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西藏,黨益民寫過長篇小說《一路格?;ā贰陡赣H的雪山,母親的河》和長篇報告文學《用胸膛行走西藏》,還出版過散文集《西藏,靈魂的棲息地》。其中《一路格?;ā繁桓木幊闪穗娨曔B續(xù)劇在央視一套播出,《用胸膛行走西藏》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黨益民說,西藏是他生命中難以磨滅,不能忘卻的記憶。
在西藏,黨益民感受最深的是生的艱難與死的容易。他經(jīng)歷過許多次生死劫難。那些感動和劫難,成為他生命中的一筆寶貴財富和創(chuàng)作的源泉與動力:“在唐古拉山上,夜里零下40多攝氏度,我?guī)缀鮾鏊?;為了給駐守阿里的新兵做榜樣,我在海拔五六千米的高度上,用了13個半小時徒步58公里,繞著岡底斯山的主峰岡仁波齊走了一圈,幾乎累死;在黑昌線遭遇大雪封山,每天只能吃一把黃豆,幾乎餓死;在阿里無人區(qū)夜渡冰河,冰層突然坍塌,車子陷進河中,幾乎被淹死;在川藏線怒八段遭遇山體崩塌,幾乎砸死;一次重感冒,我邊乘車行軍,邊手舉吊瓶自己給自己輸液,輸?shù)皆僖草敳贿M去,后來病情惡化引起肺水腫,幾乎病死;在聶拉木至樟木口岸那段崎嶇的山路上,車子的一只輪臺突然跑掉了,幾乎翻車摔死……但每次我都大難不死,活了下來?!?/p>
即便如此,他還是眷戀和深愛著西藏。他總是隨身攜帶一張綢緞做的西藏公路交通圖,那地圖,承載著他心中化不開的西藏情結(jié)與懷想。每當他打開地圖,查看那些熟悉的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就激動不已,那激情燃燒的青春歲月,仿佛就在眼前。
評論家雷達在《人民日報》發(fā)文說:讀《雪祭》,我時時被感動,為作者心中凝聚的那一份對戰(zhàn)友、對時代、對國家的深沉情感,為喧囂時代中那份深摯的擔當而感動。作者把全部精力和心血融入書中,澆灌出這部內(nèi)在熱量極大的書。
宋莊:這是一部長篇小說,但是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卻一而再地混淆為是紀實。這種真實感,大概緣于無比生動飽滿的細節(jié)。既有親身經(jīng)歷,又有多次入藏采訪的深入體會,是否《雪祭》的寫作相對輕松?
黨益民:一點也不輕松。我的敘述語調(diào)看似很平靜、很節(jié)制,但在寫作過程中,我的內(nèi)心一直在翻江倒海。平靜是高原軍人的一種生活狀態(tài)。在艱苦的環(huán)境里,高原官兵已經(jīng)習慣了忍耐,見慣了犧牲。我用平靜的口吻講述這些故事,符合高原官兵的生活常態(tài)與品性。另一方面,我不喜歡煽情,不喜歡故弄玄虛,也不想在敘述中直接抒發(fā)情感,而是將對戰(zhàn)友的深情轉(zhuǎn)化為一種尊重、理解和體諒。
宋莊:寫《雪祭》的過程,我想可能對您來說在情感處理上是一次挑戰(zhàn)。因為您既融入了對戰(zhàn)友情同手足的深厚感情,又有對國家對民族的使命擔當。能談?wù)勀膭?chuàng)作狀態(tài)嗎?
黨益民:英雄主義在和平時代已經(jīng)被冷落了,總得有人回望與堅守。在高原,英雄與非英雄之間并沒有明顯的界限。我沒有刻意地拔高,而是用平淡的克制呈現(xiàn)高原軍人的平凡與非凡。他們不是不想追求個人享受與家庭幸福,但是軍人的職責讓他們選擇了奉獻與犧牲。他們之所以能在巨大痛苦中表現(xiàn)出忍耐與平靜,在大難臨頭時表現(xiàn)出從容與淡定,是因為他們早已“身在苦中不知苦”,經(jīng)歷過太多的生死劫難。高原現(xiàn)實中的“死亡”比書中寫到的還要多,但我實在不忍心讓那么多“戰(zhàn)友”死去,所以在最后修改時,我又讓趙天成“活”了過來。
宋莊:作品以第一人稱破題做引子,隨后卻轉(zhuǎn)入第三人稱講述——在作品結(jié)構(gòu)上您是如何考慮的?
