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奇

古代天人關系的繁復與譜系化定位

張永奇

天人關系本是人類常態(tài)的樸素命題，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在中國以天人合一來表達，使之打上神秘的色彩，采用天人兩端譜系的解讀分析方法，可以更加直觀地反映天人關系的多重形態(tài)。本文簡要介紹了天人合一概念的多元理解、原因，提出譜系化解讀和運用這一理念的若干視角、方式與意義。

天人關系 天人合一 天人因素 譜系化

“天人關系”古稱“天人之際”，是許多學科（特別是應用學科）無法回避的問題。北宋理學家邵雍說“學不際天人，不足以謂之學?！盵1]故各家流派、學說、學者直接、間接言及天人關系者不絕如縷，說法各異，終多以“天人合一”來表達二者的關系，貫穿始終。筆者多年傳統(tǒng)文化教學科研,深刻感受到這一概念的混亂、繁復，若將各家的不同觀點和解讀方式聯(lián)系起來，建立以“天”“人”為兩端、附加相關參數(shù)的鑒賞和解讀譜系，可使天人關系變得簡約實用，又不失古人對這一命題的多方解讀。

一、從“天人之際”到“天人合一”

萬物生長于天地之間，都離不開天地自然的滋養(yǎng)呵護，并遵循天地自然的運行法則，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更是來自于自然，依賴于自然，回歸于自然，然而人們對于天地自然感知、認知的方式和態(tài)度又存在很大差別。以儒釋道三教為代表的中華文明區(qū)，形成了與基督教文明為代表的西方社會截然不同的“天人觀”。

天人觀的重點在于解釋天地、自然、人及其聯(lián)系在一起的天人關系。東西方文化的差別，在很大程度上表現(xiàn)為天人觀的差別。我們將通過建立天人之間的譜系模型，概說中國古代的天人關系，其目的在于揭示和提醒中國文化遺產(chǎn)領域廣泛存在的這一現(xiàn)象。因為天人合一是中國文化的靈魂。

“天人合一”說法起自何時，出自何人之口，完整的內(nèi)容是什么，數(shù)千年來意見很不一致。一般認為西漢的董仲舒和北宋理學家張載較早提出了“天人合一”的概念[2]。董仲舒提出天人感應說、天人相副說、天人一體說，《春秋繁露》說：“天亦有喜怒之氣、哀樂之心，與人相副。以類合之，天人一也。”又說“天人之際，合而為一”。張載首次提出“天人合一”這個詞匯，他說儒者“因明至誠，因誠致明，故天人合一?！焙x抽象晦澀，體現(xiàn)出理學家的高度和境界?！疤烊撕弦弧庇迷~簡約，富有中國味，隨即流行，以占統(tǒng)治地位的理學家、心學家為甚。而要整體把握天人關系，需拆解出“天”“人”兩端，建立譜系模型、加以量化。

古代中國“天”的含義包括：

（1）空間上的蒼穹，浩渺的天宇星空，天象氣象，可與大地相對應，如天圓地方說的“天穹”。

（2）特指時光運轉(zhuǎn)，曰“天時”者，如天時、地利、人和（三才并立）。

（3）指想象中的由眾神仙建立起來的天庭世界，如南天、西天、天宮。

（4）泛指一切自然存在的天地萬物及其運行規(guī)律，有“天道”之意，如周易所言的“天行健”“地勢坤”；有主宰一切、特別是賦予人仁義禮智本性的人格化“天神”“天帝”“昊天”，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

（5）“天命”說，即不以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又決定人生和社會運行方向的規(guī)律法則，如孔子說“五十而知天命”，“不怨天，不尤人”，“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子夏說“死生由命，富貴在天”，而“性命”是個人或部族的天性和質(zhì)性，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3]

（6）鬼神、靈魂說，萬物的靈魂和圣人的靈魂曰“神”，如各路自然神、祭祀神，小人物和低等動物的靈魂曰“鬼”，是制約人的因素，甚至可以賦予人以吉兇禍福，加以祭祀崇拜。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之所以如此繁復，是因為“天”本身深不可測，但有一點可以一言以蔽之，“天”是客觀存在的制約和影響“人”的各種力量的復合體，但也可以人格化。

在“天人合一”的系統(tǒng)中，“人”的因素也有一個漫長的認識過程，多家學派意見不一，有過各種假設和猜度，甚至截然相反、相對而立。對人的本質(zhì)屬性的認知難度甚至超過了對“天”的認知，有所謂人學。原因在于“自我認知”的“悖論”，加大了“人”對“人”認識的難度。如性善說、性惡說、先天說、后天說、光明說、渾濁說、同一說、差異說、宿命論、自命論、靈魂說、肉體說等等，甚至成為學說分野的前奏。如何從眾多觀念和范疇將“人”、“人群”整合為統(tǒng)一的“人”，又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命題，理學家邵雍說“人配天地謂之人，惟仁者可以謂之人矣?！盵1]我們將其簡化為一個“主體人”概念，以與“客體”的“天”構成可以對舉的兩端，是建立天人二元坐標譜系的一個前提。

