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奎
曲終奏雅,雖有所虧,終歸有意回歸正道。在《美文》上絮絮叨叨說了三年,最后一篇想說一點正事兒。清華大學有個教授沙龍,由學校人才辦主辦,請不同學科有一定成就的學者給全校教授介紹最新的研究理論與成果。我有幸受邀,知道理工科教授對古文字頗感神秘,就以“古文字是怎么認出來的?”為題做了一場報告。來聽的教授很多,據主辦的老師說,效果非常之好。清華有這么多科學家關注著古文字這個學科,這讓我很振奮。后來我又在給本科生的古文字課上重講了一遍,朱惠琦助教錄音并整理成文,我略事修改,就是下面的這些內容。文學刊物上不宜談學術,但總可以介紹一點學術,這也算是給這幾年《美文》上漢字隨筆的一部分學理交代吧。
我準備分四個小問題來談談“古文字是怎么認出來的”這個大問題。
第一個問題:古文字,一個西方學者敬畏的學科。
為什么呢?我先來講一個傳說。稱為“傳說”,因為沒有做過考證。又因為是從我的老師那里聽來的,也算是有根據。在某次世界級的自然科學大會上,一位中國科學家向一位外國諾貝爾獎獲得者請教:如果我們中國想沖擊諾貝爾獎,有可能從哪個方面突破?那位學者直率地回答道:當然是甲骨文啦!外國學者的回答包含了兩層意思,一方面是對中國自然科學發(fā)展的蔑視,另一方面也說明了對中國甲骨文研究的誠懇認可。當然,僅憑一個傳說還不能完全體現(xiàn)出西方對古文字學科的敬畏,我們再來看下面這位西方學者對此的看法。夏含夷先生,西方漢學界一位有很高成就的學者。2015年冬天他來清華講座,就曾被問到:為什么西方漢學如此發(fā)達,卻唯獨沒有考釋古文字的?夏含夷先生非常坦誠地回答道:這個,我們做不了。這是實情,認出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古文字確實非常困難。這里我替夏含夷先生補充一下其中的另外一個原因。并不是西方學者的能力不足,而是古文字這個學科確實需要很長時間的積累,耗時多,產出少,很不經濟。用同樣多的精力,可以升官,可以發(fā)財,可以著述等身,這樣算來實在得不償失。西方學者能夠利用甲骨文、金文研究中國問題已經令人敬佩不已了。我們也曾笑談,中國研究古文字的學者,有時要拿出一種“殉道”的精神,把它當成一種人生追求和人生樂趣,不能計較其他。學科令人望而生畏,研究這個學科的學者這股愚勁兒,也確實值得一敬!
第二個問題:古文字為什么這樣難認?
今天我們就先從兩個方面來談談這個問題。
第一個方面,是古文字自身的特性,有三個關鍵詞:古老、歧異、斷鏈。
首先,古老。漢字的古老毋庸置疑,能確定的可以上溯到商代晚期的甲骨文,下限一般是指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時間越久遠就越陌生,這是必然。
第二,歧異。不去糾纏“古文字”的概念,就從最廣義的范圍來說,把先秦文字都包括在內。這里要強調的是戰(zhàn)國時期的文字,由于各諸侯國之間政治的分裂導致地域文化發(fā)展迅速,文字也隨之各自演變,分歧程度十分明顯,請看下圖。
圖一中都是秦文字。石鼓文是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文字,秦印是戰(zhàn)國文字,睡虎地秦簡是秦代文字,漢簡是漢代文字。從這個“馬”字我們可以看出漢字是有序傳承的。
圖二中是六國文字。晉系、楚系、齊系、燕系的同一個詞“司馬”,寫法差異巨大,尤其是齊系,如果沒有辭例提示,很難認出。所以,漢字發(fā)展到戰(zhàn)國時期發(fā)生了非常大的歧異。
這種歧異形成當時不同系列文字用戶之間溝通的障礙。
第三,斷鏈。漢字比較于其他文字的一個特點,就是其傳承性,從三千多年以前的甲骨文到今天的簡體字是一脈相承的。這也是國內學者比國外學者占優(yōu)勢的地方,因為我們一直在使用這種文字,但并不是所有的文字都傳下來了。秦始皇采取的“書同文”政策,就是用秦文字統(tǒng)一了六國文字,因此而造成的結果就是,時至漢代,被統(tǒng)一的六國文字便成了“古文字”。與我們今人所理解的古文字一樣,漢代的絕大多數人因為不使用也不認識了,只限于少數學者能夠識讀這些古文字。秦始皇“書同文”政策在國家統(tǒng)一上的重大意義和長遠影響我們不能否認,但是給文化造成的損失也不能否認。直接影響就是漢代人不能順利識讀古文字?!墩f文解字》這部書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的。時至今天,大量的先秦文獻出土,大量的古文字出現(xiàn)。這些材料甚至是司馬遷等漢代學者都沒見過的,例如甲骨文、楚簡的許多逸書等等。所以,面對這類前人學者都未曾見過、在歷史上出現(xiàn)了斷鏈的材料,今人想要解讀,其難度可以想象!
