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元忠
1979年,大妹上小學(xué)二年級。那年“五一”剛過,晚飯時,大妹按捺不住喜悅地對我們宣布,“六一”學(xué)校要辦文藝晚會,下星期起老師就要教跳舞,她被選上了。我們都替她高興,我奶和我娘連聲說,好,好。我爹雖不吭聲,但臉上也掛滿了喜悅。我弟和我小妹樂得一個鼓掌,一個拿筷條敲碗沿,好像被選上跳舞的是他們倆一樣。我爺向來寡言,此刻卻嘟噥道,難得??!
一家人正為這事歡喜,可是大妹接著說的話讓我們都吃了一驚。她說老師要求跳舞的每個同學(xué)要有一條裙子,沒有就不能參加。
一條裙子雖是微不足道的問題,卻讓我們一家人的歡喜瞬間變成了沉默。
爺和奶嘴里嚼著飯,兩人的目光不時瞟向我爹我娘,我弟和我小妹也忽然啞了似的盯著爹娘看,大家都期待家中那兩個主要勞動力作出表態(tài)。
僵硬的氣氛持續(xù)了半刻鐘,我奶嘆了一口氣,瞅著我大妹說,沒有裙子我們就不跳唄,以后再跳也不遲,晚會嘛,有一回就有第二回,以后他們肯定還會辦的,是吧,豆?大妹沒回應(yīng),垂下眼簾埋頭默默扒碗里的飯,可再抬起來頭時我們就看到她眼里噙著淚。
我爺這時也嘆了口氣,但這一次分量卻明顯和之前的不同,爹不得不說話了。爹說,參加,哪能不參加呢?學(xué)校第一次晚會,難得被老師選上,不能只看著別家的孩子跳,我家豆也要跳。裙子嘛,你娘給想辦法。爹毅然把任務(wù)交給了我娘。娘緊嚼幾口飯說,是要跳,我這么俊的女娃不參加跳舞說不過去。
聽爹娘這么說我們臉上重又泛上了喜色。大妹笑了,淚珠兒跟著簌簌往下掉。我弟和我小妹手舞足蹈,兩人咿咿呀呀叫喚一陣又各自勾頭吃飯,不時拿眼睛去瞟我大妹。我知道他們的意思,高興過后他們是忌妒我大妹。那些年我們兄妹幾個,只有到春節(jié)時每人才可能穿上一套新衣服,而爹娘的這個表態(tài)已經(jīng)意味著這一年大妹有了額外的收獲。
轉(zhuǎn)眼5月已經(jīng)過去一半,爹娘的許諾還沒有一丁點實質(zhì)性的進展。在此之前的一天晚上,我娘領(lǐng)著大妹去學(xué)校跟老師學(xué)跳舞就向老師表了態(tài),保證大妹晚會上能穿上裙子跳舞。老師同意了,但過后也沒見娘有什么動作,再沒提到過那事。大妹私下跟我說,和她一起學(xué)跳舞的好多同學(xué)都已經(jīng)買到了裙子,沒有買到裙子的少數(shù)幾個同學(xué),他們家里也都有了準備,人家指定能在晚會前拿到。
事實上,為大妹的裙子爹和娘是想過很多辦法的?!拔逡弧边^后的一天晚上,大家都睡了,我爹我娘還在偏房剁豬草。我的床剛好貼著偏房的板墻,爹娘說話我能聽得到。爹問,豆裙子的事怎么了?娘說還不知道怎么辦呢。娘接著嘆一口說,眼下這季節(jié)找?guī)讐K現(xiàn)錢就是難。爹說要不跟別人先借吧,下月我們家那頭母豬就該產(chǎn)仔了,再喂上三個月,賣了豬仔就能給人家還上。娘說,跟誰去借?眼下這季節(jié)青黃不接,誰家手頭有閑錢外借呢?爹搖搖頭,自說,那就剩幾只雞了,兩只母雞還剛剛孵崽出窩,賣了母的一群小崽子不就散亂了么?唉……
日子越來越近,大妹忍不住了。5月20日早上,娘正要出門去干活,大妹扯住了她的衣角,囁嚅叫了一聲娘,勾著頭盯住自己的腳尖。娘頓一下,摸摸大妹后腦勺,問,怎么了,豆?大妹這才揚起臉,怯怯地說,娘,老師問裙子的事,說要是實在買不上就要把我換下。