而中國古人對宇宙萬物的劃分有一元論、二元論、三元論、多元論等不同視野，散見于不同的流派中，如無極說、太極說、元氣說、物我一體說、道生萬物說、理氣一體說、合二而一說等，可視為一元論，通常是指本體論哲學的基本觀點。二元論通常是指陰陽、兩儀等辯證的對立統(tǒng)一學說。三元論在道家那里的說法是“三生萬物”，儒家的天、地、人“三才”等。多元論有佛教所稱的“四大皆空”“大千世界”，道家的萬物有靈等，都屬于對客觀世界的解釋方式。

把握天人關系的實質(zhì)在于建立以“天”“天道”和“人”“人道”為兩端的二維坐標譜系，以次理清和統(tǒng)說二者的關系模式，并較為完整地弄清天人關系的本質(zhì)和實質(zhì)。

二、“天－人”二元譜系：發(fā)現(xiàn)、發(fā)掘天人關系的要素與要領

“天人關系”并非什么復雜的概念，然而長期以來，特別是自北宋理學家張載將天人關系簡約為“天人合一”以來，這一概念因為缺乏直接了當?shù)淖V系模型而變得抽象起來，令人神秘莫測。沒有譜系就難以定位，統(tǒng)一各家的思想；沒有譜系就會撲朔迷離，紛亂不止；沒有譜系就會失去經(jīng)世致用的標準。因此很有必要通過建立不同因素、不同參數(shù)的邏輯模型來了解這種關系的本質(zhì)。

（1）不論接觸任何事物、從事任何工作、任何事項和思維方式，必須要有“天”的因素，也要有“人”的因素，即“客體”與“主體”的因素，這是最起碼的前提。失去“天”的存在，或失去“人”的存在，就無從談起“天人關系”。

（2）二者以整、分、合的方式而存在，既可以“合二而一”也可以“一分為二”?！疤臁焙汀叭恕笨梢允歉髯苑蛛x的純粹因素，也可以是交叉滲透的有機整體。二者的“合一”是物理式的，還是化合式的，是彼此獨立并存的，還是包含被包含關系，或者生物有機體式的，都不影響建立二元譜系模型。如《黃帝內(nèi)經(jīng)》認為，人與天地相參、相應、合一，與四時相副，人體小宇宙與天地大整體是一體的。莊子提倡回歸“物我兩忘”“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儒家心學的陸王（陸九淵、王陽明）將“宇宙”與“心境”完全融合為一，并按天理塑造人心，踐行理想。都沒有否定二元存在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3）慎重考慮和處理二者的權重和地位，這個以“天”和“人”為兩端的天平的支點在哪里，值得揣度。是天大還是人大，是天尊人卑還是天卑人尊，抑或是二者對等、平等?；拘螒B(tài)有順天應命（聽天由命）、天人感應（占卜、占星、讖語、啟示、神道設教等）、天人相勝。比如天尊人卑很容易宿命論和對“天”的巨大誤解；人定勝天的思想似乎透出妄自尊大的冒險主義傾向；萬物平等的思想表現(xiàn)出生態(tài)平等的生態(tài)哲學理念；以人為本的思想似乎帶有人尊天卑的人本主義理念等等，都可以拿出來曬曬太陽，比較其利弊得失。

（4）嚴謹認真地去發(fā)現(xiàn)和發(fā)掘二者的比重和構成，以“天”“人”為兩端的天平的支點確定以后，“天”的因素和“人”的因素各占多少個百分比，如何精確處理、靈活處理，或模糊處理二者的比重。許多物質(zhì)材料有著天然與人工合成的比例關系，而這種成分的構成合成對于事物的成敗影響巨大，需要有一個適當?shù)陌盐铡?/p>

（5）把握天人作用的時空機會。不同的時空條件天人所占據(jù)和擁有的地位有所不同，甚至存在此消彼長的博弈關系，當時空限定的情況下天的份額增大時,人的份額可能就會減少或壓縮,而人的份額擴大時天的份額有可能減少。而人格化的天可以相互感應、通過交流達成和諧一致的意向，實踐中需要把握各種機會，調(diào)度和運用資源，以使天人各行其是，各得其所。

（6）在常態(tài)化考察和考量天人關系的同時，還要關注“天”“人”分野情況下的極端情況，比如極端的“天尊人卑”就會陷入天命論和宿命論，極端的“無天”“唯我”就會出現(xiàn)“無法無天”“唯我獨尊”的自我主義狀態(tài)，極端的“無我”“無天”就會進入寂滅的境界，“天人不分”“天人相等”很可能出現(xiàn)不可知論的泥潭，“天人相分”“天人相勝”（代表人物荀子、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等）[4]，陷入封閉主義誤區(qū)等等。由此也可以用天人關系的天平譜系思維方式，來解釋東西方歷史文化的分野，百家思想的異同，甚至不同宗教的理念和教義，從某種意義上講，宗教的產(chǎn)生和某些教義的內(nèi)涵來自于宗教家對天人關系的思考。

