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露

道與蝴蝶翅膀

中文與中式教育之間，西文與西式教育之間，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在歐洲多年，又用荷語寫作，俺倒是對這個問題略有思考。

就用荷蘭人與荷蘭語舉幾個例子。當然，各種西文之間差別挺大，荷蘭語不能概括全貌。但俺相信，在俺要講的這個問題上，荷蘭語挺有代表性。

在荷蘭語中，“衣服”和“洗臟衣服”基本是一個詞；“網(wǎng)球”和“打網(wǎng)球”也是如此。這樣的例子簡直罄竹難書，比如，鍋≈用鍋炒菜，吻≈接吻，澡盆≈用澡盆洗澡，如此等等。名詞只需加個后綴，就鹿回頭——華麗轉身，變成動詞。

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他老人家的理論在兩千年后，被一個美國氣象學家愛德華·洛倫茲用另一種方式表達了出來。洛倫茲有句著名的話說，一只蝴蝶在巴西輕拍翅膀，可以導致一個月后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

如果說荷蘭名詞是“一”，而它輕而易舉所能切換的動詞是“二”， 那么此語言現(xiàn)象所產(chǎn)生的“三”是什么呢？“三”所產(chǎn)生的萬物，也就是那蝴蝶效應，又是什么呢？

西文優(yōu)勢

首先，荷蘭兒童在學校里用來掌握母語的時間比中國兒童要短得多。老師教給他們，名詞+名詞的最后一個字母+動詞后綴=動詞。孩子知道此規(guī)律后，很快便能照葫蘆畫瓢，成功地自造出一大串別的單詞來。例如，網(wǎng)球tennis+網(wǎng)球最后的s+en=打網(wǎng)球tennissen；再比如，鍋wok+鍋的最后一個字母k+en=用鍋炒菜wokken。

中國兒童則不然。他們不光要學“網(wǎng)球”這個名詞，還要學與其配套的動詞“打”。不同的運動項目需要不同的動詞來配套，比如“足球”是“踢”的，“體操”是“做”的，而在荷蘭文呢？一個動詞后綴en就一網(wǎng)打盡了。

第二，在相對迅速地掌握母語以后，荷蘭兒童能夠把精力放在探索世界、思考問題、自我發(fā)揮、自我表現(xiàn)上。不久前我在微信上看到一篇文章，中國某大學的校長把九歲的兒子帶到美國上小學，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美國老師給乳臭未干的九歲毛孩子留的家庭作業(yè)，是大人都說不清的國際問題，比如，如何進行國與國之間的合作以有效地反恐，還有科學家都直撓頭的宇宙課題，比如，目前是開發(fā)月球旅游業(yè)的時候嗎？

那篇文章把此中西差異歸咎于中國學校的填鴨式教育，我不敢茍同，因為文章作者在做出結論之前沒有把中文與西文的內(nèi)在規(guī)律給考慮進去，而語言規(guī)律在東西方兒童的認知過程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也從根本上影響著東西方教育方式的設置。

第三，由于荷蘭人從小學起就養(yǎng)成了獨立思考、自我發(fā)揮、自我表現(xiàn)的習慣，他們成年后勇于探索，善于表達，發(fā)明創(chuàng)造成為了他們的強項。在世界近代史中，人類許多先進的科學與技術發(fā)源于歐洲，并非偶然。

中文特點

萬物均分陰陽，萬事都好壞參半，那中文除了相對難學以外，有什么優(yōu)勢呢？

第一，荷蘭文法比較規(guī)范，小學生一通百通，學起來比較容易。中文不是沒有文法，但它復雜多變，光靠了解文法來學習中文乃癡人說夢，故此，死記硬背難以避免。過去中國私塾要求學童們將古文倒背如流，并非旨在扼殺少年兒童的創(chuàng)造力，禁錮祖國花朵的想象力，更不是僅用“填鴨式教育”便能一言以蔽之的。

第二，相比之下，荷蘭文的ABC更像一套符號系統(tǒng)，系統(tǒng)內(nèi)有規(guī)有距，可那符號本身，正如1、2、3，其歷史與文化內(nèi)涵微乎其微。而中文不僅是符號，更是圖畫（象形），是聲音（象聲），是思辨（象義）。它承載著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文化與歷史。世世代代的炎黃子孫學習母語的過程，便是接受中華文明洗禮的過程。

