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宗輝

《回憶魯迅先生》是蕭紅的一篇行板式散文，從衣食住行，言談舉止，待人接物，迎來送往等多方位、多角度刻畫了一個生活化、自然態(tài)、天真型、田園風(fēng)的魯迅形象。那么，這里的魯迅。和作為民族脊梁、硬骨文漢的魯迅，到底有怎樣的不同表現(xiàn)？下面分別從舐犢之情、待客之道、性情之真、小節(jié)之細來透視魯迅先生的人之常情。

一、舐犢之情

同樣是吃魚丸子，而且就在一個碗里吃，海嬰吃到的感覺和別人不一樣?！昂胍怀跃驼f不新鮮，許先生不信，別的人也都不信?！背扇擞米约旱乃枷肴ズ饬亢⒆樱氘?dāng)然地感覺孩子是不喜歡吃就找借口、挑毛病。“許先生又給海嬰一個，海嬰一吃，又不是好的，他又嚷嚷著?！边@回別人不單是不相信了，而且“都不注意”，不注意在這里是委婉的說法，其實就是不管他，不理睬他，或者為了避免他繼續(xù)“無理取鬧”而給他冷臉。那么，這個時候的海嬰應(yīng)該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呢？他不明白是因為說了實話而受了冷遇，還是吃飯時隨意說話攪了大人們的飯局，總之說下去恐怕也沒用了，那么，小海嬰是不是只好要把真話收起來，把委屈藏心里？在這個時候，魯迅先生覺得蹊蹺，他沒用貿(mào)然地不信，也不同于別人的“不注意”，而是把海嬰碟里的（意即海嬰吃剩下的）拿來嘗嘗，然后得出裁斷性的結(jié)論——果然不是新鮮的。這樣海嬰的內(nèi)心就平衡了——有人理解他，有人相信他，也有人關(guān)照他，一個小小的境遇，他給孩子的心靈以呵護——事雖細瑣一般人是做不來的。他還說“他說不新鮮，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殺是不對的”?！澳ⅰ边@個詞是多么觸目驚心，令人后悔遺憾啊，因為不明就里地輕率，抹殺就將變得平而和肆虐：像早年不懂教育科學(xué)踐踏弟弟的風(fēng)箏而曾抹殺弟弟游戲的權(quán)力；像有病亂投醫(yī)而讓庸醫(yī)抹殺了父親的性命；像家鄉(xiāng)愚氓加頑冥的流言抹殺了剛剛興辦起的中西學(xué)堂……這些都是魯迅經(jīng)歷或見到過的，而眼下的這張飯桌上，也儼然有一股潛在的成人勢力，欲意抹殺，抹殺的可能就是兒子海嬰的天性與坦誠。所以，魯迅先生一個小小的舉動，為兒子解了圍，改變了成人的固執(zhí)與自以為是。據(jù)此而言，與其說這件事表現(xiàn)了魯迅先生實事求是的品質(zhì)及嚴謹作風(fēng)，不如說表現(xiàn)了他的舐犢之情，慈父之愛。

二、待客之道

“在魯迅先生家里作客人，剛開始是從法租界來到虹口，搭電車也要差不多一個鐘頭的工夫，所以那時候來的次數(shù)比較少。記得有一次談到半夜了，一過十二點電車就沒有的，但那天不知講了些什么，講到一個段落就看看旁邊小長桌上的圓鐘，十一點半了，十一點四十五分了，電車沒有了。

“‘反正已十二點，電車也沒有，那么再坐一會。'許先生如此勸著。

“魯迅先生好象聽了所講的什么引起了幻想，安頓地舉著象牙煙嘴在沉思著。一點鐘以后，送我（還有別的朋友）出來的是許先生，外邊下著的蒙蒙的小雨，弄堂里燈光全然滅掉了，魯迅先生囑咐許先生一定讓坐小汽車回去，并且一定囑咐許先生付錢?！?/p>

這是蕭紅寫自己早期接觸魯迅的情景，片段式地表現(xiàn)了魯迅的待人接物的風(fēng)格。來魯迅先生家里做客的人，有文學(xué)愛好者、關(guān)外逃亡青年、熱血革命人士、正義愛國群眾等等，但是有一個不成文的標(biāo)準，應(yīng)該沒有道德瑕疵。對于來客，魯迅先生的表現(xiàn)很值得玩味?！罢劇薄跋搿薄皣凇保坪鹾懿唤?jīng)意，也不顯得熱情，但正是不掩飾，不造作，讓來客不拘束，有如歸的感覺。以至于蕭紅等一行人從一開始的“來的次數(shù)比較少”，到后來“就每夜飯后必到大陸新村來了”，不必客套，無需寒暄，有話就直來直去地說，沒話默默陪坐也坦實，正是芝蘭之交，君子之風(fēng)。因為魯迅先生的待客誠懇，不飾虛情，所以來客才會越來越多，“從下午兩三點鐘起就陪客人，陪到五點鐘，陪到六點鐘，客人若在家吃飯，吃過飯又必要在一起喝茶，或者剛剛喝完茶走了，或者還沒有走就又來了客人，于是又陪下去，陪到八點鐘，十點鐘，常常陪到十二點鐘。”看似簡單的“坐陪”“吃飯”“喝茶”，卻既正面表現(xiàn)了魯迅先生常年如一日的堅持，不厭其煩的態(tài)度；又側(cè)面顯示了客人對魯迅先生的信任、依賴、不舍。魯迅先生成了青年們的導(dǎo)師和守護神，不是靠他文學(xué)上的建樹，也非賴于物質(zhì)上的慷慨，并拋卻“推心置腹”“慷慨陳詞”的形式，而就是這么“坐”“談”“陪”“笑”中，讓青年們感受到了他的真切，實在，性情，大愛，從而聚集在他的沒有虛華的旗幟之下。