黨益民:采用什么樣的結(jié)構(gòu),是由題材決定的,我覺得這個結(jié)構(gòu)適合這個題材。第一人稱是為了讓讀者感到“真實”,況且現(xiàn)實中的我就是從高原走來,帶著冰雪的氣息。后面轉(zhuǎn)入第三人稱敘述,包括倒敘、插敘、自述等多種手法,我認為這種多視角敘述,更能體現(xiàn)故事的豐富性和人物的復(fù)雜多義性。
宋莊:開頭第一句話:“在遙遠的藏北高原一個名叫雪拉山的地方,有一片冰雪覆蓋的墓地,其中一塊墓碑上赫然寫著我的名字?!薄拔摇奔热灰呀?jīng)死了,怎么講述這個故事?
黨益民:這不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亡靈敘事,而是設(shè)置了一個懸念,小說最后給出了現(xiàn)實的答案:當眾人以為連長趙天成在執(zhí)行任務(wù)中已經(jīng)犧牲,戰(zhàn)友們?yōu)樗ㄆ鹆艘鹿趬V,而他卻并沒有死,只是被雪崩沖下山谷,在葬禮即將結(jié)束時,他在“滿天飛雪中,正一瘸一拐地朝這邊走來”。我在創(chuàng)作每部書時,都在極力尋找屬于“這個故事”的敘述模式、腔調(diào)以及句式。只有另辟蹊徑,才算得上是創(chuàng)作。
評論家汪守德認為,《雪祭》無疑是一部用來贊頌生者、祭奠逝者的力作,其最可寶貴之處是作品寫出了生命的質(zhì)感與信仰的力量。
宋莊:作品中的人物塑造特別精彩,每個人物都讓人過目不忘。炊事班長蘭洲為改善連里官兵生活,抓雪雞被凍死;城市兵牛大偉怕苦裝病想通過打小報告和行賄改善處境;趙天成對戰(zhàn)友兼同鄉(xiāng)劉鐵手足般的情誼……還有趙天成的妻子、女醫(yī)生黃雪麗。這些人物不同性格的碰撞非常精彩,栩栩如生。您是懷著怎樣的感情寫這些人物的?有沒有覺得不好把握的人物心理?
黨益民:這些人物是我過去戰(zhàn)友中的一個或多個重組,他們想些什么,有哪些喜怒哀樂,我都心知肚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就是我,我就是他們。寫他們,就是寫我自己,所以沒什么不好把握的。在阿里無人區(qū),我遇見過兩個女軍人,提起遠在千里的孩子,她們怎么也揩不凈自己的淚水,我能感覺到她們的痛苦與無奈,那一刻我就是她們。一個去西藏結(jié)婚的新娘因肺水腫長眠不醒,她的婚禮變成了葬禮,那一刻我懂得了什么叫殘忍。妻子帶著5歲的兒子去西藏探親,母子在營地苦苦等來的卻是丈夫犧牲的噩耗,那一刻我從妻子的哭聲中知道了什么叫痛不欲生。跟我一起走上高原的一個陜西同年兵,我們剛剛還在一起,轉(zhuǎn)眼他的車子就在執(zhí)行任務(wù)中翻下了帕隆藏布江,半個月后才找到半具遺體,半年后又找到半具遺骸,我們不得不兩次掩埋他,使他成為全軍唯一擁有兩座墳?zāi)沟氖勘?,那一刻我懂得了什么是“生得艱難與死得容易”。
我沒有遮掩矛盾,沒有刻意美化這些平凡的高原軍人,他們有缺點但卻仍然是令人肅然起敬的英雄。他們參軍的動機各不相同甚至非?,F(xiàn)實,他們中有些人一心想穿上“四個兜”(軍官),吃上公家飯,讓妻兒隨軍變成“城里人”。但是他們都在嚴酷的高原環(huán)境里生死與共,一步一步成長起來,最終成為一個合格的共和國軍人。endprint
宋莊:西藏軍人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令人唏噓,而西藏軍人的命運更讓人感嘆不已,評論家汪守德認為:“如果我們用當下某些標準和視角去觀察和理解,發(fā)生在高原官兵身上的許多精神和行為似乎難以理解的,然而我們的官兵正是在海拔5000多米的高度開創(chuàng)著高山仰止、驚天動地的偉業(yè)?!避娙藗儓圆豢纱莸囊庵九c信仰,從何而來?這部作品并沒有給出答案,但似乎所有答案又都在其中。寫完之后,您對這部作品滿意嗎?
