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就是大運河了,車從橋上經(jīng)過時,沈余指著車窗外的河跟坐在后排的徐靜蓮和陳圓說,這座城市是靠這條運河才變得繁榮的,當年隋煬帝、乾隆皇帝都是沿著這條河下江南的,他們肯定想不到有一天這條河會徹底失去價值,變得一文不名——
這時候是三月,他們一起去常州參加陳圓師姐的婚禮,徐靜蓮、陳圓和陳圓的師姐都曾經(jīng)屬于同一個實驗室,徐靜蓮雖然畢業(yè)了,師姐結婚還是叫了她,她就和他們一起坐火車去。一起坐火車去的還有實驗室別的幾個人,有男有女。本來沒有沈余什么事的,但因為他小時候在常州住過,師姐怕陳圓他們到常州迷了路,她又沒空招呼他們,便讓陳圓帶著沈余當向?qū)АM砩纤X的時候陳圓跟沈余說,沈余也就答應了。
到常州下了火車,排隊等出租車的時候,有乞丐夾在排隊的人群中,揀沒人陪的女孩子拉拉扯扯,纏著要錢,很多女孩子沒辦法,就只好給了。到了他們這里,乞丐也伸手去拉一個女孩子的袖子,被沈余呵斥著趕走了,果然有機會給他體現(xiàn)了“護花使者”的價值。前面還有要錢的乞丐,女孩子們害怕,沈余便又拍著胸脯跟她們說不用怕,常州怎么也算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但他小時候是住在常州鄉(xiāng)下,很少來市里。到賓館安頓好后出去吃飯,他們讓他帶路去南大街,他卻帶他們坐錯了車。也就是那個時候,徐靜蓮奚落他背井離鄉(xiāng)久了,忘了第二故鄉(xiāng)的路。陳圓也跟著說他,讓他很不是滋味。
這時沈余突然說起運河,多少也有想挽回一些面子的意思。
出租車拐進運河路,沿著河向前走,沈余便接著說不過現(xiàn)在旅游業(yè)開發(fā)得好,篦箕巷、東坡公園那邊每天都有很多人,還可以坐船,總算還是對這個城市的發(fā)展作出了很多貢獻的。沈余坐在前排,注意不到后面兩個人是不是真的在聽,就自顧說下去。
乾隆皇帝肯定也想不到他殺了那么多亂說話的人,到如今還是有人話說個不停,讓人坐車都不得安靜。徐靜蓮突然打斷他。
沈余回過頭去看徐靜蓮,她也正瞪著眼睛看他。陳圓伏在徐靜蓮腿上,他又看了陳圓一眼。陳圓說她是在報仇呢,誰讓你吃飯的時候說她嫁不出去。陳圓是在幫他,徐靜蓮也聽出來了,在她身上抓了一把,說見色忘義,看我欺負你男朋友就聯(lián)合起來對付我是吧?陳圓被她抓得笑起來。
中午吃飯的時候,師姐換掉婚紗,穿了大紅色的旗袍挨桌敬酒,敬完又專門跑到他們這一桌來,讓他們吃好喝好。師姐挨著坐在徐靜蓮旁邊,徐靜蓮用胳膊抱著她,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真的感慨,說你比我還小都出嫁了,我真的成了老姑娘了。師姐便握著她的手,說誰讓你挑花了眼,我跟你不一樣,我是怕以后嫁不出去了才趕緊嫁了,你想嫁出去還不容易。陳圓坐在徐靜蓮另一邊,跟師姐說你今天這件衣服真美,襯得你像朵蓮花。師姐謙虛地用手拍了陳圓一下。徐靜蓮卻說那我呢,你夸她像蓮花那我像什么?陳圓被問得尷尬,沈余便替她說了句老蓮花,一桌人都笑起來。師姐走后,沈余隔著陳圓的肩膀,故意問徐靜蓮剛才被師姐抓著手安慰嫁不出去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徐靜蓮氣得伸手打他,他一閃就躲過去了。
沈余和徐靜蓮開玩笑,因為知道她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人。沈余喜歡陳圓,是因為她溫文爾雅,清秀又不失端莊,但徐靜蓮的性格卻似乎和陳圓正好相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就掏出煙敬他,沈余很少吸煙,但看她如此豪邁,便不好意思拒絕。連陳圓也要了一根抽,結果卻嗆得咳了起來。讀大學的時候沈余做過文學社長,新生入學見面的時候有一個女孩子跟他說我是一個火樹銀花的女子,沈余嫌她輕浮,后來也沒怎么和她接近。徐靜蓮讓他又想起來那個女孩子,只是徐靜蓮是一個不會說自己是一個火樹銀花的女子的火樹銀花的女子。