三、性情之真

在公共場合里，魯迅先生是不茍言笑的，是嚴肅端莊的，加上他的頭發(fā)、胡子、服飾透出來的外延感覺，讓人凜然生畏，其實，生活中的魯迅先生并非如此：“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里的喜歡。若有人說了什么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笑得這么率真的人，他的笑里不要說刀，就連最微小的虛偽都藏不住的。

對部分青年的來信，魯迅先生不掩飾抱怨之詞：“字不一定寫得好，但必須得使人一看了就認識，青年人現(xiàn)在都太忙了……這存心是不太好的?！币幌挘瑢懗隽藢懶耪叩臓顟B(tài)、心理的分析與憂慮，同時表現(xiàn)了自己的苦惱，反映了魯迅先生的真實心態(tài)。一直以來，大家心里都感覺到魯迅先生對青年人的幫助和關(guān)懷是無條件的、無底線的，然而魯迅先生是人不是神，做事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也有抱怨不滿的牢騷。幫助有需要的人與批評不良風(fēng)氣，是同時存在于魯迅先生的心底的。該說就說，該做就做，說完了，接著看青年們的來信，一直到夜里很深的時光。這就是魯迅，不藏不掖，不虛不偽，真實地表達自我。

在別人眼里魯迅先生是名人，連魯迅先生的一件普通的日用品也有拍賣的價值。在魯迅先生本人這里，覺得自己很平凡，不把自己當(dāng)名人，很隨意地處置自己用過的東西，像“魯迅先生的原稿，在拉都路一家炸油條的那里用著包油條，”“魯迅先生出書的校樣，都用來揩桌子，或做什么的?！边€有“到洗澡間去，那邊也擺著校樣紙?！泵黠@地，魯迅先生的生活狀態(tài)有些“亂”，工作態(tài)度與生活觀念并不是高度吻合的，公共場合和私人空間更是迥異的，性情之真正在其中。

四、小節(jié)之細

深夜送客，“魯迅先生囑咐許先生一定讓坐小汽車回去，并且一定囑咐許先生付錢。”是他對人的細膩關(guān)懷。

“魯迅先生的書桌整整齊齊的，寫好的文章壓在書下邊，毛筆在燒瓷的小龜背上站著?！边@是他對工作的精細習(xí)慣。

“魯迅先生把書包好了，用細繩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連一個角也不準歪一點或扁一點，而后拿著剪刀，把捆書的那繩頭都剪得整整齊齊?！边@是他對事的細致作風(fēng)。

“‘魯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須藤醫(yī)生這樣說的?？墒囚斞赶壬鷱拇瞬坏珱]有休息，并且腦子里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象非立刻就做不可，?！逗Ｉ鲜隽帧返男樱＄胬栈葜У漠?，翻譯《死魂靈》下部，剛好了，這些就都一起開始了，還計算著出三十年集（即魯迅全集）?！边@是他對生命的深而細的體驗。

有人說，考察一個男人的格調(diào)，要看他的襪子，不無道理。細節(jié)，是人精神風(fēng)貌閃爍的光點，而《回憶魯迅先生》一文的細節(jié)，則更像歷史瞬間，捕捉住了魯迅先生舉手投足、笑靨眉顰，給人真實可感的畫面，欽敬依附的沖動。

《回憶魯迅先生》是蕭紅以沖破慣例的勇氣，以清新自然的筆調(diào)，來塑造富有生活真實的魯迅的。把原汁原味的素材，糅合進樸實無華的文字，不避諱瑣細，也不刻意拔高，于是，魯迅先生“和一個鄉(xiāng)下的安靜的老人一樣”返璞歸真；“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這孩童樣的無邪；“一雙拖鞋停在床下，魯迅先生在枕頭上邊睡著了?！边@家常般的情景；“魯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斷地吸著煙?！边@種哲人的影像，都成為文中的注腳，讓讀者從中找尋到魯迅不為人知的尋常人的一面，神壇之下，魯迅離我們原來很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