娘沉下臉咬了一下嘴唇,拍了拍大妹的肩膀說,還有些日子嘛,你告訴老師,讓她再緩一緩,過幾天娘指定能讓你穿上裙子,耽誤不了。大妹將信將疑,瞪著一雙眼睛看娘。娘中午收工回來,大妹又粘上了她。雖然大妹只字未提裙子,但眉眼里含著的意思我們都明白。中午吃飯時娘不時地朝我和爹這邊瞅,我以為她又要囑咐回到學(xué)校后要如何用心讀書呢。直到爹吃完飯站起來往外走,我才明白娘瞅的其實不是我,是我爹,更準確地說是瞅我爹當天身上穿的衣服。
那時我們家很窮,農(nóng)村的窮最明顯的體現(xiàn)是在吃和穿上。那時我爹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一件衣服往往通穿四季,春天是它,夏天秋天還是它,冬天再加一件同樣的單衣。我爹那天穿著一件暗藍色外衣,當然不是那些年青人時興的的確良滌綸面料,是棉布。爹穿它有好幾年了,歷經(jīng)洗刷和風(fēng)吹日曬,原色早變了,泛了灰黃,領(lǐng)子肩膀讓農(nóng)具蹭出了痕跡。我頓時心里一緊,預(yù)感到娘可能要打我爹那件衣服的主意。
果然不出所料。當我又從學(xué)?;貋?,才走進家門,就看見大妹就穿著一條裙子眉開眼笑地走向前來展示。我們向來佩服娘的手藝,娘的針線活和她侍弄莊稼一樣老到。大妹身上舊襯衣改造的那條短裙針腳細密勻稱,線路平整熨帖,和衣車打出來的一模一樣。上圍兩寸寬的輪邊壓著依稀幾處折縫,延綿出自上而下的幾條褶子,兩側(cè)埋著幾道松緊痕跡,在大妹細小的腰身上勒出三指寬的齊整褶皺。裙身自上而下微微張開,顯出喇叭的形狀,下擺輪邊鑲的細小針織淡白花邊剛好蓋住了她的兩顆小膝蓋。裙子穿在大妹身上,簡潔,樸素,自然。生來第一次穿上裙子,大妹別提有多高興了。
我們都沒有想到,這件裙子會在幾天后的晚會上令大妹出洋相。
晚會那天的觀眾很多,我大妹參加的集體舞被安排在最后一個《朵朵紅花向太陽》的舞蹈節(jié)目,用現(xiàn)在的話說那是一個壓軸戲。十幾個小女孩穿著顏色不一的裙子,臉上洋溢著幸福歡樂的笑容,一邊唱歌,一邊變換著各種手勢和步伐又蹦又跳,表達千萬兒童對紅太陽的深切熱愛和向往。
小孩子們跳得很好,尤其我大妹。她剛好處在一排孩子的正中間。我私下認為,于集體舞來說中間位置是最關(guān)鍵的顯眼部位,被老師安排在中間位置上,一定是因為大妹模樣比別人好,舞也跳得最好。
大妹一開始從幕簾邊閃出來我就眼睛緊緊地盯著她。大妹甜甜地笑,她的笑容燦爛,自然。她俯首,仰頭,抖肩,彈跳,顛步子……每個動作都合著歌唱節(jié)拍,恰到好處。如果單從跳與唱來評判,處在正中間這個位置上的大妹是絕對稱得上優(yōu)秀的。可是集體舞的感觀偏偏不是這樣,它更講究總體協(xié)調(diào)。
才跳了一小會兒,問題就出來了。別人家孩子身上穿的都是新裙子,有綢的,有緞的,還有絲紗的,最不濟也是的確良滌綸面料,那些裙子顏色鮮艷,質(zhì)地輕薄,飄逸靈巧,而我大妹的裙子顏色灰暗,毫無光澤,厚實的舊布料硬邦邦的,缺乏動感,在夜晚的燈光下顯得特別陳舊老氣。顯然,大妹從一開始也已經(jīng)發(fā)覺裙子的異樣,唱跳當中我看見她不時用眼角余光去瞟左右同伴身上翩躚的裙子,她的臉上漸漸就不易察覺地蒙上了別扭。但大妹是個識大體的人,她依然甜甜地笑,歡快地唱跳,她試圖用出眾的舞姿來掩蓋裙子帶來的別扭。然而舞姿歸舞姿,著裝上的拘窘是無法逃脫觀眾挑剔的目光的。