黨益民:軍人的意志與信仰從何而來?當然是從他們肩負的神圣使命而來,從他們生存的本能和人性的良善而來。對軍人來說是一種使命,對老百姓來說就是職業(yè)道德。所有藝術(shù)都有殘缺,小說也不例外,尤其是我的小說。書出版后我一般不看,為什么?因為看的時候總覺得不滿意,總想拿筆在上面改一改。兒不嫌母丑,母也不會嫌兒丑,自己的孩子自己最疼愛。但疼愛是一回事,滿意是另一回事。兒女自有兒女福。孩子已經(jīng)出生了,走向了社會,自有他的品性與命運。我能做的是爭取使下一個孩子更健康、更優(yōu)秀。
“一個好的作家首先要學會做人,做一個文品高尚的人、人品磊落的人、善良正直的人,這是立身之本,也是為文之本?!?/p>
宋莊:您最早的文學滋養(yǎng)來自哪里?創(chuàng)作中受到過誰的影響?
黨益民:我從小就喜歡讀書,特別是小說,村里能找到的小說都被我讀遍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村里隱藏著一個“書庫”:這家男人在外地書店工作,每次回來都會帶一些新書,但留守在家的女人從來不看,將這些書堆放在墻角。我為了借書,時常幫她干點雜活,讀完后完璧歸趙。那時我讀了《紅樓夢》《四世同堂》《創(chuàng)業(yè)史》《新兒女英雄傳》《紅與黑》《靜靜的頓河》等作品。也許就是這些堆放在墻角、落滿灰塵的書,啟發(fā)了我的文學夢。
對我創(chuàng)作影響最大的應(yīng)該是我的母親,寫農(nóng)村題材時,我經(jīng)常會打電話給母親,問她一些生活細節(jié)和鄉(xiāng)俗規(guī)矩。母親對我影響最大的不是教我如何寫作,而是教我如何做人。母親說,一個人如果學會了“吃苦”和“吃虧”,就沒有干不成的事。能吃苦,才能干成事;肯吃虧,才能路越走越寬。她最愛說的一句話是“眾人乃圣人”。她說這里面有三層意思:眾人里有能人,有圣人;只有虛心向眾人學習,你才有可能成為圣人;眾人說你是圣人,你才是圣人。母親是一本讀不完的書,但這本書現(xiàn)在已經(jīng)永遠地合上了。我很贊成“文學是人學”這句話。文學是人寫的,是寫人的,也是寫給人看的,所以一個好的作家首先要學會做人,做一個文品高尚的人、人品磊落的人、善良正直的人,這是立身之本,也是為文之本。
宋莊:西藏給了您什么?您覺得這樣多次深入藏區(qū),使您的作品有怎樣的獨特之處?陳建功先生認為您的作品以發(fā)掘部隊普通人的革命英雄主義為主要特征。您怎么理解?