到了火車站等車,沈余看包,徐靜蓮和陳圓一起去上廁所,回來的時候陳圓說廁所旁邊的吸煙室真可怕,一群人連路都擋住了,我朝里面看了一眼,就像以前人吸大煙一樣,吞云吐霧的。這有什么可怕的,走我們也去抽根煙。徐靜蓮又問沈余說,你不會不敢去吧?這有什么不敢的,沈余說,不過我有鼻炎,煙味太重了要打噴嚏的,你們?nèi)グ?。徐靜蓮從包里掏出煙,拉著陳圓的胳膊跟她一起去,還沒過一會兒陳圓就跑回來了,說太可怕了,全是男人,感覺會被強奸一樣。徐靜蓮也回來了,沈余就問她有沒有被人強奸,徐靜蓮瞪著眼睛說誰敢!
2
陳圓有一個機會要去香港訪學半年,到了四月份就要走了,走之前他們?nèi)齻€又聚在一起吃飯。徐靜蓮問沈余說半年那么漫長,陳圓走了以后你怎么辦。這個問題沈余和陳圓已經(jīng)討論過了很多次,每次都吵架,陳圓不知道是不是跟徐靜蓮學壞了,每次都說你要是敢惹我,我就在香港找一個外國人,外國人多好什么的,沈余知道她是對自己不放心,但他對她又怎么敢放心。就算陳圓膽小,不敢和別的男人有出格的行為,但誰又敢保證香港的男人會放過她。
這時候徐靜蓮再問起這個問題來,正問到他們傷心處,兩個人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愣了半天,還是徐靜蓮自己跟陳圓說你別怕,我?guī)湍憧粗?,他要是敢胡來,我?guī)蛢z乃伊做特(滬語,把他做掉)。她用上海話說這句話,顯得尤其鏗鏘有力,她語氣又十分正經(jīng),說得沈余和陳圓都愣了,半天才想起來笑。
但沈余根本用不著徐靜蓮看著,他明年六月份要博士畢業(yè),導師幫他選的畢業(yè)課題難度太大,說好了讓他寫二十萬字,他每天上午圖書館里奔波查資料,下午和晚上碼字,忙得暈頭轉向。陳圓也忙,說是去學習,其實也不過是去幫那邊的老師做課題,從早上一睜眼就要到動物房去看養(yǎng)在那里的老鼠,晚上回去還要看滿是專業(yè)術語的英文文獻。往往是兩個人都坐在電腦前,開著視頻,有空了才看對方一眼,說幾句話。結束時陳圓問沈余給二十萬字又添了幾塊磚,沈余問陳圓又給老鼠查到了幾種造模方法。
直到了六月份學期結束,沈余都沒再見過徐靜蓮,徐靜蓮也沒聯(lián)系過他。他們本來就是靠陳圓才聯(lián)系起來的,失去了陳圓這根紐帶,他們便處于各自真空的狀態(tài)。
七月八月是暑假,二十萬字的論文框架已經(jīng)搭建得差不多了,沈余想好了利用暑假出去開會的機會再查一下資料,再回老家一趟,剩下的時間差不多能把二十萬字完成一半。endprint
但他卻突然接到了徐靜蓮的電話。電話是徐靜蓮的朋友打來的,朋友說徐靜蓮喝醉了,她把她送回了家,但她不能整晚都看著她,問沈余能不能去一下。為什么打給我?沈余問電話里徐靜蓮的朋友。徐靜蓮讓打給你的,她說。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了,陳圓還在實驗室忙著處理數(shù)據(jù),沈余打視頻電話給她,她沒接,沈余便給她留了言說徐靜蓮喝醉了,我去看看。
到了地方,徐靜蓮卻好好地出來給他開門,一邊說你真夠傻的,讓你來你就來了。沈余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跟她進到房里,房里還有一個人,就是打電話給沈余的徐靜蓮的朋友。她看見沈余,便笑著跟徐靜蓮說怎么樣,就說他會來吧,你輸給我一頓“王品”,別想賴哦。徐靜蓮讓沈余坐,對他說我們說到你跟陳圓,便打賭如果我喝醉了找你,你會不會跑來照顧我,托你的福,輸了我一個星期的飯錢。
你們真無聊,沈余說。但來都來了,又不好馬上就走。徐靜蓮從冰箱里拿啤酒給他喝,他也就接了過去。
插圖/戴未央
你為什么要來?徐靜蓮像是故意賭著氣說。
因為我相信你啊。
相信我不會跟陳圓說你半夜三更來找我?
