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晨
一
老顧是我的好友,也是相識近四十年的老友。我這樣說,并非謬托知己,因為他生前也常說“丹晨和我?guī)资甑呐笥蚜?,應該是很了解我的”?/p>
老顧就是顧驤,著名的文學評論家、作家。我從認識他開始,一直喚他老顧。他比我年長一歲,資歷比我深,學識也勝我,所以我敬他為兄。而且我發(fā)現(xiàn)周圍朋友們也都喚他“老顧”。想是出于一樣想法。
他謝世已兩年多。2015年1月2日聽說他去世的消息,驚愕傷感之余,想到近些年他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行動遲緩不便,犯過幾次大病;但我仍然感到突然,因為一個多月前,我們還和許多朋友在一起餐聚。他遲到了,我趕緊給他夾菜勸他多吃。老繆(俊杰)、錫誠、艾若、立三等老友見到他就一個勁兒向他提問,他正侃侃而談。談的多是文壇的一些歷史事件,因為他知道得很多。他說話的精神很飽滿,像平時那樣帶著比較濃重的鄉(xiāng)音有板有眼地說著,毫無病容倦意。我急著讓他多吃菜,同時對他說:“老顧,你趕緊把你的‘寶貝整理出來,這是件功德無量的事。只有你才能做,別人無法替代的?!?/p>
他似乎不置可否,也許他胸有成竹。沒有想到我的著急像是讖語,這竟是我們最后的一面。
我說的“寶貝”是指他曾積累和已經(jīng)初步整理了許多不為一般人所知的文壇史料。大概是2014年吧!老友金宏達約我去看望老顧。老顧開始有點埋怨我。因為他抄寫了語錄,有人傳話告訴他說:“丹晨說老顧抄寫并不奇怪?!彼懿豢斓卣f:“我們幾十年的朋友,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怎么這么說話呢!”他一邊說,一邊拿著一大疊打印了的文件翻弄,以此證明自己的思想和觀點從來是很清楚的。我好奇從他手里拿過來翻看,感到十分驚訝。因為我一向自詡對“文革”后文學界情況大致了解,這時發(fā)現(xiàn)他編纂的這本文稿里所載的很多是我不知道的。我興奮地對老顧說:“你借給我看看?!彼R上收回去說:“不行。我還沒有整理好呢!”這就是我在聚餐時催他趕快整理出來的“寶貝”。
老顧的經(jīng)歷很豐富。他十四歲就在家鄉(xiāng)鹽城參加新四軍里的文工團,戰(zhàn)爭年代以及1949年后一直在新聞、教育、出版系統(tǒng)工作、學習。尤其是“文革”后長期在文化部、文聯(lián)、中宣部文藝局、作協(xié)等文化藝術宣傳領導機關任職,所以對這些年文藝界的發(fā)展變化以至某些細節(jié)了解得比較清楚;對于高層在不同時期許多事件有過的各種指示講話,他都認真有所記載,到了晚年他作了初步的整理。所以,我總想這些資料對于研究當代文學史是很有價值的。
同時,我也曾想老顧的資歷較深,又在黨政機關工作時間很長,不知為什么仕途并不順暢。想來還是因為他的為人和學識、修養(yǎng)。他就是一個文化人,一個大學美學專業(yè)研究生出身,多年從事美學理論研究的學者,耽于思考,追求真理,不善于周旋于人際關系,不肯跟風媚上。所以,他的成就仍然還是在于理論和寫作方面,結出了可觀的成果,如他寫的《晚年周揚》和有關人性、人情、人道主義等方面的論文,影響很大。他曾雄辯地論述:“七十年代后期在中國發(fā)生的那一場偉大的思想解放運動……它的深層內(nèi)涵是對‘文革中充分暴露了的以馬克思主義外衣包裹的現(xiàn)代封建文化形態(tài)的批判……人性的張揚,就不能不是這場思想解放運動的重要內(nèi)容……尊重人的尊嚴,人的價值,充分發(fā)揮人的聰明才智的人性、人道主義思潮,就作為一個迫切的現(xiàn)實生活需要而被人們重視了?!保ā段膶W人性十年》,參見《新時期文學縱論》第51頁)這樣的論述就是今天看來也不過時。