第二個方面,是釋讀古文字需要哪些知識。
首先,我們從學科的分類來說,古文字研究不是一個演繹性質的學科。這里解釋一下演繹性質的學科是什么樣的,它需要構建一套理論,建立一系列概念,講述一些是非道理,不可證偽也不可證實,更不需要考據。例如,哲學、文學、美學等等,這類學科自有其另外的價值。而文科中有一些需要考據的學科,需要證據去證明。在現(xiàn)有證據的基礎上得出的結論,當新材料出現(xiàn)時,需要隨時修正,這樣的研究需要足夠的證據和科學的方法才能開展,古人稱之為樸學。所以,研究古文字需要很多方面的知識儲備。
首先就是文字,從《說文解字》往前推,我們需要掌握文字理論、文字字形、古文字最新的研究成果等等,這些都是研究的基礎。
第二,要掌握音韻、訓詁的相關原理。例如分析形聲字時,表音偏旁的確定需要古音,不能用現(xiàn)在的讀音來衡量。再如,新材料中出現(xiàn)了以往未見過的古義,在確定這類遺失的古義時需要符合訓詁的規(guī)則,進而知曉求得意義的方法。
第三,掌握文獻。學界有一個共識,古文字研究不在字形,而在文獻。字形的學習是有限的,初學者通過兩三年的努力就可以達到現(xiàn)有研究的最前沿。而對中國古代文獻的熟悉幾乎可以說是無窮無盡的。讀古文獻只有到了可以讀出語感的程度,才能在面對一篇從未見過的新材料時知其句讀,了解大致文義。讀古書是慢功夫。先師姚孝遂先生上課時可以信手拈來,寫出《左傳》的內容,他和我說四書五經小時候全都背過,現(xiàn)在大都記得。那一代學者的文獻功夫我們這代人望塵莫及,但是,我們也沒必要恐慌,找一部自己喜歡的先秦著作仔細讀,慢慢培養(yǎng)語感。不過要提醒一句,別上來就讀《尚書》,要先易后難,循序漸進。
第四,其他。這里的其他包含了更多各學科的知識。我很認同今天的大學科培養(yǎng)。只有掌握了更多更全面的知識,才可能有更加廣闊的思路。古文字的學習,不能局限于文字字形的小范圍內,這樣是沒有出路的。我當年開過一個玩笑,不經意學習過的文書學沒想到在研究包山楚簡時竟然也用上了,就是一個例子。
綜合上面說過的這兩個方面,無論從古文字的角度還是學科性質的角度,對我們這樣從小學習使用漢字的人都不能強求能夠釋讀古文字。古文字的考釋是可遇不可求的。一個學者,只有當主觀上這些功底都具備了,客觀上材料也具備了,才有可能在一個問題上找到最好的解決方案。
所以,釋讀古文字需要非常專業(yè)而廣博的知識,不僅要熟悉大量古文字材料,還要掌握“小學”,熟讀文獻。
第三個問題:古文字學中什么叫“認字”?