我已經(jīng)跟她說了好嘛。我是相信你真的會喝醉,像一條狗一樣躺在衛(wèi)生間的地板上吐,然后弄得一身都是。沈余說。
好了好了,既然他來了,打賭結束了,那我就走了,你們要調(diào)情呢,就等我走了再調(diào),別那么著急。徐靜蓮的朋友打斷他們,然后一口喝完手里的飲料,真的站起來走了。
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沈余笑了兩聲,坐在那里把手機掏出來打開,沒有任何消息,又裝起來。徐靜蓮去電腦前打開音樂,放的是一首很抒情的英語歌,沈余以前沒聽過。
徐靜蓮不說話。沈余坐不住了,站起來在房子里到處看看,說你爸媽呢?還是你一個人???又故意開玩笑地說,不會是哪個老大爺包養(yǎng)了你,送給你這套房子住吧?
徐靜蓮被逗笑了,說去你的老大爺,我就算被包養(yǎng)也用不著找老大爺好嗎?她接著說她跟父母住在一起,他們出去旅游了,要幾天后才回來。
所以你就寂寞空虛冷了,把我弄過來陪你玩?沈余走到窗戶前看樓下的街景,沒注意徐靜蓮走到了他后面,從后面抱住了他。她戴著的胸罩,硬邦邦地頂在他背上。她把臉埋在他兩塊肩胛骨的窩里,不說話,沈余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就只好任她抱著。窗外,沈余聽見一輛摩托車疾馳而過,“嗖——”地一聲。沈余的腦子里想的是,市區(qū)怎么還有人開這么快的車。
3
風從打開的窗戶吹進來,沈余覺得有點涼,把內(nèi)褲穿好后又把短袖衫也穿上,靠著墻坐在枕頭上。徐靜蓮則光著身子趴在床尾抽煙,青色的煙霧從她頭發(fā)上升起,像魔幻電影里的巫師抽走一個人的記憶時所呈現(xiàn)的形狀。煙升到一定的高度就慢慢散開了,消逝在空氣中,也好像是記憶在慢慢消逝。記憶里的畫面和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弱,終于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不是男人在完事后抽煙嗎,怎么你一個女人抽煙,讓我坐著?沈余覺得有必要說點什么,就這樣說了。
徐靜蓮卻不理他,一只手向后面伸過來,手里拿著煙和打火機。
算了,你抽吧,我怕抽完煙嘴里苦。沈余說。
徐靜蓮把胳膊放了下去。
我明天要去北京,下午三點的車,要五個多小時,再從火車站坐地鐵,估計到賓館要十點鐘了。沈余不知道為什么要跟她說起這些。
你去北京做什么?
