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奮斗
安徽到合肥有多遠
文|趙奮斗
一
第一次見到有剩是在留學(xué)生聚會上,他嗓門大,話又多,在一屋子人里格外顯眼。
我那會兒沒見過像他這么能說的人,一見傾心。坐在旁邊傻呵呵聽了半天也找不到機會插話,好不容易趁他停下來喝水的工夫我見縫插針,問他:“安徽到合肥有多遠?”
舉座皆驚。
我們那兒是座大學(xué)城,城市小,中國人少,聚會上來來回回就那么幾個人,一來二去就都熟了。每次聚會只要有他在我就會格外活躍,他說啥我都信,講啥我都笑,一坐到他旁邊就開心得跟個傻子一樣。
但聚會的機會還是少,平時為了見他一面,我真是挖空心思。
有剩他們系在學(xué)校東邊,我們系在西邊,中間有十來分鐘的步行路程。有一次,他無意間說起有時會去實驗樓旁邊的圖書館查資料,于是,我一有時間就穿過大半個校園到那個圖書館看書。
其實我與他偶遇的次數(shù)很少,但因為去圖書館會路過實驗樓,一想到他在樓里我在樓下,離得很近,就很滿足。
有時路上會遇到他的同學(xué),人家也不問我一個文科本科生成天往理科研究生圖書館跑什么,只是笑瞇瞇地跟我打招呼。
現(xiàn)在想來,我那傻乎乎的小心思怕是全世界都看得到,只有我自己還當(dāng)個小秘密藏著。
他24歲生日前的某一天,我倆為一個常識性的問題爭論起來,都堅稱對方記錯了。于是他說:“那打賭吧,誰輸了誰請客!”我說:“好?。 ?/p>
結(jié)果我輸了。
其實他胸有成竹地說打賭時,我就知道大概是我記錯了??墒恰孟胝埶燥埌?。
我至今還記得那個菜單:紅燒肘子、鴛鴦蝦仁、清炒豆苗、素三樣,外加一個西紅柿雞蛋湯。
挺簡單的一個菜單吧,可唯一的問題是這里面我只會做西紅柿雞蛋湯,其他的都不會做。
生日當(dāng)天,有剩準點到來時我啥也沒做好,忙得焦頭爛額,鍋碗瓢盆擺了一地。
后來他回憶說,一進廚房就看見我蓬頭垢面地在滿地的盆盆碗碗中來回亂竄,圍裙帶子也松了,圍裙松松歪歪地掛在脖子上,腦袋上的每一根毛都奓著,活脫脫一個萬圣節(jié)做毒藥的小女巫。
他不知道,他過來幫我系圍裙時,我著急懊惱得都要哭出來了。
那頓飯是他幫我一起做完的。菜的味道……算了,不提了。不過他吃了很多米飯,所以我樂觀地認為我做的米飯還是很香的。
也是在那天,他笨乎乎地吻了我,像蓋戳一樣印了我一臉的口水。
二
曾經(jīng)有人跟我說:“你們倆都這么好玩,戀愛時一定很浪漫,有很多故事?!逼鋵崨]有,啥都沒有。
他那會兒在一個猶太“老板”手下讀博,又窮又忙。一周7天他都在實驗室,每天工作12個小時,僅周末可以晚去一會兒。
所謂的談戀愛,就是每天放學(xué)后我穿過大半個校園去實驗室找他。他做試驗,我在一旁寫作業(yè)、上網(wǎng),到了晚飯時間他送我回家,然后他自己回實驗室吃完晚飯接著做實驗。
周末我會去他的住處幫他收拾房間,然后兩個人一起買菜、做飯,吃完飯我再接著陪他去實驗室。
偶爾他會帶我去參加留學(xué)生的活動,我一邊吃東西一邊聽留學(xué)生們講實驗進度,抱怨“老板”,討論工作簽證……
我不算是個無趣的人,但跟有剩在一起時,就喜歡過波瀾不驚的日子,而這樣的每一天我都過得有滋有味。
我20歲生日那天,從來不去餐館的他帶我去吃快餐,吃完之后,他從兜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燒瓶,瓶嘴兒尖尖的,上面用紅色水筆畫了一個小胖臉,寫著:“呆呆生日快樂?!?/p>
他說他每次在實驗室看到這個瓶子都會想起我,因為我生氣時嘟著嘴巴的樣子跟這個瓶嘴兒一模一樣。這是他送我的第一份禮物,我一直留著,直到幾年前搬家時不小心摔碎了。之后,我再沒找到過那么精致可愛的小燒瓶。
這樣相處了一年多,兩家父母都不同意我們交往。我家覺得他賊頭滑腦肯定會騙我,他家覺得我木頭呆腦配不上他。
于是有剩賊頭滑腦地跟我說:“我們結(jié)婚吧,結(jié)了婚他們就沒法反對了。”
我木頭呆腦地表示:“有道理啊,那結(jié)婚吧。”
赤貧的兩個人,結(jié)婚時連戒指都買不起,可去政府登記有交換戒指這個步驟。于是,登記的前一天,我倆跑去沃爾瑪,花70多美元買了兩枚戒指。
我手小,戴最小號的戒指還是太大。首飾區(qū)的店員是個很和善的老太太,她反復(fù)建議我去定做一個戒指,說結(jié)婚戒指要合適才行,這是大事啊。
我說沒事兒,就它了。
戒指買來連標簽都沒拆,登記完我倆立刻開車回到商店,原封不動地退了。
退完戒指回去的路上,有剩跟我說等以后他工作了,要給我買個大戒指,帶鉆石的那種。
我開心地說:“好啊,到時候我才不戴在手上,我要掛在脖子上,免得別人看不見?!?/p>
就像有剩說的,一旦結(jié)婚了,兩邊的父母也就消停了。于是,我們開始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屬于兩個人的柴米油鹽的小日子。
