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清

與外祖母書

李燕清

外祖母大人慈鑒：

星移斗轉(zhuǎn)，時光如水，自當年一別，今逾數(shù)年矣，不知外祖母可安否？此書，余思慮甚久，早有意，卻因心懷歉疚，遲遲未曾動筆。今決意鼓一氣之勇，以此書傾訴心音，愿外祖母恕余之不孝。提筆憂思頻添，往昔歲月猶在昨日，又恍若隔世。自汝歸去，余常于月下適木屋小樓前，獨影徘徊，每每憶及從前，幾復(fù)淚濕衣衫。近日，翻起舊時相冊，更彌添懷思。

憶往昔，與汝種姜楓林下，草盛姜苗稀。

憶往昔，與汝插秧螃蟹溝，帶月荷鋤歸。

憶往昔，與汝采茶北荒山，日落炊煙起。

憶往昔，與汝拾穗螺絲田，霧濃山路迷。

憶往昔，與汝河邊細搗衣，回響更聞笛。

逝者如斯，晝夜不舍，霜雪幾易，思念不息。憶幼時，余之父母外出謀生，數(shù)載不歸。余蒙汝之悉心照料，百般呵護。稍有不適，恨不能擔余之痛。幼時，常于五更赴學堂，山路逶迤，路途遙遠，黢黑靜謐，余逡巡不敢行。汝乃提燈相送，祁寒酷暑，若此三載有余矣。汝素來體弱，數(shù)犯肺疾，夜行山路，艱辛無比。及今思之，空余淚痕。余年十一，遠行求學，汝每送余至村頭，臨別之際汝之不舍眼神，余此生難忘。

汝一生操勞，共育子女十一，又家境窘迫，甚為不易。及至各子女成家，又多將眾孫兒女送至汝處照看，實辛苦非常。然汝從不曾抱怨，亦未曾退卻。汝性善，有乞臨門，與之衣食。每于秋收，常接濟村中鰥寡孤獨，數(shù)十年不變。汝不患己之貧寒，但患人有無凍餓。然汝之子女卻因種種緣故，先后夭折四子一女，寧不悲乎？母常誨曰：“汝外祖母外曾祖母皆以善良持家，不可廢也?！比曛赖缕沸?，待人接物，在吾村有口皆碑。余自小受汝頗多教導(dǎo)，然近日，徹夜輾轉(zhuǎn)，晝思夜忖，反躬自省，慚愧甚矣。余之為人為事，皆距汝之遠矣。母親承汝之品性，亦如汝之善。汝在世時，最疼母親。常于人前，夸吾母賢惠善良，又最是孝順。

汝為子女兒孫操勞一生，積勞成疾，本應(yīng)頤養(yǎng)天年，卻急而駕鶴西去，一天福未曾安享，合家上下，猶如大樹驟倒，無不痛徹，悲徹。村中之老幼，曾受汝之恩者，無不哀婉。自汝歸去，雖荏苒數(shù)載，霜雪屢移，然合家上下對汝之思亦未曾遠離。母親、姨母每過汝之屋，見窗門緊閉，往往傷心而泣下。所謂生離之痛痛徹心扉，死別之傷傷心欲絕。誠然也：

菜花香百里，別愁無限長。

天上人間隔，遙遙淚成行。

此去誰關(guān)切，莫把被衾藏。

寒霜露重日，勿忘添衣裳。

汝之對襟衣，母留為念想。

曾夢汝歸村，孤影立斜陽。

忽散無蹤跡，惟令存者傷。

何處遣悲思，家書十五行。

欲寄無從寄，天地兩茫茫。

汝當年病重，余卻未能朝夕相伴左右，遞水端湯，盡外孫女兒之孝道。余只顧專注學業(yè)，卻忘記時光之無情，生命之來去匆匆。今悔之晚矣，甚恨，甚恨。幼時余之家中甚貧，家徒四壁，常于汝處索求柴米油鹽。汝走之時，家境亦如從前。及至今日境況稍有好轉(zhuǎn)，而汝卻歸去他方，相隔一世。余未及報汝之深恩，是余之不孝。余今能為之者，唯有照顧好汝之愛女，余之母親。汝生前最疼吾母，亦最牽掛吾母。吾定不負汝之遺愿，竭力侍奉母親，讓母親安享晚年，汝可安心。昔汝在世時，甚為節(jié)儉，今歸去，切不可再節(jié)儉太過，輕待身體。

猶記汝素喜家書信箋，當年，舅舅求學他鄉(xiāng)，每月遙寄家書一封，汝每收之，甚喜，并收藏與匣底。然。余之不孝，汝在世時，一封未曾書，一封未曾寄。今憶及，悔之，悔之。曾記否？余年芳六歲，汝遂市筆墨紙硯予余，余甚悅之。余芳十五，汝予余銅鏡一面，余至今珍藏，幼時懵懂，不知外祖母所為何意，今已稍明曉汝之深意。

幼時，余常念，待余長大，定帶汝去看江南煙雨，桃花潭水，青石古巷，名山大川。然今已永無實現(xiàn)之日。汝未曾出過山村，一生守候故土。今吾村之草木依舊，田野依舊，一如從前：

清澗潺潺兮生煙，桂花芬芳兮撲鼻；

水映紅楓兮醉人，風飏山花兮迷離；

芭蕉舒卷兮黛綠，梧桐蔥蘢兮蒼翠；

月色皎皎兮清幽，星空璀璨兮岑寂。

然余卻再尋不到汝之影，汝之味，汝之息。霧繚繞兮雨朦朧，尋外婆兮渺無影。木蕭蕭兮風颯颯，思外婆兮徒哀傷。猶記汝歸去當年，有一事成為余今生之痛。那年仲春之夕，汝不顧傴僂帶病之軀，親采密檬香花為余熏蒸糯米香飯，托余同村好友，約余次日歸家之時前往。余卻盡忘此事，并未前往赴約，獨留汝空等樓頭。每每憶起，潸然淚下，抱恨終生。特附寄詩一首，以表歉意，忘汝諒之。

音之未赴當年約，每念及此涕淚零。

對月祈禱誠悔過，難慰外婆在天靈。

昔日音容慈祥目，今朝只剩冢草青。

勤儉一生不辭苦，只把善心一世行。

自汝隨風遠行后，呼喚惟有月聆聽。

花落樓空鳥悲啼，何處再尋外婆影。

尋覓四方終不見，煙寒雨冷風凄泠。

年年密檬花開復(fù)，汝卻長寐不復(fù)醒。

生離猶可盼歸期，死別空余虛幻冥。

此去莫飲忘川水，來生再續(xù)今世情。

肅此敬稟，不盡欲言！

不孝外孫女兒叩首敬呈丙申冬至書于文淵樓

（作者單位：云南大學文學院）

李燕清，女，漢族，云南人，2015級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