開會,出差,查資料,要去一趟“國圖”,上次在“國圖”的借書卡里充了一百塊錢要復印用的,還沒用呢,這次要去用掉了。沈余盯著擺在床邊桌子上的一個佛頭雕塑看,佛的面孔很安詳,帶著看透世事的微笑。好像在佛的眼里,一切都是能夠原諒的。
帶我一起去吧。徐靜蓮突然爬了起來,把煙蒂朝佛頭扔過去,原來那是一個煙灰缸。
你不用上班?再說了我去開會,你干什么呢,總不能把你一個人扔賓館里吧。
沒事,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徐靜蓮坐在床上,兩個手繞到腦后去,用一根黑色的發(fā)帶扎頭發(fā)。兩個乳房袒露著,像潘玉良筆下的裸女,線條都十分剛勁有力。沈余忽然覺得,她是沒辦法被拒絕的,如果她想跟他去北京,他就必須帶她去北京,即使他不答應,她也會自己去的。
好,于是他說。
開會沒什么意思,沈余瞅準時機跟導師說要去“國圖”查資料,就從會場離開了。上午,外面太陽很大,沈余沿著墻邊的陰影走,一邊給徐靜蓮打電話。
我在“國圖”呢,她在電話里說。
你去“國圖”干什么?
看展覽啊,有一個女畫家的展覽,有一百多張畫,畫得可好了,全是梨子。
一百多張畫,畫的都是梨子?
對,都是梨子。
這女畫家真夠無聊的!
沈余便坐地鐵去“國圖”找徐靜蓮,一路上他都在想她,想他們現(xiàn)在這樣在一起,不知道是福還是禍。他也想到陳圓,但很奇怪的是他并沒有覺得愧疚,他是愛陳圓的,甚至現(xiàn)在更愛了,他想念陳圓,甚至想如果是陳圓跟他一起來的北京就好了。
徐靜蓮在一棵柳樹前抽煙。
你不知道北京現(xiàn)在禁煙了嗎?你抽煙就到抽煙處去,在這里抽小心被警察抓走。
管他呢。徐靜蓮把煙蒂從唇間摘下來,隨手扔進柳樹后的草叢里。
會著火的。沈余帶著徐靜蓮向前走,一邊說。
著火吧,燒吧,把“國圖”燒掉,把整個北京城都燒掉!
沈余趕緊拉了她向前走。
復印完所有需要的資料,準備走了,沈余去上廁所,徐靜蓮跟他一起去。沈余走進男廁所,徐靜蓮也跟著走進去。你瘋了!沈余把她朝外趕,她卻拉著他的襯衫領子進了廁所的隔間。她把他的頭按在她胸前,她沒有穿胸罩,胸前很軟,沈余的頭被她按得幾乎要埋了進去。卻突然有人進來了,沈余按住徐靜蓮的手,抬起頭搖著,示意她別動,別發(fā)出聲音,一邊留神聽外面的動靜。endprint
等進來的人走了,沈余再去抱徐靜蓮,卻被她推開了。她拉開隔間門走出去,沈余也跟出去,她走進了女廁所,沈余沒有那么大的膽子跟進去,只好放棄了。他的膀胱還脹著,便轉身再回去上廁所。
沈余問徐靜蓮要不要先回賓館,還是去哪里。他有些怕了,不知道會不會再惹惱她,說話小心翼翼的。到了地鐵站看回賓館的路線,徐靜蓮卻要去地壇。地壇?去地壇做什么?徐靜蓮卻反問他說《我與地壇》你沒看過?我小時候?qū)W這篇課文就很想去看看,這么多年來北京幾十趟了也沒去過。
沒去過不是很正常,我來北京也有十幾次了,天安門還沒去過呢。沈余嘴上雖然這么說,腳下還是跟著徐靜蓮上了與回賓館方向相反的車。