在漢字學課上我提出過一個概念——“完全釋字”。那么,什么又是“完全釋字”呢?舉個例子:圖三是郭店簡《老子》中的一句話,隸定過來就是“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對我們來說,和今本《老子》對照讀出來并不難。但再深入解讀時,“亡又”為什么可以讀為“無有”?如果這詞是第一次出現(xiàn),就要懂得古音了,否則怎么敢這樣讀呢!再者,還要會分析字形結構。所以,根據今本對讀出來是第一步。第二步,了解文字的表層結構和意義。第三步就是分析文字的深層結構。例如第一個字“絕”,為什么釋為“絕”呢?《說文》中,“,短絲也。”今天我們寫成左邊一個“纟”右邊一個“色”,但這與“絕”有什么關系呢?許慎跟我們有同樣的疑問,他繼續(xù)解釋道“從纟從刀從卩”。為什么“從卩”?許慎和我們都說不明白。后面接著解釋,“,古文絕。象不連體,絕二絲?!痹S慎《說文》體系里的“古文”就是六國文字。《說文》中的古文絕,二絲是分開的。今天我們已經認識到,所謂一個“幺”,兩個“幺”,四個“幺”其實都是“絲”的象形,都代表絲線一類,后世才出現(xiàn)若干分化。《老子》中的就是橫置的“刀”刃部經過“幺(絲)”,結果就是“斷絲”,也就是“絕”。所以,我們知道這個字形記錄的是“絕”這個詞,這個字的表層結構是從刀從絲,深層結構是以刀斷絲。到了這一步,才能說這個字完全認出來了。下面我們再來看更加典型的字。今天的“賊”字我們已經無法從字形完全分析了,“貝”“戎”兩部分和“賊”毫無關系。在《說文》中可以找到線索:,敗也。從戈則聲,這是個形聲字,“則”是音符,《說文》提到的這一點很重要。以此為基礎,我們再來看看其他楚文字中“則”的寫法:
郭店《老子(丙)》12
郭店《老子(甲)》35
從辭例上可以肯定都是“則”字,35號簡省略了“刀”。確認了為“則”之后,我們就能把上文的隸定出來,上邊是“則”下邊是“心”,組合起來就是“惻”?!皭拧薄百\”都是從“則”得聲,根據段玉裁“同諧聲者必同部”原理,說明兩字讀音相同或相近。所以,在普遍使用假借字的古文字階段,“惻”可以讀為“賊”。這樣,我們才算真正認得這個“賊”字。所以,只有當表層結構、深層結構都分析清楚了,才叫作“完全釋字”。古文字里我們還有很多不能完全認識的字,這些字我們知道意義,但不知道深層結構;甚至還有完全不認識的字,比如很多古文字字編附錄里的“未識字”。
再來總結一下什么是“完全釋字”,就是文字的“表層結構”“文本中的音義”“深層結構——為什么能夠表達這個音義?”三個問題都能解決的字。在釋讀文獻時,三個層面中第二個“文本中的音義”最為重要,可以滿足通讀文獻的需要。但是只有分析出“深層結構”才是心安徹底的考釋結果。
第四個問題:認字的幾種情況。
第一種,學術界已經確認的,理所當然要認識。到這個程度,我們本科生的學習目標基本就達到了。
第二種,認識字,音義不明。舉個例子,清華簡《系年》三號簡有“共伯和歸于宋”,這里的“共伯和”就是史書里的“共和”。但極其好認的“宋”字存在問題。從語法的角度來說,“宋”最有可能是地名,表示宋國。但共伯和必定是周人的同姓諸侯,不可能歸到商人后裔的封國——宋,他執(zhí)政之后為什么要回到宋呢?這樣,語言和歷史兩個方面是矛盾的?!啊弊趾谓??李學勤先生碰到這個問題時很早就提出這個字一定不能是指宋國。《系年》整理者將其注釋為“‘宋系‘宗之誤字,‘宗指其宗國,即衛(wèi)”1。理解成誤字、訛書是讀古書讀不通時最簡單直接的解決辦法。但嚴謹的學者又最忌諱用這個方法。從宏觀上來講,《系年》是一部非常謹嚴的史書,出現(xiàn)“訛書”的概率還是比較低的。既然這樣,“宋”字何解?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宋”就是“宗”。這個觀點王獻堂先生在很早就提出過:
