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頤
邁克爾·麥爾:中國大地上的“游蕩者”
文/林頤
《東北游記》不是旅游記聞,譯者當時也怕人誤會,和作者商量。但是邁克爾·麥爾(Michael Meyer,中文名梅英東)是個“中國通”,堅持這樣命名,他說這是“關于他在東北游蕩的記錄”。
我認為這樣取名很恰當。雖然作者、譯者都沒有進一步解釋,但我猜想,老梅的用意來自德國哲學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一個核心命題——游蕩者。本雅明把自己比作現(xiàn)代城市的游蕩者,通過“對現(xiàn)代這樣一個大廢墟的洞察與揭示”,得到發(fā)人省思的覺悟。
老梅是中國大地上的“游蕩者”。2013年,他出過一本書,叫作《再會,老北京》,有關2008年奧運會之前北京拆遷的百姓日常記錄。為了寫這本書,老梅在北京大柵欄的楊梅竹斜街安家落戶,花了兩三年與老胡同的居民們一起吃住,以自己的親身感受記敘“一座轉型的城,一段正在消逝的老街生活”?!督恰贰秾ぢ分袊返淖髡弑说谩ずK估眨ê蝹ィ┻@樣評價老梅:“很少有作者能夠真正活在一部作品里,融入當?shù)氐纳?,并讓這種探究走向深處?!?/p>
這一次,老梅作為“中國人的女婿”,來到了妻子的家鄉(xiāng),吉林的一個小村莊。
在北京的時候,老梅住在擁擠嘈雜的四合院里,吃大娘水餃,喝燕京啤酒,傾聽老胡同百姓的各種煩惱,幫助他們解決拆遷的難題。到了東北,老梅同樣像是在水里游來游去的一條魚,很容易就和當?shù)厝舜虺梢黄K麗鄢詵|北亂燉,買菜時也會為了毫厘討價還價,東北人大多“話癆”,村長、三姨、三舅等人讓他收獲了一兜簍的故事,他愛走街串巷,愛逛圖書館,另外又搜集了東北的很多事兒。
老梅的身份是極其有利的。在這座人煙密集、各種元素并置的東北村莊里,老梅作為外來者適時轉化成了部分的當?shù)厝?,既是參與者又是觀察者。他有技巧的引導又常常會引發(fā)談話者對沉寂已久的往事的追憶。
劉博士打開了話匣子,一個窮困潦倒的司機和一位不得志的農(nóng)學家,如何從無到有創(chuàng)建了“東福米業(yè)”。老梅說,“這個故事堪稱現(xiàn)代中國的商業(yè)寓言”。 跟隨老梅紀實風格的淡然敘述,仿佛有一架無形的攝像機在悄悄轉移。
另一邊,則是三姨深切的擔憂。她并不想當東福米業(yè)的租客,可是在轟隆轟隆的機器面前,她的虞美人和小菜園已經(jīng)沒有了,她的小產(chǎn)權房即將并入集體,而集體會把土地租讓給企業(yè)。盡管三姨并不情愿,但對于農(nóng)民來說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安排。就算仍然保有自己的土地,拋荒與低效生產(chǎn)也是大問題,有機農(nóng)業(yè)的高昂成本是目前個人無力承擔的。
書中除了日常故事,還有對“金人建城”“日本移民拓荒”等歷史的叩問,老梅游歷在這陌生的土地上,試圖觸碰這片土地的真實與來歷。如果說北京代表了中國城市發(fā)展的道路,那么,東北可能有著歷史悠久、最具代表性的中國鄉(xiāng)村生活圖景。
《再會,老北京》聚焦大都市的死與生。任何大城市的形成,從根本上來說,都是獨特的社會創(chuàng)造出相應城市環(huán)境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通過長達幾百上千年的人類居住形成都市風光,這風光深深影響著這個社會,并使人們意識到,毀掉老建筑帶來的損失,不僅僅是肉眼所看見的拆毀古老磚石那么簡單。
《東北游記》讓老梅作為“游蕩者”,擁有與現(xiàn)實隔開了距離的視角,更易于梳理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隱秘線索。對于東北每天發(fā)生的正在改變的生活事實,以及這些事實背后的悲喜糾結,人們不可能無動于衷。當老梅在博物館里看到梁思永的《遠征日志》,他說,“我突然熱淚盈眶”,我想在那時候,在那以后,他都會被東北這塊土地深深牽絆。
通過老梅的雙眼,我看到:即便是中國首屈一指的大都會,很多空間仍然相當?shù)摹稗r(nóng)村”;而在同一時刻,中國的廣大農(nóng)村不管是否自愿,都已被迅速地卷入現(xiàn)代化進程之中。東北是“天下糧倉”,又是工業(yè)重鎮(zhèn),東北的城市化道路比之他處有著更沉重的歷史包袱,因此往往讓人感到一種舊時生活的粉碎,仿佛本雅明眼里的“廢墟”。老梅要比本雅明樂觀,他沒有被歷史緊緊包裹,而是通過當下的敘述者的思緒更多地指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