沈余記得以前聽誰說過北京的公園門票是可以刷公交卡的,但他們都沒有北京公交卡,便去門口買了門票進去。里面跟一般的公園沒什么差別,有樹有花草有建筑。他們沿著路向前走。
這就是地壇了,來了,你多年的夢總算圓了。
徐靜蓮卻不理他,自顧邁著步子向前走。除了他們,地壇里沒什么人,也沒有風,只有蟬鳴個不停。再走一會兒,沈余身上隱隱地出起汗來,便喊著要去樹蔭里坐。徐靜蓮卻還是不理他,眼睛東張西望的像是在找什么。
你找什么?沈余問她。
蓮花。她終于說話了,沈余想。
蓮花肯定在有水的地方吧,不知道這里有沒有湖?!段遗c地壇》里面講到蓮花了嗎?我怎么一點都不記得。
蓮花卻并不是在水里,而是栽在盆里,一排排擺在路邊。徐靜蓮像是很驚喜,快步走過去看。沈余看蓮花所在的地方都是太陽,便沒過去,遠遠地站在樹蔭下等她。
終于徐靜蓮看好了,朝沈余看過來,示意他繼續(xù)朝前走。前面還有更多蓮花,沈余猜她還要去看,便只好跟過去。但徐靜蓮卻走到他旁邊來了,一只胳膊抬起來擱在他肩膀上,說哥們兒,謝謝你了。
你這是到了北京就自動進化成北京人了么,還哥們兒。沈余調(diào)侃她,她卻不還擊。她又停下來看蓮花,沈余也站在她身后看。這是荷花,不是蓮花,荷花跟蓮花還是有區(qū)別的——徐靜蓮回頭瞪了他一眼,說你話這么多,怎么沒被乾隆皇帝殺死。
4
從北京回來后,沈余忙著要把查到的資料轉化成論文,為他的二十萬字繼續(xù)添磚加瓦,就又恢復到以前的生活方式中去,沒再和徐靜蓮見面了。而陳圓也漸漸習慣了那邊的生活環(huán)境,不僅要忙著做實驗,實驗結束后還經(jīng)常要和實驗室的同學們出去玩,和沈余的視頻電話打得也就少了。有時候一天結束才互相發(fā)一個晚安,或者連晚安也忘了發(fā)。沈余警告她不許和男同學走得太近,但畢竟管不著她,又自己理虧在先,便也不能十分地干涉她。
等論文的內(nèi)容寫得差不多了,沈余準備按原來的計劃回老家一次,跟陳圓說好了,又想起來打電話給徐靜蓮說一聲。他怕徐靜蓮在這期間找他找不著,也想趁這個機會問問她這段時間里的情況。
你要走啊,你可不可以不走?電話里徐靜蓮說。
我就是回去看看,很快就回來了。
你什么時候走?
我還沒買車票,就這幾天吧。其實從北京回來后,沈余漸漸覺得徐靜蓮喜怒無常,并非如他一開始認為的那樣好相處,而且也因為陳圓的關系,不想和她再見面了。但在電話里聽到她的聲音,內(nèi)心卻又一下子軟了下來。怎么了?于是他又換了很溫柔的語氣問她。
沒什么,我想見你。
見就見吧,見個面也沒什么,沈余想好了跟她見個面,吃頓飯,然后就各回各家。但等真的見了面吃完飯,沈余卻又舍不得讓她走了。她父母在家,沈余便帶她回學校宿舍去,在宿舍的那張單人床上和她做愛。在那張床上,他曾和陳圓一起度過了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做的時候沈余自然想起了陳圓,好像她就蹲在床腳看著。徐靜蓮不知道是不是也感受到了陳圓的陰影,做完之后不愿意在床上多待,起來走到沈余吊在陽臺的吊床上去坐著。她抽煙,沈余也問她要了一根抽,兩個人一起看著陽臺外面的夜色。
你陪我再去趟常州吧。
常州?