《晚年周揚》是他的代表作,重要的理論和歷史研究成果。作為文藝理論家和文藝行政主要領導者,周揚的一生與當代文學發(fā)展及其成敗得失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晚年的他大徹大悟,反思歷史,檢視自我;追思往昔的經(jīng)驗教訓的同時,一心想在思想理論方面有新的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如他自己所說的“希望能夠說一點意見,說一點多少有點新意的意見……新意就是探索”(《晚年周揚》第36頁)。因此,在阻擋他前進步伐的陳腐勢力面前他也絕不動搖。老顧就是截取這一段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十二年,主要是周揚的思想理論活動。他以一個見證者、在場者、參與者的身份,“擁有的唯一的最詳細的第一手資料”(《晚年周揚》第267頁),并作了進一步發(fā)掘和梳理,準確地揭示和實證了這段歷史真相,成了這本無可替代、獨一無二的著作。
也許正是他的這些理論寫作活動,使他仕途淹蹇。這在他的書中也有所敘及。如他在得到通知辦理離休手續(xù)時,慨然地說:“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沒有太當一回事。寵辱不驚,觀天上云卷云舒;去留無意,看庭前花開花落。比起周揚,比起王若水,我的遭遇太微不足道?!保ā锻砟曛軗P》第133頁)二
我已想不起來我和老顧最早是何時相識訂交的。有一次整理舊報刊資料,在我的一本舊工作筆記本上,發(fā)現(xiàn)記載著1977年2月間兩次顧驤同志的講話。那時他是文化部理論組組長,召集在京主要報刊的文藝部門負責人開會,由他傳達文化部領導賀敬之同志關于春節(jié)期間等有關文藝宣傳要點。但是,如果沒有這個記錄,我完全忘記了。所以這樣的認識是不能算數(shù)的。
我們真正可稱為有了私交當是1980年8月廬山高校文藝理論會期間,多有接觸。下山后,我們先后到了上海,竟都住在延安飯店,又相遇了。他說他的工作將有變動,他原在中國文聯(lián)研究室,回京后就要去中宣部文藝局上班。他很真誠地問我:“你覺得到那里去工作怎么樣?”我很意外,像這樣私人的問題,而且又是已經(jīng)確定了的事,我能說什么!但是,我又覺得他那么誠懇,把我當作知心朋友征求意見,我好像不能隨便敷衍人家。我就說:“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考慮決定就是。我只能說,如果是我,我這個人不適合到黨政機關工作,因為比較自由散漫慣了。我是不會去的?!彼χf:“是??!”
這以后,我們偶爾在一些會議活動時見到,但沒有機會細敘。有一天他特意找我說了一些情況。那已是1981年初,有一個一二百人參加、持續(xù)時間較長的文藝部門黨員骨干學習會,老顧是文藝局干部也參加了。4月15日的一次會上,劉白羽同志有一個長篇發(fā)言,專門講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反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問題,列舉了許多例子。其中沒點名批評我的一篇文章,他說:“由于我講了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就像觸電一樣,觸動了有些人過敏的神經(jīng)。有一位同志站出來批我了……他這一批,把自己批到一個極端上去了……是根本違反三中全會的辯證唯物主義思想路線?!保ㄒ源税l(fā)言的會議簡報)白羽同志講的時候很激動,使與會的人感到意外的驚訝。主持會議的周揚同志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問身旁的賀敬之同志。敬之同志就把事情來龍去脈低聲對周揚同志介紹了一下。endprint
關于我的小文這里只說明一點,就是我的文章里確實講了一些與劉白羽同志不一樣的觀點。他的文章中說:“要同兩種錯誤傾向作斗爭……還有一種錯誤傾向是,追求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他們或者由于過去中了林彪、‘四人幫的毒,或者受了國內(nèi)外各種非無產(chǎn)階級思想的侵蝕……”(《紅旗》1980年20期)我讀到后寫文章說:“人們現(xiàn)在清楚地看到林彪、‘四人幫搞的一套是徹頭徹尾的封建法西斯,哪里有什么‘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如果當初他們能講‘少許的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事情也許會是另一種樣子,受迫害的人們也不至上億。所以把什么問題都歸之于林彪、‘四人幫,也未必符合事實。”(《飛天》1981年第2期)劉白羽同志在“文革”前是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當時正任部隊總政文化部長。我年輕時寫過評論白羽創(chuàng)作的文章,也采訪過他。這時我大膽提出一點不同意見,好像使他非常反感。