首先，兒童一旦掌握了中文，就部分地繼承了老祖宗歷代積攢下來的經(jīng)驗和知識。舉個例子，孩子們不用自己上足球場，接受足球訓練，一看“踢”+“足球”這個組合，就秀才不出門，遍知足球天下事了。他們能夠望文生義，知道足球這玩意兒是用腳丫子踢的，不是用巴掌拍的。孩子們一看“接”+“吻”這個組合，便顧名思義，知道如果我在長江頭，君在長江尾，這吻是“接”不了的，非得零距離接觸才能玉成這般好事。

因此，中國兒童雖然花在學習母語上的時間比荷蘭兒童要長，但大器晚成。他們在死記硬背漢語字詞之后，順手牽羊地也把刻入漢字筆畫中的五千年華夏文明給納入腦海。一石二鳥，為此雙倍的戰(zhàn)利品，多花點時間來聚焦瞄準，在鄙人看來，值。

第二，中文對中華文明的傳承功不可沒。當初為了寫我的第四本小說《香霧》，我采訪了上百位和中國打過交道的歐美生意人。有位荷蘭人是生產(chǎn)紡織品的，他在中國一偏遠地區(qū)有家中外合資的工廠。他對我說，怎么就連只上過高小的中國山窩窩里的老農(nóng)民都知書達理、出口成章，有時順口說出來的道理，連荷蘭大學教授聽了都得琢磨一陣子，半晌緩不過勁來？我看那位荷蘭商人的面部表情，不像是在溜我的須，拍我同胞的馬。后來我回家尋思，可不是嘛？

中文，包括口語，蘊藏著中國智慧，它在人們不斷的使用中，繁殖發(fā)酵，過濾沉淀，自我修復，生生不已。老農(nóng)民雖然學歷不高，但他所口口相傳、耳聞目染的中國話，使他潛移默化地汲取了文化與歷史之養(yǎng)分，豐富了他的精神內(nèi)涵。我甚至認為，中國之所以能夠完整無缺地保留了世界四大古代文明之一，要感謝中國人每天使用因而精心呵護的中國文明之活化石——漢語。

一分為二

由于中文文法盤根錯節(jié)，復雜多變，中國少年兒童掌握母語的必經(jīng)之路繞不開死記硬背、模仿前人，故中國人善于模仿。不料此特點導致我們近年來背上了一個國際罵名：愛抄襲，無視知識產(chǎn)權。此話要一分為二地看。

一來，君看荷蘭老農(nóng)民，讓他們惟妙惟肖地山寨飛利浦電視機，且鼓搗不出來呢。在這方面，他們對中國鄉(xiāng)下人的心靈手巧、一點就通、無師自通，只能是捶胸頓足、望洋興嘆。再者，中國近代在某些科技領域中落后于西方一大骨節(jié)，模仿光輝的榜樣，學習別人的先進經(jīng)驗，可以少走好多彎路，少遭受好多慘痛教訓，有何不妥？想當初英國模仿中國的制茶技術，以致英國靠茶葉發(fā)橫財，荷蘭模仿中國的陶瓷技術，以致荷蘭靠代爾夫特藍陶富得流油，算不算抄襲，算不算無視知識產(chǎn)權？

二來，但無論如何，學習別人的先進技術要以尊重別人的知識產(chǎn)權為前提，否則害人害己。因為抄襲導致別人嘔心瀝血換來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得不償失，致使別人辛辛苦苦掙來的品牌效應毀于一旦。如果我們將來也開始大規(guī)模地發(fā)明創(chuàng)造，而外國人步我們的后塵，也抄襲我們，那可就現(xiàn)世報了。欲哭無淚呀。

小題大做

中文和西文，這兩種語言體系各有利弊，但有三點俺憋在心里難受，還是一吐為快吧。

第一，中文乃中國以致全人類文化與歷史發(fā)展的里程碑，誰建議把中文改成拼音文字，我就跟誰急。閹割漢語，數(shù)典忘祖，割斷歷史，還能造更大的孽不？

第二，在珍惜中文這塊文化與歷史的活化石的同時，我們不妨發(fā)掘一下西方教育的長處，尋找一種綜合的教學方式，既引導中國兒童掌握好漢語，又鼓勵他們探索世界，獨立思考，激活想象力，敢為人先，勇于創(chuàng)新。

第三，模仿是把雙刃劍，哪怕是為了確保我們未來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不前功盡棄，我們也應立刻叫停山寨。

從“洗衣服”扯到山寨，聽起來離題萬里，但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顯而易見，即老子所言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中西方之間的任何一個微小區(qū)別，都能像蝴蝶翅膀的顫動一樣，一旦萬事俱備，東風吹起，便能導致國與國之間的巨大鴻溝，掀起殃及全球的軒然大波，狂風驟雨。這就是我這篇文章咬文嚼字、小題大做的原因之一。

（作者為荷籍華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