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慧
感受生活中的溫馨與哲理
——李娟散文專題閱讀
李書慧
李娟,1999年開始寫作,曾在《南方周末》《文匯報》等開設專欄,并出版過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請放聲歌唱》等。這些散文集里的文章,將生活中的瑣事信手拈來,在作者輕聲慢語的敘述中,讓我們感受到了濃濃的溫馨與淡淡的哲理。
讀著李娟的散文,我仿佛看到了一個永遠十七八歲的女孩,她怯生生地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這里獨特的自然環(huán)境,然后躡手躡腳地走近這里的人們,靜靜地觀看著他們獨特而豐富的故事,默默地感受著他們的美好情感,于是,她被這種淳樸情懷所感染,便一頭撲進他們的懷抱,讓自己融入這溫馨而美妙的世界……
其實,我也很想走進那個令我無法釋懷的溫馨世界。
粉紅色大車
李 娟
自從有了粉紅色大車,我們?nèi)タh城就再也不坐小面包車了。小面包車一個人要收20塊錢,粉紅色大車只要十塊錢。小車捎點大件東西還要另外收錢,大車隨便裝。最重要的是,大車發(fā)車總算有個準時了,不像小車,人滿了才走,老耽誤事。
“粉紅色大車”其實是一輛半舊的中巴車,司機胖乎乎、樂呵呵的,每當看到遠處雪地上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公路跑來,就會快樂地踩一腳剎車:“哈呵!10塊錢來了!”
車上所有的孩子則齊致地發(fā)出“嘟兒~~~”——勒馬的命令聲。
我和60塊錢擠在引擎和前排座之間那塊地方,已經(jīng)滿滿當當了??墒擒嚨綔囟脊?,又塞進來了50塊錢和兩只羊,這回擠得連胳膊都抽不出來了,真想讓人騎到那兩只羊身上去……好在人一多,沒有暖氣的車廂便暖和起來了。后排座上的幾個男人開始喝酒,快樂地碰杯啊,唱歌啊。一個小時后開始打架。司機便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哄了下去。這才輕松了不少。
雖然烏河這一帶村莊稀寥,但每天搭粉紅色大車去縣城或者恰庫兒特鎮(zhèn)的人還真不少。每天早上不到5點鐘車就出發(fā)了,孤獨地穿過一個又一個漆黑的村莊,一路鳴著喇叭,催亮沿途一盞一盞的窗燈。當喇叭聲還響在上面一個村子時,下面村子的人就開始準備了,穿得厚厚的站在大雪簇擁的公路旁,行李堆在腳邊雪地上。
阿克哈拉是這一帶最靠西邊的村子,因此粉紅色大車每天上路后總是第一個路過這里。我也總是第一個上車。車廂里空蕩而冰冷,呵氣濃重。司機在引擎的轟鳴聲中大聲打著招呼:“你好嗎?身體可好?”一邊從助手座上撈起一件沉重的羊皮坎肩扔給我,我連忙接住蓋在膝蓋上。
夜色深厚,風雪重重,戈壁灘坦闊浩蕩,沿途沒有一棵樹。真不知司機是怎么辨別道路的,永遠不會把汽車從積雪覆蓋的路面開到同樣是積雪覆蓋的地基下面去。
天色漸漸亮起來時,車廂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但還是那么冷。長時間呆在零下二三十度的空氣里,我已經(jīng)凍得實在是受不了。突然看到第一排座位和座位前的引擎蓋子上面對面地坐著兩個胖胖的老人——那里一定很暖和!便不顧一切地擠過去,硬塞在他們兩人中間的空隙里,這下子果然舒服多了。但是,不久后卻尷尬地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原來是夫妻……
這兩口子一路上一直互相握著手,但那兩只握在一起的手沒地方放,就擱在我的膝蓋上……我的手也沒地方放,就放在老頭兒的腿上。后來老頭兒的另一只大手就攥著我的手,替我暖著。老太太看到了也連忙替我暖另一只手。一路上我把手縮回去好幾次,但立刻又給攥著了。也不知為什么,我的手總是那么涼……
車上的人越來越多,不停地有人上車下車。但大都是搭便車的——正頂著風雪從一個村子步行到另一個村子去,恰好遇到粉紅色大車經(jīng)過,就招手攔下。其實,就算是不攔,車到了人跟前也會停住,車門邊坐的人拉開門大聲招呼:“要坐車嗎?快一點!”