人群里有人尖叫了一聲,看啊,豆那裙子!就有人跟著哧哧地笑了。
那一刻我看到正唱著歌的大妹的眉頭抖了一下,我脖子以上頓時也遭了火燙似的熱辣起來。最糟糕的還在后面。舞蹈結(jié)尾,十幾個孩子面向觀眾一字排開,原地碎步旋轉(zhuǎn)數(shù)圈后盤腿蹲下,雙手作花瓣狀托住自己臉蛋舉目仰望。我們都明白,這個收勢所要的效果是旋轉(zhuǎn)時裙子被帶著自然鼓起來,如懸在半空中蓬松撐開的花傘,然后隨著身體的蹲下,花傘不改原狀地徐徐落下,在地上形成一個向四面鋪展開去的圓圈。我們看到其他人的裙子都有了這個效果,唯獨我大妹。盡管大妹和別人一樣旋轉(zhuǎn)得很起勁,動作也十分到位,但到底是舊衣服改做,她的裙子絲毫沒有被鼓起來,它笨拙,呆板,機械地粘箍著她的腰身,最后像一截木桶直楞楞地框住自己的腿腳……
人群中頓時又爆出針對大妹裙子的笑。那些笑聲如同尖利的無數(shù)縫衣針,直刷刷射向我和我家人的臉面。我看見我爹我娘不約而同地勾下頭盯住地面,我爺我奶把臉別過一邊去,而我小弟小妹也在晚會結(jié)束時眾人的鼓掌聲里抿緊了嘴唇。我們心里明白,那些笑聲除了善意直指裙子的陳陋,還隱含著許多東西。可以說晚會就是小山村眾家庭景況的一次展示,也是家庭主要勞動力實力上的一次檢閱。舞臺上,孩子代表著一個家庭,她唱的跳的好與不好大家一目了然,而更一目了然的當然就是她身上的裝束。要知道,在我們農(nóng)村,即便是清貧歲月,即便大家都過著貧困的日子,但貧者之間的攀比也是無處不在的。有時候,貧者對更貧者的嘲諷與奚落,只是一個眼神、一句話,或者只是一個笑聲,它貌似輕描淡寫,甚至若有似無,但刺在更貧者內(nèi)心里,卻是尖刻的痛。
按理說晚會之前應(yīng)該有一兩次試裝排練,要是那樣,大妹裙子的問題被提前發(fā)現(xiàn),要么我爹我娘趕緊砸鍋賣鐵給大妹買一條像樣的裙子,要么老師干脆就把我大妹換下??傊?,無論哪一種都可以避免大妹在眾目之下出洋相,可以避免我們家在全村人面前難堪??墒遣恢罏槭裁矗贻p的女老師竟把彩排忽略了,這一疏忽雖然成就了我大妹第一次跳舞的愿望,卻帶給了我們一家人不該有的尷尬。
我們是在幕后的黑暗里找到大妹的。她一個人孤獨地蹲在一處斷墻下,撲在自己手臂上抽泣。娘在身后把她摟起來,附在她耳邊說,別難過,都過去了,等家里有了錢,娘給你買條漂亮的裙子,一定。
我們都以為大妹因為晚會上的不快而丟棄那條裙子,可是沒有。那個夏天,大妹像愛惜她為數(shù)不多的其他幾件衣服一樣愛惜著那條裙子,她洗了又穿,穿了又洗,絲毫沒有嫌棄它的意思。有一回娘勸她扔掉裙子,大妹堅決不肯,她說穿它跳舞不行,但平常日子穿著感覺很好。她說,裙子是娘做的,娘做的東西都好。第二年夏天,我爹我娘省下一點錢要給大妹買條裙子,但大妹執(zhí)意不要,她說舊裙子很好,還可以穿。
我曾經(jīng)在心里暗自發(fā)誓,以后掙到錢一定給大妹買一條上好的裙子,讓全村人都羨慕她一回??墒钱斘液髞碇\到了一份工作,有了一份微薄的工資,我的大妹卻已經(jīng)出嫁了。在我們老家,女人的一輩子只在童年和少年才興穿裙子,長大了,嫁人了,成天在田間地頭干活的農(nóng)婦還穿著裙子,那是要遭人取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