黨益民:給予我的主要是一種精神。我的一本散文集叫《西藏,靈魂的棲息地》。書名是一篇散文的題目,二十五六年前發(fā)表在《散文》雜志頭題。西藏就是我靈魂棲息的地方。每走一次西藏,我的靈魂就會得到一次凈化。西藏賦予了我安寧、純凈、質(zhì)樸的心靈。我的作品很少使用華麗的詞語,我不喜歡用那些東西,因為西藏沒有虛偽的奢華。我想用最樸實的語言訴說最真情的故事。我覺得真實、真情最有震撼力和生命力。我確實很少去寫大人物。我寫的都是普通的戰(zhàn)士。在西藏,每一個普通的身體里都包裹著一顆不普通的心靈。我要做的,就是讓人們走進這些美麗純潔的心靈。“英雄”不一定有什么“主義”。他們就是普通的士兵。他們長年駐守在高海拔地區(qū),默默無聞,頭發(fā)掉了,指甲陷了,“鈍刀子割肉”般地忍受著高原惡劣條件的折磨,無怨無悔,“他們的笑容沒有被污染”,他們就是英雄!
宋莊:怎樣評價這34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
黨益民:有評論說我“擁有三套筆墨”,這個我承認。我的書齋“三西堂”,就透露出我的寫作與陜西、西藏、西夏相關(guān)。陜西是我的家鄉(xiāng),我在那里成長到19歲,我的長篇小說《喧囂荒塬》《阿宮》《根據(jù)地》,寫的就是家鄉(xiāng)關(guān)中的故事。西藏是我工作時間最長的地方,也是我靈魂棲息的地方,關(guān)于西藏,我寫了《一路格?;ā贰陡赣H的雪山,母親的河》《西藏,靈魂的棲息地》《用胸膛行走西藏》《雪祭》等作品,這些都是我的心靈之作。作為黨項后裔,我對西夏歷史經(jīng)過十幾年的潛心研究,寫出了長篇歷史小說《石羊里的西夏》,最先刊發(fā)在《當代》上,后來才出了單行本。
我自認為《喧囂荒塬》《一路格?;ā泛汀妒蚶锏奈飨摹罚侨N類型的代表作。在體裁上,我以長篇小說為主,也寫報告文學,比如《用胸膛行走西藏》和《守望天山》,前者獲得了“魯迅文學獎”,后者改編成了電影和歌劇。這些作品風格各異,差別很大,甚至不像一個人寫的,這不是因為我善變,而是因為題材不同,表達就該不同。
他如同虔誠的圣徒,用滾燙的胸膛行走西藏。不同的是,圣徒們朝圣的是神靈,而黨益民朝圣的是長眠在雪山上的戰(zhàn)友們的英靈。
宋莊:軍旅生涯對您的人生和創(chuàng)作帶來怎樣的影響?
黨益民:我已經(jīng)當了35年兵了,先后在六個省市工作過,絕大多數(shù)都是在邊疆地區(qū),先在青海工作7年,后在西藏工作期間,參加平息過拉薩“3·5”騷亂;在新疆工作過6年,帶領(lǐng)部隊處置過烏魯木齊“7·5”事件;我還在四川成都、北京工作過,幾年前又調(diào)到遼寧武警總隊工作。30多年前,我站在唐古拉山口寫有“海拔 5231米”的石碑上,讓戰(zhàn)友給我拍過一張黑白照片,洗印出來后,我在照片背面寫下一句話:“唐古拉在我腳下!” 當年修路時,我們經(jīng)常會在路邊看到一些散亂的骨頭,老兵告訴我們哪些是駝骨,哪些是馬骨,哪些是人骨。遇到人骨,我們便用鐵鍬仔細掩埋。老兵說,那些很可能是當年老一代進藏軍人的遺骸。后來我們部隊也先后犧牲了一百多名戰(zhàn)友。從那時起,我感覺腳下的公路有了溫度,有了生命。進藏的路上,幾乎每一公里都有一個軍人的忠魂。每一次走進西藏,我的靈魂就會得到一次凈化,一次洗禮。十多年前,我曾經(jīng)一個人用40多天時間穿越了阿里無人區(qū),走遍了我們部隊的每一個連隊,回來后把自己幾十次進藏的經(jīng)歷,一氣呵成寫成了《用胸膛行走西藏》這部長篇報告文學。在進藏的路上,你經(jīng)??梢钥匆娫S多磕長頭的虔誠的信徒,他們是一群用胸膛行走西藏的人。我也是。不同的是,他們朝拜的是神靈,而我朝拜的是戰(zhàn)友們平凡而偉大的靈魂。endprint
宋莊:《一路格?;ā访啙嵏哌h。評論家孟繁華認為,這一命名既有地域也有精神的意味,地域與精神共同構(gòu)筑的是格?;ò愕募兇饩辰纭T诓淮笾v“境界”的今天,從一開始寫作,您的作品好像就沒有離開過“境界”。您如何看待軍人的“境界”?