周日坐車的人最多,大多是下游一個漢族村里返校上課的漢族孩子。一個個背著書包等在村口,車停下后,父親先擠上車,左右突圍,置好行李,拾掇出能坐下去的地方,然后回頭大聲招呼:“娃!這吶坐定!”又吼叫著叮囑一句:“娃!帶饃沒有?”
每每這時,總會替司機失望一回。還以為這回上來的是20塊錢呢……
那父親安頓好了孩子,擠回車門口,沖司機大喊:“這是俺娃哩車票錢,俺娃給過錢哩!俺娃戴了帽子,師傅別忘哩!”
“好。 ”
“就是最后邊戴帽子那哩!”
“知道了?!?/p>
“師傅,俺娃戴著帽子,可記著哩!”
“知道了知道了!”
還不放心,又回頭沖車廂里一片亂紛紛的腦袋大吼:“娃,你跳起來,讓師傅看看你哩帽子!”
無奈此時大家都忙著上下車,手忙腳亂地整理行李,那孩子試著跳了幾次,也沒法讓我們看到他的腦袋。
“好啦好啦,不用跳了……”
“師傅,俺娃是戴帽子哩,俺娃車錢給過哩……”
“要開車了,不走的就趕快下去!”
“娃,叫你把帽子給師傅看看,你咋不聽?!”
“……”
車在一個又一個村子里蜿蜒著,幾乎每一個路口都有人在等待。有的是坐車,有的則為了囑咐一句:“明天四隊的哈布都拉要去縣城,路過時別忘了拉上他。他家房子在河邊東面第二家?!?/p>
或者是:“給帕罕捎個口信,還有錢剩下的話就買些芹菜吧。另外讓他早點回家?!?/p>
或者:“我媽媽病了,幫忙在縣城買點藥吧?”
或者有幾封信拜托司機寄走。
車廂里雖然擁擠但秩序井然。老人們坐在前面幾排,年輕人坐在過道里的行李堆上。而小孩子們?nèi)家粋€靠一個擠在引擎蓋子上——那里鋪著厚厚的氈毯。雖然孩子們彼此間誰也不認識,可是年齡大的往往有照顧大家的義務。哪怕那個年齡大的也不過只有六七歲而已。他一路上不停地把身邊一個三歲小孩背后的行李努力往上堆,好讓那孩子坐得穩(wěn)穩(wěn)當當。每當哪個小孩把手套脫了扔掉,他都會不厭其煩地拾回來幫他重戴上。
還有一個兩歲的小孩一直坐在我對面,緋紅的臉蛋,蔚藍色的大眼睛,靜靜地瞅著我。一連坐了兩三個小時都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動都不動一下,更別提哭鬧了。
我大聲說:“誰的孩子?”
沒人回答。車廂里一片鼾聲。
我又問那孩子:“爸爸是誰呢?”
他的藍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著我。
我想摸摸他的手涼不涼,誰知剛伸出手,他便連忙展開雙臂向我傾身過來,要讓我抱。真讓人心疼……這孩子身子小小軟軟的,剛一抱在懷里,小腦袋一歪,就靠著我的臂彎睡著了。一路上我動都不敢動彈一下,生怕驚憂了懷中小人安靜而孤獨的夢境。
(選自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
[解 讀]白雪皚皚的冬天,粉紅色的大車,仿佛一團流動的熱火,溫暖而引人注目??矗粋€題目就讓人倍感溫馨。“10塊錢來了”,多么幽默的說法。接下來的“扔坎肩”“捎個口信”“買點藥”“寄信”等,尤其是將乘客安排得“秩序井然”,表現(xiàn)了司機的熱心和溫暖。
而那個坐車的姑娘——“我”,即使尷尬地坐在老夫妻之間,依然能夠感受到淳樸的愛意,再加上看到六七歲的孩子主動照顧一個三歲的孩子,“我”那冰涼的手也逐漸變得溫暖,因為,對面那個兩歲的小孩展開雙臂傾身過來,剛抱在懷里,便靠著我的臂彎睡著了。多么溫馨的場面!