每天放學(xué)一起回家做飯、吃飯,然后回實驗室,他做實驗,我寫作業(yè)。他工作累了,就背著我在實驗樓里跑兩圈,從三樓跑到一樓,再從一樓跑回三樓。
周末我去餐館打工,他則依舊待在實驗室。晚上10點鐘他來接我,一身油煙味的我上了車就開始一塊一角地數(shù)當(dāng)天賺了多少小費。等回到家,再把錢仔細地收到抽屜里的一個大信封中。周一早晨上學(xué)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歡天喜地地跑去銀行存錢。若是某天小費拿得多或者實驗做得順利,他當(dāng)晚就會背著我繞著我們公寓樓的停車場多跑一圈,以示慶祝。
我們生活的那座城市雖然不大,但光污染挺嚴重,天上并沒有什么星星。但不知為啥,記憶里那個小小的公寓停車場的夜空總是繁星滿天,跟未來和幸福一樣觸手可得。
現(xiàn)在想來,婚后的第一年是我們最窮的一年,也是過得最溫馨甜蜜的一年。
年輕真好,怎么吃苦都不覺得苦,反倒因為那樣地愛著彼此,覺得對方才是真正吃苦受委屈的那個,于是加倍地努力,努力想要彌補對另一半的歉疚。
三
再后來,他畢業(yè)了,找到了工作。收到錄取信的當(dāng)天,我們倆去當(dāng)?shù)刈詈玫闹胁宛^“惡狠狠”地吃了一頓,花了80多美元。
回來的路上,他說:“我要給你買個戒指?!?/p>
然后,他開始上網(wǎng)查各種資料,把挑鉆石、買戒指當(dāng)成一個科研項目來調(diào)查研究。
戒指的式樣是我們倆一起設(shè)計的。訂戒指時店員問要不要在里面刻字,我想了想說不要。
出來后有剩問我為什么不要刻字。我很財迷地說:“刻字會掉碎屑??!掉下來的碎屑他們是不是就不還給我了?那損失太大了,不行,不行?!?/p>
取戒指的那天,店員很體貼地把戒指交給有剩,讓他給我戴上。不知怎的我臉就紅了,甚至都不好意思多看一眼戒指。
戒指戴上后有剩問我:“怎么樣,喜歡嗎?”
我很小家子氣地低著頭說:“嗯?!?/p>
回家的路上,他單手開車,我依在他的右胳膊上,把戴了戒指的手舉得高高的仔細端詳。小小的鉆石在車廂內(nèi)折射出一道很美的彩虹,我動情地說:“看,這就是彩虹盡頭呢?!?/p>
說完,我哭了。
若是童話故事,到這里就該是完美結(jié)局了,可惜現(xiàn)實不是。
四
之后的10多年里,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他的事業(yè)低谷,我失業(yè),兒子帶著嚴重過敏和哮喘出生,雙方父母輪流病倒。
在孩子們的哭聲、笑聲、吵鬧聲中,我們變成了一對面目模糊、疲憊不堪的中年夫妻。我不再給他寫好玩的情書,周末不再早起給他煎小笑臉蛋餅;他不再給我起各種外號,不再背著我在屋里一邊轉(zhuǎn)圈一邊唱《皇后大道東》。我嫌棄他上網(wǎng)的時間太多,陪孩子的時間太少;他埋怨我暴躁易怒,一點兒小事總要反復(fù)嘮叨,沒完沒了。我們的錢總是不夠花,時間總是不夠用,在一地雞毛中,我們的脾氣越來越大,耐心越來越少。
可是每年感恩節(jié),他都會熬夜上網(wǎng)給我選禮物,偷偷摸摸地買一些我根本不喜歡的鉆石首飾,在圣誕節(jié)送給我。
第一年我驚喜感動,說:“真好看,我太喜歡了!”第二年我問:“收據(jù)呢?能退不?”第三年我說:“不準再買了,作孽啊,買這么難看的東西?!?/p>
他倒不沮喪,很執(zhí)著地接著買。我忍無可忍地問他為什么,他說:“因為你喜歡啊,當(dāng)年收到戒指時你多開心?!?/p>
我笑:“白癡,那不是因為戒指好不好?”
他也笑,挺不好意思又挺得意地說:“我知道?!?/p>
兩年前,他得到一個升職機會,代價是要去外地工作兩年。我猶豫再三,跟他說:“你自己去吧,得意要讀高中了,洋相好不容易交了新朋友,搬離這里對孩子影響太大。他們都大了,我一個人能照顧得了?!?/p>
話雖這么說,但其實我心里慌得厲害。當(dāng)天下午我就開始列單子,把需要我接手、學(xué)會的事情一樣樣列出來:學(xué)會使用發(fā)電機、鏟雪機,平日里他做的那些房前屋后的維護工作都得一一雇人來做……
當(dāng)晚我睡得極不踏實,夢里都在想是不是還漏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臉色灰黃地給孩子們做早飯,他在我身后轉(zhuǎn)了半天,然后湊過來對我說:“你放心,你是合肥,我是安徽,不管我去哪兒,咱倆都是安徽到合肥的距離?!?/p>
我拎著炒勺茫然地看了他半分鐘,反應(yīng)過來,板著臉給他多加了個煎蛋。
雖然之后因為各種原因他未能成行,但這句話我一直記在心里。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聽到過的最浪漫的情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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