對啊,你的第二故鄉(xiāng)。
你還記得。沈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記得啊,我還記得你嘲笑我嫁不出去,不過算了,我確實也是嫁不出去,原諒你了。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想去常州了,去你說的那條走過隋煬帝和乾隆皇帝的運河看看,反正你不急著走,帶我去看看吧。說完她看著沈余,眼神里滿是期待。
什么時候去?。?/p>
現(xiàn)在去好不好?但她馬上又說算了太晚了,明天吧,正好明天周末。
好啊,那就明天吧。沈余抱住她的頭在懷里,想她果然是沒有辦法被拒絕的。
第二天是陰天,沈余查了常州的天氣也是陰天,擔心會下雨,在火車上便一直后悔沒有帶傘。徐靜蓮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話,他便也只好跟她一起看車窗外的風景。因為事先買好了晚上回去的車票,所以不用住賓館,出了火車站,他們就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
不去哪里嗎?沈余問徐靜蓮。
隨便啊,她說。
隨便最討厭了,你們女人是不是都這樣。話說出口沈余就后悔了,因為徐靜蓮說隨便的時候他想到了陳圓,這句話出賣了他?,F(xiàn)在在他和徐靜蓮之間,最不需要的就是陳圓了。
隨便啊,徐靜蓮卻還是這么說了一句。
天氣不好,沈余看徐靜蓮也沒精打采的,就不想在外面多走,拉了她躲到一家快餐店里去吹空調(diào),順便把午飯解決了。不知道是因為吃了飯,還是因為空調(diào)吹舒服了,徐靜蓮忽然精神了起來,跟沈余說要帶他去一個地方。沈余想問她去什么地方,但她卻又不許他問,只許他跟著走。
沈余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她既然說了不讓他問,他也就只好跟著她上了出租車。徐靜蓮跟司機說了一個地名,沈余不知道是哪里,但看出租車拐進了運河路,猜大概不會太遠吧。
但出租車卻出了城,把他們丟在一條寬闊的馬路邊上。出租車走后,沈余看著徐靜蓮,想聽她解釋,她卻仍是說別問,跟著我走。沈余便跟在她后面走。endprint
下了馬路,沿著一條小路走,路邊都是農(nóng)田,田里的稻子長得正旺。走完稻田,小路拐了彎,和一條河交叉而過。河上有橋,他們在橋頭的樹下停了一會兒。
這條河是從大運河里流出來的,你朝那邊看,能看到運河。沈余順著徐靜蓮手指的方向,果然能看到波光粼粼的運河水面。
河對岸有一片樹林,徐靜蓮指著樹林說我們?nèi)サ牡胤骄褪悄抢?。沈余“嗯”了一聲。到了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徹底放棄要問徐靜蓮什么了,只等她自己說。他猜她既然帶自己來了這里,就肯定會跟他說的。
好了,到了。徐靜蓮停在一棵樹下。樹的不遠處有一棟房子,房子后面是更多的房子,連成一個村子。
這里?
嗯,就是這里。你先別急,來坐下來,喝口水。樹下有石凳,徐靜蓮讓沈余在石凳上坐下來。又說媽的,熱死了,我先抽根煙。
沈余靜靜地看著她把一根煙抽完。
你是不是覺得我有神經(jīng)???沈余沒說話,沒點頭也沒搖頭。沒事,你覺得我有神經(jīng)病也沒事。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你要不要聽?沈余依然沒說話,沒點頭也沒搖頭,只靜靜地看著她。從前,有一個小女孩,考上了研究生后在一個實驗室里做實驗,實驗室里經(jīng)常會來一個長得很帥的賣儀器的男人,這個男人約小女孩出去玩,想和小女孩談戀愛。小女孩也喜歡這個男人,就經(jīng)常和他出去玩,跟他去酒吧,跟他學喝酒抽煙。小女孩以前是一個很乖很聽話的小女孩,后來卻變成一個很不好的小女孩,于是這個很帥的男人就不喜歡小女孩了,和她分了手,而小女孩卻深深地愛上了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不愿意再見小女孩了,小女孩就偷偷地想等她研究生畢業(yè)了,就去這個男人的公司,和他成了同事,依然能見到他。但等小女孩畢了業(yè),去了這個男人所在的公司,這個男人卻辭職了。小女孩每天都很想這個男人,但卻找不到他,于是她想起來這個男人每兩周都會回一次常州鄉(xiāng)下的老家,看他在那里的媽媽,于是小女孩過一段時間就到常州鄉(xiāng)下來一次,來偷偷地看一眼那個男人,然后再乘火車回去——