黨益民:《一路格?;ā返谝淮蝿悠鸸P是2003年夏天,那時我的長篇小說《喧囂荒塬》剛剛出版,精神亢奮,想一氣呵成完成這部已經(jīng)在心里醞釀已久的西藏題材作品。但是,我寫了五六萬字就寫不下去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走進了固有的模式。我不愿重復(fù)自己。更令我不滿意的是,我只是在講故事,卻沒有找到小說的靈魂。于是我一敲鍵盤,干脆全部刪除了。這一放就是半年。直到2004年初,有幾句話突然蹦出腦海:我愛的花兒在高原,它的美麗很少有人看見;我愛的人兒在高原,他的笑容沒有被污染。我為之一震,這不正是我想表達的東西嗎?我一下子抓住了這部小說的靈魂。這就是軍人的境界。
《一路格桑花》書名確定下來了,故事框架也隨之有了:通過幾個都市女人的視角,去探尋西藏軍人的生存狀態(tài),用內(nèi)地的喧囂與高原的寧靜、都市文明與雪域文明的強烈碰撞,個人情感與神圣職責、家庭冷暖與國家利益的交織抉擇,演繹西藏軍人鮮為人知的故事和精神世界。我想讓雪域高原的那一抹清冽的格桑花香,沁入更多人的靈魂深處。那年春節(jié),我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斷絕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用了22天的假期,一氣呵成完成了小說初稿。那段日子,沒有人知道我還在北京,就連住在同一樓上的同事都以為我回陜西老家過年了。沒辦法啊,平時工作忙,沒有時間寫,只有利用假期玩命寫了。寫完后走出家門,我連路都不會走了。
黨益民的《用胸膛行走西藏》有一句話打動了無數(shù)讀者:“走吧,我們一起去西藏,我用胸膛,你用目光?!?/p>
宋莊:《用胸膛行走西藏》榮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徐遲文學獎,第十屆全軍文藝一等獎,此書被選入《中國報告文學精選》。能談?wù)勥@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嗎?還記得當時獲魯獎的感受嗎?
黨益民:完成《一路格?;ā分蟮哪悄晗奶欤矣忠淮紊狭宋鞑?。這次我是從新疆進藏,穿越阿里無人區(qū),然后到達拉薩,再從川藏線出來,一共走了40多天。在阿里無人區(qū),為了給新兵做榜樣,我用了13個半小時,在海拔五六千米的高度上,徒步繞岡底斯山的主峰岡仁波齊峰(神山)一圈,中途幾乎死掉。那次穿越西藏,我是去高原部隊調(diào)研、指導(dǎo)工作,但同時也了解到很多鮮為人知、催人淚下的故事,我決定寫一部長篇報告文學。我對阿里的戰(zhàn)友們說,我要為你們樹碑立傳。有的戰(zhàn)士說,我們年底就要退伍了,恐怕看不到你的書了。我說,我保證讓你們在退伍前看到寫有你們故事的書。
可是從西藏回來,我大病了一場,一病就是兩個多月。但是我不想食言,病中便開始了寫作,每天晚上都要寫到凌晨兩三點,后來患了腰肌勞損,有時站都站不起來,兩個月就寫完了《用胸膛行走西藏》。我實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讓高原退伍老兵離開部隊前看到了寫有他們故事的新書。這部書后來獲得了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在頒獎典禮上,我說:這部書不是我一個人寫的,是我和我的戰(zhàn)友們一起寫的,我只是用手中的筆,而戰(zhàn)友們是用青春、鮮血乃至生命。所以這個獎也不是頒給我一個人的,而是頒給我那些長眠在高原和現(xiàn)在仍然戰(zhàn)斗在高原上的戰(zhàn)友們的。我說,魯迅是一種精神,西藏也是一種精神;魯迅讓人的靈魂覺醒,西藏讓人的靈魂凈化。我感謝西藏給了我靈魂一個棲息的地方,感謝我的戰(zhàn)友們,是他們給了我寫作的源泉和力量!