老顧把會上現(xiàn)場情況都告訴了我,我當然很感激,使我知道自己闖了大禍。而他所以告訴我還是出于同情,因為他與我看法有共鳴。后來他還給周揚寫過一個條陳《慎用反對“自由化”建議》,周揚看了竟說:“就是要‘自由化嘛?!保ā锻砟曛軗P》第18、21頁)以后,因為我仿佛聽說他在幫周揚同志起草一些講話、文章之類文字工作,似乎成了一個非正式的“文字秘書”;后來他參加了《關于馬克思主義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一文的寫作。那篇文章是由周揚主持、構思、口述、討論、統(tǒng)稿,最后修改定稿。參加討論、起草的有王若水、王元化和顧驤幾位高手大家。但是,老顧是唯一全程參加,并起草第一、四部分初稿的作者,這中間也融有他的思考和心血。這是一篇對于馬克思主義理論和實踐經(jīng)驗的探討,對人性及其異化、人道主義在中國實際生活中的意義的探索。無論有多少不同意見(筆者就有不同看法),它將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印跡。此文后來引發(fā)了一場軒然大波,是我們當時意想不到的;當然也波及到了老顧。他在這個單位多年卻沒有正式任職,有時據(jù)說沒有分配具體工作,但老顧卻相當坦然。直到后來要老顧對這些事有所表態(tài)時,他才發(fā)怒了。
他說:“我參與起草《關于馬克思主義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我為周揚鳴冤、翻案,何罪之有?何錯之有?追求真理,維護真理,于心無愧。在是非與利害的天平上孰輕孰重,現(xiàn)在總算明白了許多。我未予理睬,沒有任何反響。結局也就可想而知了?!保ā锻砟曛軗P》第133頁)看到這段文字,原先那個溫文爾雅、親切謙和的老顧,在我眼前突然變得慷慨憤懣的樣子,真的煞是可愛!那樣率直,堅持說真話,不平則鳴的人,怎么能在官場里混得下去呢!我想起,當初我說自己不適合到黨政機關工作;如今看來,老顧又何嘗合適呢!
1985年,老顧到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作研究部任副主任。
三
老顧出身世家,祖輩曾是官宦鄉(xiāng)紳。1992年我在北戴河遇老顧太太,聊天時說起老顧,他太太說:“顧驤家是個大地主,后來破落了。”因此,少兒時代他就有機會上私塾,飽覽和徜徉在書冊典籍、碑帖字畫中,舊學根底比較深。他的文字功夫甚佳,注意修辭,凝練流暢。據(jù)說連周揚都贊他“文字好”。他寫的散文隨筆集《夜籟》《蒹葭集》《也愛黃昏》等都有獨特的文采和情懷,特別是一些抒寫家鄉(xiāng)的景物、風情習俗,很優(yōu)美,感情真摯細膩,我很愛看。有一次在《新民晚報》上讀到整版寫他大姐的文章,那姐姐是從小帶著他一起長大的,姐弟親情至深,娓娓敘來,婉約動人。我就打電話與他聊上許久。這樣的事我們常有。
我和老顧先后離開工作崗位后,見面機會似乎少了,但有幾次無形中卻把我們“綁”在一起,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還覺得挺好玩。有一位好心人、更是熱心人H,主動對馮牧提議把我調(diào)到他們的雜志社去。馮牧說:“丹晨能來當然是最理想的。問題是上面不會同意?!盚還不甘心,又找作協(xié)人事部門領導W去反映。那位領導說:“在作協(xié),有兩個人:丹晨和顧驤,是上面盯著的。我們也沒辦法,做不了主?!边@些都是H告訴我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和老顧犯了什么事。