愛,不僅要接受,更要傳遞。
泥 鰍
李 娟
我費盡千辛萬苦,在田老頭家門口的小水溝里捉到一條泥鰍。我把它裝在盆里,后來我覺得盆里的水似乎少了點,擔心它會憋悶得很,于是又用這盆去水溝里舀水……它就一下子跑掉了……
我跑回家對我媽說:“我捉到一條泥鰍!”
她說:“在哪里?”
我說:“跑掉了?!?/p>
她就再也不理我了。
我又說:“我真的捉到一條泥鰍!”
她說:“滾一邊去!別煩我?!?/p>
——我就知道她肯定不會相信的。而在此之前,我自己也不會相信——橋頭居然會有泥鰍!
橋頭怎么會有泥鰍呢?流經(jīng)橋頭的喀依特庫爾河是額爾齊斯河上游的一條支流,這里從來都只生長著冷水魚的。泥鰍——在溫暖潮濕的河泥里鉆來鉆去的東西,可是我們這里的河邊只有河沙呀!難道真的是我看錯了?不可能,那的確是泥鰍。
從此后,我每天經(jīng)過田老頭家提水呀,洗衣服呀什么的時候,總是會蹲在那條小水溝邊觀察半天,希望能夠再碰上一條。
田老頭家原先是云母礦上的,后來云母礦從這里撤走了,他是愿意繼續(xù)留下來的寥寥可數(shù)幾家人之一。在河邊種著幾畝麥子,院子里一塊菜地,養(yǎng)著一群雞和幾只羊。一年到頭,賺不到幾個錢也花不了幾個錢。為了澆地,他從屋后的大水渠里引了一條小水溝,繞過院子通向菜地。我說的那條泥鰍就是在這條小溝里發(fā)現(xiàn)的。
這個小溝也就一兩尺寬吧,不到三十公分深。水很清。當時我在河里洗完了衣服,抱著滿滿一盆子衣服經(jīng)過那里,一眼就看到了它靜靜地伏在清澈的水底,半截身子陷在泥沙里。我連忙把滿盆子剛洗干凈的濕衣服全倒在草地上,然后用空盆子從上游往下游慢慢兜抄過去,想一下子扣住它——當然那是不可能的,盆掀開一看,什么也沒有。我把那一片河底的泥巴也扒開,還是什么也沒有。眼角余光一瞟,看到它影子一樣正埋伏在上游,幾叢垂在水里的草正巧妙地掩避著它,于是又躡手躡腳過去……總之折騰了好半天,弄得褲腳上全濕透了。為了安靜,還把這片草地上的所有雞都趕跑了,還把渠邊垂在水里的草都拔光了,但還是沒辦法。
甚至到最后,都已經(jīng)捉到了,又給它跑了。
真是把我給氣壞了,干脆跑到上游,把水溝入口處堵了,看它這回往哪里跑!我堵了入水口,流水一下子停了下來,又慢慢淺了下去,我沿著溝上上下下地走,搜尋了個遍,但是,見了鬼似的,什么也沒有了。還想再在泥巴里掏一掏的,這時聽到田老頭在自家院子里罵開了:
“這咋就沒水了?誰爪子犯賤了給堵了?……”
然后腳步聲往這邊氣急敗壞地傳來,我敏捷地把草地上的衣服往盆里一塞,抱起來一趟子跑掉了。
橋頭怎么會有泥鰍呢?
(選自《阿勒泰的角落》)
[解 讀]抓泥鰍對鄉(xiāng)村的孩子來說,是很平常的事情。所以,在農(nóng)村人所生活的村落周圍,什么地方有魚,有什么樣的魚,都一清二楚。正是有了這樣的經(jīng)驗,所以再讓他們接受“原本沒有魚的地方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魚”這一觀點,就顯得十分困難。經(jīng)驗成了人們相信新現(xiàn)象的“障礙”,這樣的思考,是不是有些哲理的味道?