宋莊:在您的作品中,女性角色一旦出現(xiàn),多帶一種特殊的光輝。也許我的視野不夠開闊,得此結(jié)論顯得草率——我想問的問題是,您是如何理解女性的?
黨益民:我認為,寫不好女性,就寫不好小說。一部好的小說,首先要好讀,其次是耐讀。經(jīng)典的小說都是百讀不厭的。怎樣才能好讀耐讀呢?一要會講故事,二要會塑造人物。我在《一路格桑花》里塑造了一群充滿溫情與激情的女性,她們簡單而細膩、現(xiàn)實而浪漫、質(zhì)樸而執(zhí)著。一類是安靜、安寧姐妹及馮小莉等當代知識女性,另一類是郭紅、余秀蘭和沈萍等為代表的軍嫂。安靜和安寧姐妹體現(xiàn)著現(xiàn)代知識女性的兩極,她們是獨立自信的現(xiàn)代都市知識女性,渴望追求理想的愛情和浪漫的人生,但她們的個性差異也非常明顯。安靜性格果敢,個性張揚,愛憎分明,她難以忍受父親對家庭的背叛,將父親和其小情人王玨堵在賓館,她難以忍受同居男友陳凱的猜疑和跟蹤,最后遠走異國他鄉(xiāng)。相較于安靜,安寧更穩(wěn)重、更內(nèi)斂一些,她更愿善意地對待生活,用一種充滿智慧的方式處理生活事件,她敏銳而不激進,柔弱而不屈從,傳統(tǒng)而不保守,善解人意而不盲目迎合。
《喧囂荒塬》里的女性則比較復(fù)雜,是“被欺辱和被損害”繼而也損害報復(fù)他人的女性:草姑為了報復(fù)莫鵬舉,硬是不讓莫鵬舉認自己的女兒小琴,她為了活命公開賣淫換饃;為了自保,竟然與窮兇極惡的民團團長劉亞民勾搭成奸,成為其公開的姘婦;為了報復(fù)莫鵬舉,竟然用誘騙的辦法,讓其在與自己的茍合中患上梅毒。莫家漂亮的三太太,為了能讓“相好”興興與自己朝夕相伴,竟然推薦興興當了莫家管家;出于女性天生的嫉妒,她把二太太生的雙生子的樣子繡在鞋墊上,天天踩踏。《阿宮》里的女子則一個個敢愛敢恨,小說中的小娥和大娥、菜葉、柳葉、蓮子、劉爽等女性,身上都散發(fā)著濃烈的“荷爾蒙”氣息,具有“情與理”“靈與肉”的沖突,她們身上蘊藏著巨大的力量,大膽狂野,自尊自強?!渡徸印芬徽轮械牧阕非蟆靶越夥拧?,身體成為她“高尚”地救助蓮子的資本,而蓮子最終卻未等到那個“偷心”的顏少爺而淪為另一個“柳姐”。 還有《小生張青》中的娟子,《上官云秀》中的上官云秀和《曹老師》中的劉爽,各有特性,一直在與命運抗爭。
寫歷史長篇小說《石羊里的西夏》,黨益民不僅僅是想告訴大家一段鮮為人知的西夏覆滅的歷史,而是想通過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興亡成敗,反思我們?nèi)祟惖墓餐\。
宋莊:2008年,您在《當代》推出的《石羊里的西夏》,希望通過鮮為人知的西夏覆滅的歷史,通過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興亡成敗,反思人類的共同命運。觸動您進行這樣一種反思的源頭在哪里?endprint
黨益民:我還在成都工作的時候,就對汶川、北川一帶的羌族地區(qū)古樸的民風、神奇的羌寨和古老的羌族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神秘的“釋比”老人(西夏時期叫“廝亂”)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多次去那里考察采訪。那里的羌族,有一部分是西夏亡國后南逃的黨項后裔。我調(diào)到北京工作后,又恰巧居住在元大都遺址公園附近,我經(jīng)常在那里晨練。作為一個黨項族后裔,元大都是一個讓我感慨萬千的地方,因為蒙古人滅了西夏,并殘忍地屠城。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讓我這個黨項后裔來寫這部有關(guān)西夏神秘覆滅的書。