余謂宋即宗字異體,《莊子·在宥篇》:“過有宋之野”,《釋文》宋本作宗?!蹲蟆ば哪陚鳌罚骸班嵐铀?,字子公”,亦用宋當宗,蓋出于《詩·思齊》“惠于宗公”也。宗、宋通用,不特同音,實屬一字。宗為神主,置示宀內會意。宋亦神主,置木內會意,木非樹木也,乃神主也。2
概括起來就是,“宋”“宗”本來就是異體字,構型相近讀音相同。這樣釋為“宗”,語言、歷史問題都能夠解決了。
第三種,誰都不認識:歷史上的老大難或新見字。這種情況是最困難的。舉個例子,清華簡第六冊《鄭武夫人規(guī)孺子》中釋讀為“規(guī)”的字形出現(xiàn)兩次,寫法一致:
簡1
簡8
辭例是“鄭武夫人X孺子”。辭例語義提示我們,該字是規(guī)勸、說服之類的意思,但具體是何字定不下來。從字形分析,左邊從“言”,右下是“又”,右上是什么不知道。我通過對清華簡全面的摹寫后發(fā)現(xiàn)另外一篇中有這樣一句話:
一植(直),二巨(矩),三準,四爯(稱),五。
這五種事物合稱為“五度”。我們都知道,前四種都是測量工具:直是測直的,矩是測方的,準是測平的,稱是測重的。據此推測,應該是用來測圓的。今天我們畫圓的工具是“規(guī)”,和這個字有關系嗎?“規(guī)”字放在“鄭武夫人孺子”一句中非常合適。從言,規(guī)聲,“規(guī)勸”之“規(guī)”的本字。所以,后世的今文字“規(guī)”同時用在“規(guī)勸”和“圓規(guī)”兩個詞語中,但古文字里存在分別,釋為測量工具之“規(guī)”,釋為“規(guī)勸”之“規(guī)”。下面就要為這個結論尋找證據。我們的思路是,最好可以找到當時的圓規(guī)實物,看看字形與實物能不能比對。漢畫像石中出現(xiàn)了伏羲執(zhí)規(guī)、女媧執(zhí)矩的交尾圖,象征創(chuàng)造圓天、方地以及生生不息的人。這符合漢代思想。
伏羲所執(zhí)規(guī)多為“十”字形。“十”形在畫像中是規(guī)形無疑,在古文字中其文字構型有多種來源和意義。其中“支”字的一種寫法正是以手持“十”,早見于秦簡。“支”與“規(guī)”古代讀音相同,所以,我們可以推斷“支”最早就是表達以手持規(guī)的意思。但“十”與上部的曲筆還是有差別。有次開會遇到陳劍先生,他為我提供了一個古書中的辭例證據,《莊子·駢拇》:“駢拇枝指,出乎性哉!”指出“駢拇”與“枝指”都表示手部有殘疾,“枝指”就是俗稱的六指,即多出一根手指。的象形應該就是“枝指”之“枝”的本字。所以,為“枝”,可以讀為“規(guī)”,在中是聲符。這樣一來我們就不僅認識了疑難字,還理清了文字之間的關系:
支:圓規(guī)之規(guī)的本字
:枝指之“枝”的本字
是“規(guī)勸”之“規(guī)”的本字。
每一個字的釋讀方法都有不同,“規(guī)”字的釋字過程是根據辭例先確定了的意義范圍,再探討文字的構形理據。也有先從文字構型中猜測詞義,再從文獻中尋找證據的情況。
以上,就是今天關于“古文字是怎么認出來的”這個話題的基本內容,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