還有文章中反復出現(xiàn)的“橋頭怎么會有泥鰍呢”的疑問,也在提醒你的思考:只要條件適宜,泥鰍就會出現(xiàn),沒什么大不了。有水了,魚兒就出現(xiàn)了,堵住水口,“流水一下子停了下來”,即使 “搜尋了個遍”,“什么也沒有了”。當我們將其推而廣之:只要條件具備,新事物就會出現(xiàn)。這是不是也有些哲理的味道呢?
一個普通人
李 娟
有一個人,他的名字實在太復雜了,因此我們就忘記了。他的臉卻長得極尋常,因此我們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樣了——我們實在不知道他是誰,雖然他欠了我們家的錢。
當時他趕著羊群路過我家商店,進來看了看,賒走了80塊錢的商品,在我家的賬本上簽了一個名字(幾個不認識的阿拉伯字母)。后來我們一有空就翻開賬本的那一頁反復研究,不知這筆錢該找誰要去。
在游牧地區(qū)放債比較困難,大家都趕著羊群到處跑,今天在這里扎下氈房子住幾天,明天在那里又停一宿的,從南至北,綿綿千里逐水草而居,再加之語言不精通,環(huán)境不甚熟悉……我們居然還敢給人賒賬!
幸好牧民都老實巴交的,又有信仰,一般不會賴賬。我們給人賒賬,看起來風險很大,但從長遠考慮還是劃得來的。
春天上山之前,大家剛剛離開荒涼的冬牧場,羊群瘦弱,牧民手頭都沒有現(xiàn)錢,生活用品又急需,不欠債實在無法過日子。而到了秋天,羊群南下,膘肥體壯。大部隊路過喀吾圖一帶時,便是我們收債的好日子。但那段時間我們也總是搬家,害得跑來還債的人找不著地方,得千打聽萬打聽,好不容易才找上門來。等結清了債,親眼看著我們翻開記賬的本子,用筆劃去自己的那個名字,他們這才放心離去,一身輕松。在喀吾圖,一個淺淺寫在薄紙上的名字就能緊緊縛住一個人。
可是,那個老賬本上所有人的名字都劃去了,唯獨這個人的名字還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卦谀且豁撋贤A袅撕脦啄辍?/p>
我們急了,開始想法子打聽這個家伙的下落。
冬日里的一天,店里來了一個顧客,一看他沉重扎實的緞面皮帽子就知道是牧人。我們正好想起那件事,就拿出賬本請他辨認一下是否認識那個人——用我媽的原話說,就是那個“不要臉”的、“加蠻”(不好)的人。
誰知他不看倒罷了,一看之下大吃一驚:“這個,這個,這不是我嗎?這是我的名字呀!是我寫的字??!”
我媽更加吃驚,加之幾秒鐘之前剛罵了人家“不要臉”而且“加蠻”,便非常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起來:“你?呵呵,是你?嘿嘿,原來就是你……”
這個人揪著胡子想半天,也記不起自己到底什么時候買了這80塊錢的東西,到底買了什么東西,以及為什么要買。
他抱歉地說:“實在想不起來啦!”卻并沒有一點點要賴賬的意思。因為那字跡的確是他的。但字跡這個東西嘛,終究還是他自己說了算,我們又不知道他平時怎么寫字的。反正他就是不賴賬。
他回家以后,當天晚上立刻送來了20元錢。后來,他在接下來的八個月時間里,分四次還完了剩下的60元錢。看來他真的很窮。
(選自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
[解 讀]孔子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币粋€窮人,一個真的很窮的人,能夠做到不賴賬,并“當晚立刻送來了20元”,還“在接下來的八個月里,分四次還完60元錢”,這的確難能可貴,可謂君子。而這個人在喀吾圖卻是一個極其普通的人,這無疑是在說,在喀吾圖這個地方,君子很普遍——他們會到處打聽債主住處,看到用筆劃去自己的那個名字,才放心離去,一身輕松。
孔子說,仁者愛人。處于次要地位的我和媽媽,可稱為“仁者”,因為,一個臉長得極尋常的陌生人,也可以讓其賒賬,可見其仁慈之心。而當自己背后對“欠賬者”口出不敬之詞,便心存不安、愧疚,足見其寬厚之心。
如此,由誠信、寬厚之人所組成的“世界”,你難道不向往嗎?
[作者通聯(lián):上海市金山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