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年)春,開封府接到一起訴訟案:一名劉姓老嫗狀告她的侄子劉保衡“亡賴豪縱,壞劉氏產”。
原來,宋政府在轉讓酒坊、酒場的過程中,逐漸推廣了一種極富現代色彩的招投標制度,叫作“撲買”。劉保衡就是一名通過“撲買”承包到京師某個酒場的富商。不知道劉保衡究竟是因為投標時標價過高,還是因為對酒場經營不善,總之虧了大本,欠下政府1000多貫錢。
劉保衡被政府追債,只好賣掉祖業(yè)——京城中的一處宅院來償還欠款。那里一放盤,馬上就有人買下他的房產了。那時候也沒有按揭,都是一次性付清。
那名到開封府告狀的劉姓老嫗,是劉保衡的姑姑;所控告一事,正是劉保衡賣掉祖業(yè)還債一事。開封府法官說,劉保衡賣掉的是他自己的物業(yè),沒什么不對啊。劉氏姑姑向法官提供了一個對劉保衡極不利的證言:“保衡非劉氏子?!笔妨蠜]有具體說明,劉保衡也許是養(yǎng)子,沒有權利賣掉劉家的祖業(yè)。
開封府馬上派吏員調查,證實劉氏姑姑所言非虛。于是,法官按律判處:取消劉保衡鬻賣劉家祖業(yè)的交易,劉保衡將錢款退還買方,買方將物業(yè)退還劉家。
但是,開封府法官在審案時,得知當時跟劉保衡買下宅院的買家,正是現任三司使張方平。當時,張方平攢了一筆錢,準備買房子。恰好劉保衡因為欠了三司1000多貫酒場的租金,不得不賣房還債,張方平近水樓臺先得月,便掏錢將劉保衡的宅第買了下來。
權御史中丞包拯很快上書劾奏張方平,他是三司的行政長官,現在劉保衡賣房還債,恰好又是你張方平將房子買下來,那誰知道在交易的過程中有沒有存在不正當的利益輸送,或者有單方面恃勢壓價的不公正行為呢?
隨后,御史臺的言官都紛紛要求處分張方平。宋仁宗應御史臺的要求,下詔罷免了張方平的三司使之職,外放到陳州(今河南淮陽)。但這起案件引發(fā)的連鎖反應才剛剛開始。
宋仁宗罷去張方平的三司使職務后,任命剛回京述職的益州(今四川成都)知州宋祁接任。但這一人事任命很快又遭到包拯的強烈反對。包拯的理由是,宋祁在益州時,貪圖享樂,不宜升遷;而且,宋祁的兄長宋庠是執(zhí)政官,宋祁應該避嫌。諫官吳及也上書彈劾宋祁,稱宋祁以前在定州(今河北定州)為官時,“奢侈過度”。這樣,宋祁在三司使的位子上屁股還未坐熱,又被改任為鄭州(今河南鄭州)知州。
宋仁宗大概覺得,你包拯認為誰都不合適,那我讓你來當三司使,遂下令包拯“權三司使”。御史們有沒有意見且不說,翰林學士歐陽修首先就不干了。歐陽修說,以包拯的才干、資望,陛下您給他封一個再大的官,外人也不會說三道四,但如果“逐其人而代其位”,別人要說包拯的嫌話啊。
包拯一聽說歐陽修的奏疏,也提出辭職,但仁宗皇帝并沒有批準,過了一段時間,包拯“乃就職”。
此案給政壇帶來的震動還不止于此,開封府在審理這個案子時,還發(fā)現宰相富弼的女婿、揚州(今江蘇揚州)知州馮京也跟劉保衡有牽連。原來,馮京外放揚州之前,在京任館職,跟劉保衡是鄰居。有一次,馮京急需用錢,便以銅器為抵押,向劉保衡借錢。此時劉保衡可能因為酒場經營不善,家里已沒什么余錢,卻又不便拒絕馮京,便用家里的銀器作為抵押物,向質庫貸款借給馮京。
這本是小事,但畢竟失當,賣房這件事一熱議,馮京立即避嫌,提出辭職,申請到邊緣山區(qū)去,仁宗遂將馮京從繁華大郡揚州調到小地方廬州(今安徽合肥)。
宋人這么強調避嫌,與其說是在表達士大夫的某種道德潔癖,不如說,我們的先人們其實信奉一種比較務實的人性預設:人皆有私心,如果有機會,誰都可能會徇私。也因此,宋人不但將避嫌當成一種自覺的政治倫理,并且建立了一套嚴格的回避制度,防患于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