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彤
不·配
□ 陳 彤
我老公第一次到我單位找我的時候還不是我老公,只是一個老公候選人。我的同事和朋友中有許多勸我不要嫁的,理由是:“你等了那么久,難道就是等他?他工作一般般,沒有房子、存款和車,而且在短期內看不到升值前景,你瘋了嗎?”
我沒瘋,我只是想嫁人想瘋了。與他的劣勢資源相比,我的優(yōu)勢資源其實并不能算是優(yōu)勢。我是碩士,學歷比他高,但對于要找老公的女人來說,這算優(yōu)勢嗎?我同樣沒有存款、車子和房子,硬件上能壓他一頭的大概就是我出生在北京。我父親早逝,母親是高級工程師,但我并沒有可以用來炫耀的家資和陪嫁——我之前交過幾個男朋友,他們見過我的母親后就知難而退了。
我們的結婚喜宴很寒酸。婚后我們住在地下室里,夏天只要下雨,我們家就頓成澤國。記得有一天,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我所有的書,甚至結婚證都漂在了水面上,而且那水還在以驚人的速度往上漲。我給老公打電話,才說一句就哭了。他火速趕回家,挽起褲腿就開始鏟水,還對我說:“你就在床上待著,別沾水了?!逼鋵嵨冶緛硪膊幌胝此?,但是有了他這一句話,我心里剎那間變得亮堂和歡喜起來。
很快我就走了狗屎運——升職加薪,出書掙錢。我們買了車,在郊區(qū)有了房,我開始大手大腳地花錢。他那時想創(chuàng)業(yè),對不必要的奢侈嗤之以鼻,但是我花的錢是我自己掙的,他也不能說什么,就只好悶在心里。悶得時間久了,我們之間就生疏了。既然我不會再因為一場大雨而束手無策地坐在床上哭,他也就不再有機會表現(xiàn)他的俠肝義膽了。
人們更加認為他配不上我。我還年輕,而且一本書在暢銷排行榜上待了三個月,眼看著就要名利雙收。我在電腦上噼里啪啦地敲一陣子,掙的錢就夠他忙上幾個星期了。他更加沉默,把更多的時間花在一份平凡而艱辛的工作上。
再然后,忽然所有的人都說我配不上他了——男人是厚積薄發(fā)的。有一天,他說他準備去香港,他在他們公司的網(wǎng)站上看到一則招募香港分公司員工的廣告,他比照了一下,發(fā)現(xiàn)他這樣條件的報名就能批,一年掙的錢比國內兩年掙的還多,唯一的要求是不帶家屬,而且最少簽五到八年,期間可以探親。
讓一個男人為了自己而拋棄他的事業(yè)?我不愿意說這樣的話,我希望他自己意識到,并且自愿放棄。
這之后,他忙他的,我忙我的。有一天,我一陣眩暈,開始以為只是懷孕,但不久就得知結果要嚴重得多——我得了一種罕見的危及生命的腫瘤,這種腫瘤直到50年代還是全世界范圍內的絕癥。
他等在擁擠不堪的醫(yī)院走廊里,假裝在看一張報紙,但是我看到他的眼淚早已經把報紙打濕了。他有半年的時間沒有工作,我們靠積蓄和出租房屋為生,住在我母親家。命運仿佛跟我開了一個無比殘酷的玩笑——我剎那間失去了一切。
以前我以為如果沒有體面的生活、完美的職業(yè)和眾多的愛,我就活不下去。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可以不買衣服,不化妝,不喝咖啡,但是我要活下去。
每當我們出現(xiàn)在醫(yī)院的走廊時,我都能感覺到周圍的目光——那目光中除了有對我的憐憫,還有對他的同情。我問他,是不是覺得自己虧了,是不是想一走了之。他點頭,我大怒,眼中淚光點點,對他說:“難道你娶別的女人,她就一定不生病嗎?就算她不生病,你能保證自己一輩子身體健康不需要別人照顧嗎?生命是需要相互依存的,不能說明天我有個天災人禍,或者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就是誰虧欠了誰。如果是這樣,感情還有什么價值?人的一生長著呢,起起落落,哪有那么多便宜的事全讓你趕上?”
他轉而笑了,說:“我也是這么想的。本來我還以為我有多高尚,在你危難之際肯留下來陪你,讓你這么一說,倒成了我應該的。好像我不這么做,反倒有些天理難容了”。
其實,我知道他當然更愛我年輕的時候,那時我才華橫溢,健康且充滿活力,但是什么叫愛?如果愛就是截取一個人生命中最燦爛的時光,之后遠走天涯再去尋找新的燦爛,那還叫愛嗎?
我常常想,如果沒有這場災難,也許我和他早已勞燕分飛,因為我們已經沒有在一起的理由了——他去香港可以拿到雙倍的薪水,而我也可以像時尚雜志中的單身貴婦一樣,找一個配得上我身份和收入的男人。但是命運不這樣安排,它讓我懂得生活可以瞬間使你失去一切,使你沒有任何談判的資本,使你配不上任何人,只要那個人四肢健全,五官端正。
我直到那一刻才知道真愛是不可以算計的。愛與生命一樣,需要我們的珍惜和耐心。有的時候,你必須堅持忍受一些不得不忍受的痛苦,然后才有可能感受到生命的喜悅和愛的美好。
(摘自作家出版社《舊愛新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