我研究西夏歷史10多年,對八百年前的西夏所發(fā)生的一切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我就曾經(jīng)生活在那個時代,那些帝王將相,那些血腥的場面仿佛就在眼前。其中最吸引我的是西夏的最后一個帝王李睍?;秀敝?,我感覺自己就是那個倒霉的李睍。我時常有種強烈的敘述欲望,好像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告訴人們八百年前曾經(jīng)發(fā)生的那一切。這部書其實就寫了兩個字:憂患。民族憂患,國家憂患,軍隊憂患。一個沒有憂患意識的民族,遲早會被其他民族滅亡,國家也是如此。西夏的覆滅,再一次驗證了“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這句話。我沒有寫黨項輝煌的立國和盛世,而是選擇了黨項民族的“敗走麥城”,就是想揭開西夏的瘡疤,探究其覆滅的奧秘。我不僅僅想告訴讀者鮮為人知的西夏史,而是想想反思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滅亡原因,借此警醒后世。
宋莊:評論家稱《石羊里的西夏》在悲涼當中有一種人文的思考,歷史的思考。您認為這種思考的價值在哪里?
黨益民:西夏是一個以黨項為主體,包括漢、吐蕃、回鶻在內(nèi)的多民族地方政權(quán)。西夏立國189年,帝王更替10代。西夏疆域廣闊,包括今天的寧夏全部、甘肅大部、陜西北部、青海東部和內(nèi)蒙古部分地區(qū)。西夏前期“點集不逾歲、征戰(zhàn)不虛月”,一直與北宋抗衡,與遼金激戰(zhàn),僅與北宋就有長達一百多年的戰(zhàn)爭,同時又攻滅甘州回鶻、涼州吐蕃;后期與南宋、金成三足鼎立之勢。西夏立國時十分強大。這么一個“以武立國”雄霸西北的軍事強國,為何會突然被蒙古人消滅,使得黨項人包括他們的歷史、文字幾近滅絕?當年元朝為宋、遼、金三朝修史,為何唯獨沒有為西夏修史?致使我們今天翻遍了“二十四史”也尋找不到西夏史。盡管黨項人的許多風俗文化在同宗同祖羌族人身上得以傳承,但是作為一個獨特民族,黨項早已從歷史的長河中消失了,連同黨項奇特文字。所有這一切,都給這個消失在絲綢古道上的王國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作為黨項后裔,我想撩開這層神秘的面紗。
陳俊貴拖家?guī)Э谥胤堤焐?,為班長和168名犧牲在天山的戰(zhàn)友守墓,一守就是24年。黨益民的長篇報告文學《守望天山——一個老兵24年的感恩故事》感動了中國。
宋莊:陳俊貴出于對犧牲戰(zhàn)友的感情,自愿地放棄了安逸的生活,在天山為烈士守墓,一守就是30年。他的事跡雖然讓人感動,但是看完之后,很多人都會想到值與不值的問題。為了懷念與感恩,他把自己、妻子以及孩子們的青春全部葬送在那里;而且他守墓這么多年,并沒有創(chuàng)作出更多的價值。您認為值嗎?值得提倡嗎?
