應的疫苗與維生素藥片的流水線,所有的相關(guān)技術(shù)在一個世紀前就已經(jīng)不是問題了,而成本也寥寥無幾?!卑⒂罢f道,“而且,我相信你們肯定會這么做?!?/p>
“為什么?”
“這和你們之前不這么做的原因完全相同——因為指導你們行動的唯一準則是精打細算的實用主義?!卑⒂坝么_信無疑的語氣答道,“沒錯,你們在理論上也可以采取其他手段阻止‘天帝少女’——研制相應的殺菌劑并將它注射給所有與‘天帝少女’共生的孩子,建立數(shù)千公里長的攔阻防線消滅每一只往北飛行的鳥,或者干脆為每一座低緯度城市的貧民窟都建立起完善的人口統(tǒng)計與尸體處理系統(tǒng)。但只要稍微進行成本核算,就不難發(fā)現(xiàn),與生產(chǎn)一些廉價維生素和藥品相比,這些手段的費用實在太過高昂。因此,只要我們的計劃得以完成,你們的領(lǐng)袖就必定會按照我說的那樣去做?!?/p>
“我……我相信這一點,”奧里爾緩緩呼出了一口氣,“但前提是你們必須完成這個計劃?!?/p>
阿影費力地點了點頭,藍色的大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懇求的神色,“沒錯。要完成計劃,我們還需要一段時間。新泉的這批‘天帝少女’不過是個測試,在新里約熱內(nèi)盧、巴拉納尼亞、雅加達和另一些城邦里,我們的代理人的工作才剛開始。為了避免行動遭到干擾,我不得不設(shè)下騙局,讓你們?nèi)岩伞S昏之子’,這樣一來,當你們意識到那些宗教狂不過是被我們欺騙利用之時,一切就已經(jīng)是既成事實了?!彼龂@了口氣,“現(xiàn)在,一切都操縱在你的手中。我無法強求你像我一樣思考問題,但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做?是遵從你的職責與你對城邦發(fā)下的誓言,還是接受自己良心的指引?”
“我想,這確實是個問題,”在沉默半晌之后,奧里爾低聲答道,“一個令人不快的問題……”
10
大崩潰后第47年,標準歷7月17日,西太平洋海面,錢塘江口東南側(cè),莫斯科維亞使節(jié)船“三圣徒號”。當?shù)貢r間1310時。
“您在本次任務(wù)中的成就令人欽佩,奧里爾博士?!碑斝氯橇鑱y嘈雜的港口區(qū)終于消失在舷窗外的天際線上后,審訊委員會的首席委員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在大多數(shù)調(diào)查團人員遇難,而且敵人的隱蔽性遠超我們預料的情況下,您仍然成功地識破了陰謀,并讓我們避免了一場災難。這已經(jīng)完全超過了我們先前對你的最大期望?!?/p>
“您過獎了,閣下?!眾W里爾用盡可能鎮(zhèn)靜的神情看著委員們,“我僅僅是盡力而為罷了。而且遺憾的是,我沒有及時注意到伊琳娜少校與那些恐怖分子合謀的事實,否則我們也不會失去石川教授和其他人?!?/p>
“是啊,這的確相當令人遺憾,所幸他們的犧牲并未白費。”委員點頭道,“那么,你還有什么別的信息要匯報嗎?”
“沒有了,閣下。”奧里爾答道,“我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已經(jīng)報告完畢:所有證據(jù)都指出,那個自稱‘大師’的印度人與恐怖組織‘黃昏之子’過從甚密,并組織策劃了向貧民窟垃圾堆運送被真菌感染的海產(chǎn)品的活動,而伊琳娜少校與‘大師’顯然有密切牽連。我有理由認為,他們在審訊中供出的信息將會有助于我們打擊與消滅‘黃昏之子’,將他們的生物恐怖主義活動遏制在萌芽狀態(tài)。”他舉起了握成拳頭的右手,做出了宣誓的標準手勢,“我以我的公民身份與人格起誓,以上所言字字無虛?!?/p>
“我們完全相信這一點?!蔽瘑T微笑著說道,“干得漂亮,年輕人。你會前途無量的?!?/p>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