徐靜蓮抽完了一根煙,又點了一根煙,卻不抽,就那么任它燃燒著。沈余看著她,也不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故事講完了,是不是很精彩?徐靜蓮吸了一下鼻子,沈余以為她哭了,但看她臉上卻又沒有眼淚流下來。
他媽就住在這里?沈余指著旁邊的房子說。
后面那棟兩層的,不過那邊沒地方坐,而且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這里能看到那棟房子的兩樓,那個男人經(jīng)常跑到兩樓去抽煙。
小女孩從沒被發(fā)現(xiàn)過嗎?沈余又問。
徐靜蓮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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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火車很空曠,車廂里除了他們就只有乘務員,沈余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徐靜蓮依偎在他身上,一只腳伸在另一邊的空位上。
還記得在地壇的時候我跟你說謝謝你帶我看蓮花嗎?他以前是在北京上的大學,他學校離地壇近,經(jīng)常跑去地壇坐坐什么的,他跟我說地壇里有很多蓮花,很漂亮,跟我一樣漂亮。
嗯。
還有上次,師姐的婚禮,陳圓說師姐像蓮花一樣美,你記得嗎?你說我是老蓮花。
嗯。
師姐知道這個故事,所以她結婚請我——
下午的時候,沈余想馬上就拉徐靜蓮回去,但心里知道她肯定是不愿意回去的,就陪她一起坐在那里等那個男人上樓去抽煙。男人確實很帥,尤其是側臉很好看,抽煙的樣子像《花樣年華》里的梁朝偉。沈余握著徐靜蓮的手,陪她看著男人點煙,抽煙,把煙從嘴里吐出來,就像是看電影里的梁朝偉一樣。男人下樓去了,徐靜蓮依然還抬著頭朝那個方向看,沈余便看她。沈余想雖然他和她睡過了,但她身上哪怕一點點的部分都不屬于自己,也不屬于抽煙的那個男人,她屬于她自己。
男人很久都沒再上樓,沈余試探地問徐靜蓮說我們走吧?沒想到徐靜蓮竟然答應了。
所以你那么迷戀抽煙——沈余覺得困了,長長地打了個呵欠。他不想聽到徐靜蓮說到陳圓,故意把話題說到煙上。
徐靜蓮卻沒說話。
你以后還會來常州嗎?沈余說。你別來了好不好?沈余又說。他忽然很想和她做愛,占有她,讓她屬于他。所以他把肩膀從她身下抽開,讓她坐正,然后他轉過臉看著她。
干什么?
你嫁給我吧,等我明年畢業(yè),我們就結婚。沈余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說,他知道她不可能嫁給他,他自己心里也并不是真的想娶她。你不要擔心陳圓,我們一起去跟她說,她能理解的。好像是為了顯得鄭重,說完沈余還點了下頭。
徐靜蓮愣著,半天才發(fā)出了一個聲音,好像是答應的“嗯”,又好像不是。
國慶節(jié)過后,陳圓要從香港回來了。飛機四點半到上海,沈余約好了徐靜蓮一起去接她,但到了四點鐘,仍不見徐靜蓮的人影。沈余打電話給她,沒人接,又過了一會兒,收到她的消息說算了,我不去了,陳圓會理解我的。陳圓會理解她什么?手機又響了一下,沈余拿起來看,仍是她的消息,她說把我的消息刪了吧,別讓陳圓看見。
沈余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又重重地吐出來。
陳圓走出來了,看見沈余,丟下行李抱住他,約有兩分鐘才分開。她跟沈余說你好,沈余。沈余也說你好,陳圓。她故意伸出手來要跟沈余握手,沈余卻拉住她沒再松開。
回去的出租車上,沈余說原來徐靜蓮也要來接你的,但她又沒來了。陳圓說我知道,她跟我說了。
于則于,
原名于業(yè)禮,1990年4月出生,中醫(yī)醫(yī)史文獻學博士。小說見于《西部》《青年作家》等刊,曾獲第四屆《人民文學》“包商杯”全國高校征文比賽二等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