不過我離開《文藝報》工作崗位一點沒有怨言,反倒心情舒暢,感到一種解脫,完全無意再到任何單位上班;只是自嘲自己與老顧成了“難兄難弟”。又想起1980年代文藝界曾流傳一個說法,說周揚是黨內(nèi)“自由化”代表,巴金是黨外“自由化”代表。如今老顧研究并寫周揚,我寫巴金,豈非正合了轍。許多年后,大概是1999年吧!老顧忽然打電話給我,有點詭異地說:接到通知要把今年的國務院特殊津貼給他,他很意外,問我怎么回事。我笑著告訴他:我也接到通知了。這次又把我們兩個“綁”在一起,但算是好事。我有點不識趣地說:“大概該得的能得的都已得了,排到最后,終于剩我們兩個了吧?!边@種把我們“綁”在一起還有好玩的。有一次看到柳萌的文章說:中國作協(xié)有兩個人長年都穿西裝,就是顧驤和丹晨。其實老顧確實一年四季幾乎都是穿著不同顏色、衣料的西裝,我只是偶爾穿的。不知為什么給柳萌這個印象。
雖說我們關系比較近,其實兩人的性格卻不大相像。譬如,他交游比較廣,包括很多上層人物,政界、軍界、文化界都有朋友鄉(xiāng)賢等與他往還的。我性子比較保守疏懶,幾乎很少主動積極去結識朋友。他對邀約參加會議活動好像很少說不。無論上下左右,他都可能是好好先生答應前去參加。有時他會給我電話講些會議情況。有一次,他說:“丹晨??!你不知道吧!今天參加一個會,你知道給的紅包是多少錢?”我猜不到。他說:“兩千元!我還真不知道已經(jīng)漲到這么多了!”我雖二三十年里幾乎不參加這類會議,但卻有所耳聞,因此說:“不稀奇!我聽說還有更多的呢!”又有一次開了會,他回來打電話與我氣鼓鼓地說,在會上與人家爭論起來,弄得很不愉快。我就勸他,明知道意見不合又何必去參加呢。進而又勸他,我們年紀大了,這類會議不必常去參加。他卻輕聲但有點委屈似的說:“我沒有參加什么會呀!”“我很少參加活動呀!”是啊!可能在我這個不參加活動的人眼里,他還是參加多的。又有一次,作協(xié)辦春節(jié)聯(lián)歡會,他到了會上打電話給我說:“丹晨??!你在哪里?。 蔽艺f:“你不是不知道,我在家里嘛!”他說:“這里人很多,卻找不到一個熟人……”他顯得很著急。我告訴他,錫誠、老謝、老繆、立三等都在會上,你趕緊找找他們吧!
還有到外地游訪開會,在我印象里,他也是有機會就去參加的。有一次他來電話說:“丹晨??!你差一點見不到我了!”我很吃驚,問怎么回事?他說,最近去老家鹽城,然后又去上海、蘇州等地。結果,在蘇州犯病很危險,弄得接待他的人很緊張。最后還是他的孩子從上海去接他,回到北京治療,好不容易總算痊愈了。于是,我又勸他,年紀大了,少外出。他又說:“我沒有經(jīng)常外出啊!”“我很少外出啊!”過了一些日子,他來電說,他最近又到外面去了剛回來。我又勸他:“你腿腳不靈便,外出不是不方便嗎?”他說:“那倒沒什么關系。我從這里走,都有人送我上車(或上飛機)。到那邊有人接。不妨事的?!闭f實話,我是很為他擔心的。因為,那時期我們偶然見面,看他已開始拄拐棍。有一次,我們一起從友人家里出來,我和錫誠兩邊扶持他到大馬路邊,他轉(zhuǎn)身都有點艱難,我們幫他叫上出租車,攙扶著送他進了車才安心。
我知道,這不僅僅是我們性子不一樣的原因。更由于他長期孤獨一人守著一個逼仄的斗室,每天為了三頓飯就夠費事而又無味。同時又勇敢面對歷史真實,埋首撰寫《周揚評傳》,這是他后來最重要的夙愿;精神上則處于孤寂憋屈、緊張壓抑的狀態(tài)。所以凡有機會走出去呼吸新鮮空氣,與社會接觸,友朋交往,也就很自然成了他的優(yōu)先選擇,借此能夠緩和暢快、輕松舒展一些。相形之下,我卻一味離群索居,只求在灰暗霧霾的空間不致沉淪,是自愧弗如的。所以,在他故去時,想到《周揚評傳》失去了一位最佳的撰稿人,老顧一定因夙愿未償而抱憾,真有點“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悲涼意味。對于這樣一位真摯地忠實于文學和歷史的作家,中國作協(xié)在他身后撰寫的《顧驤同志生平》中,贊他是“優(yōu)秀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評論家”,“是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我想還是公允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