三、“天人合一”學說居古代中國主導地位的原因

中國早期的天人關系學說盡管有的對立，有的保守，有的折中，但都統(tǒng)一在天人關系譜系的邏輯范疇中，并最終以“天人合一”的簡約稱謂而定型，占據(jù)主導地位。至于為何只在中國錘煉出天人合一的天人觀，則與東西方國家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和社會實踐、宗教信仰等因素的差異有關。

（1）華夏文明所處的黃河中下游受溫帶季風氣候影響，天氣氣候變化無常，極端天氣時常發(fā)生。加之黃河決口泛濫、改道頻繁，迫使華夏先民在與惡劣天氣、洪水猛獸作斗爭的過程中，必須處理好天人關系，總結出經(jīng)驗教訓，進而養(yǎng)成對大自然的依賴、恐懼和渴求，順應天時和尊重自然成為群體意識和各家學派的共識。然而，人本主義、甚至極端主義也難能可貴，如刑天舞干戚，精衛(wèi)填海，夸父逐日，愚公精神，都是令人敬畏的。

（2）自古以來我國實行以農(nóng)為本、重農(nóng)抑商的國策，在治理山水和生產(chǎn)實踐中，發(fā)現(xiàn)只有尊重自然、適應自然，才能更有效率地利用自然，取得最大的勞動效率，避免竭澤而漁的掠奪式開發(fā)。我國古代的四大水利工程大運河、都江堰、靈渠、坎兒井等無不借助自然之力，成為天人合一的偉大杰作。與此同時，農(nóng)事活動、民事活動必須尊天時重地利，制定歷法、禮法并遵循之。封建帝王為達到其皇權的合法性，進行封禪，假借天意，“神道設教”，統(tǒng)御萬民。都是基于天人合一的思想基礎。

（3）在“天道”與“人道”的長期比較中選擇了天道、天理，離開了天道天理，天人關系的天平就會失去制衡的一端，人道就會崩壞，就不會有中庸之道。天道不論恒長與否，都代表正義，人道必須向天道看齊，達成天道與人道的統(tǒng)一，否則社會就要混亂?！渡袝费哉f“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天命不易”“皇天無親，惟德是輔。”人類內(nèi)部無數(shù)次激烈的斗爭和戰(zhàn)爭，以及對大自然的掠奪，使有志之士失去了對人類本身的信任，同時相信人類是自然的一部分，接受自然規(guī)律，因而建立天道和人道并行不悖、帶有中庸和諧性質(zhì)的“天人合一”理念，就變得非常必要，而人際關系、群體關系、國際關系則反復無常，失去了天道或違背了天道,必將走火入魔，亂象叢生，災難不可避免。因此，各家各派的理論基礎和修行實踐，其核心是獲得天啟，解除自我和眾生的困厄，于是產(chǎn)生了宗教、律法和文化的正能量積累。

（4）宗教家、藝術家、實踐家的思想、教義傳播，也是天人合一思想得以流傳普及的重要因素。所謂三教九流，各家流派、各種業(yè)者、各種場合都以不同的身份宣揚它們的感悟，修行體驗，決策創(chuàng)作實踐，心得體會，以箴言、格言、諺語、庭訓、家訓等多種方式、渠道、示范，傳播天人感應、天人一體、天人互動思想理念。

四、結語

人類產(chǎn)生于天地間、生活在天地間，須臾不能離開與自然萬物和社會群體的聯(lián)系，在主體與客體之間構成一幅復雜的網(wǎng)絡畫卷，于是，處理好人生與天地、自然、社會的關系，建立天人和諧的機制，就成為貫穿始終的話題和行為，人類文化的創(chuàng)造就是在這樣的背景和氛圍中展開，在曲折中演進，形成復雜多樣、風格各異的世界文化、區(qū)域文化體系。中國的獨特資源環(huán)境、文化氛圍，造就了天人合一占主導的文化體系，得到了世界各國的贊譽和肯定，未來中國文化的傳承創(chuàng)新仍將沿著這條主線發(fā)展下去。但要想對這一理念能夠嫻熟地貫徹下去，一個比較實用的策略就是建立天人二元譜系模型，使“天人合一”的理念，走出純粹思辨的哲學殿堂，剝?nèi)テ渖衩氐耐庖?，與當代社會的發(fā)展戰(zhàn)略、科學和藝術的規(guī)劃設計相結合，成為經(jīng)世致用之學，這樣就更能夠讀懂傳統(tǒng)文化，鑒賞和傳播傳統(tǒng)文化，繼承和發(fā)揚傳統(tǒng)文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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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錢世明．說天人合一[M]．北京:京華出版社,1999．

[3]傅佩榮．儒道天論發(fā)微[M]．北京:中華書局,2010．

[4]劉真?zhèn)悾n愈、柳宗元、劉禹錫天人關系理論的現(xiàn)代詮釋[J]．周口師范學院學報,2005(1):16～20．

（作者單位：河南牧業(yè)經(jīng)濟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