黨益民:我認為值。這個社會總得有人堅守。他的妻子開始并不理解他,只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想跟他一起上天山為犧牲的戰(zhàn)友守墓三年就可以回東北老家。但是在墓地待久了,她跟那些從來沒見過面的烈士有了感情,她說:“我們走了,那些犧牲了的人呆在這里多孤單啊!人家把命都扔在這里了,我們苦點算個啥?”“我也習慣了住在墓地的生活。好像那就是一個村子,他的戰(zhàn)友就是我們的鄰居。想離開的時候,心里還真有點舍不得。后來他也不提回家的事,我也不提,一年拖一年,就這么一直待了下來,直到現(xiàn)在。”“我也是有兒女的人,人心都是肉長的,人家的孩子十八九就犧牲在這里,那些父母是白發(fā)人送了黑發(fā)人,該有多痛苦!我不管咋苦,咋累,咋受罪,但畢竟我們一家四口在一起,幾個兒女在一天天長大??墒侨思业膬鹤釉缇蜖奚?,就在那山坡上剩下了一個冰冷的碑子。他們埋在這雪山上,孤伶伶的,總得有人守著吧。”陳俊貴對他的兒女說,如果當時班長沒有把最后一個饅頭讓給我,那么現(xiàn)在躺在墓地的就是我,沒有了我,也就沒有你們,我們一家說啥也不能忘了救命恩人。對陳俊貴來說,這是他的一種報恩方式,不一定值得提倡。報恩有多種方式,不一定都去守墓。但是陳俊貴既然選擇了這種方式,我們就應(yīng)該尊重他。我們提倡的是這種“誠實守信,知恩圖報”的精神,而不是這種方式。
宋莊:在當前的時代,這種純粹而崇高的精神是很缺失的。在這部書里,您向讀者表達的是什么思想?
黨益民:在我們這個社會,這個時代,太需要一種精神,一種純粹,一種崇高了。陳俊貴為我們做出了榜樣。作為一個軍人,他的身上體現(xiàn)了戰(zhàn)友之間那種情同手足、親如兄弟,甚至超越兄弟情的純潔感情,體現(xiàn)我軍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詮釋了“當代革命軍人核心價值觀”。作為一個普通公民,他為我們樹立了“誠實守信、知恩圖報”的道德典范。這是我想表達的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我書里不僅寫了陳俊貴,寫了他一家人,還以他們的感恩故事為主線,還寫了30多年前部隊修筑天山公路時犧牲的168個戰(zhàn)友,塑造的是一個英雄的群體,是一部多聲部的英雄交響曲。我想告訴人們的是,我們的黨我們的國家一直都很重視民族地區(qū)的經(jīng)濟建設(shè),我們的軍隊聽黨指揮,幾十年來為邊疆民族地區(qū)建設(shè)和發(fā)展作出了巨大貢獻,也付出了很多犧牲。
中央紅軍到達陜北之前,陜甘“鬧紅”已有10年之久,但一直沒有人全面系統(tǒng)地去研究、去書寫。黨益民的寫作,填補了黨史軍史的空白。軍旅作家王樹增認為,《根據(jù)地》的推出,既沿襲著黨益民歷史寫作的風格,也飽含了他對文學意義的新的詮釋與探索。
宋莊:《根據(jù)地》是一部全景式再現(xiàn)陜甘邊革命根據(jù)地創(chuàng)建歷程的小說,寫這部作品最大的難度在哪里?
黨益民:當初太白文藝出版社定下這個選題后,去征求過陳忠實老師的意見,陳老師說,讓黨益民來寫最合適,這個意見跟出版社不謀而合。他們認為:其一,我是渭北富平人,了解根據(jù)地的地形地貌、方言土語和風土人情;其二,我曾獲過魯迅文學獎、陜西柳青文學獎等多種獎項,作品的質(zhì)量差不到哪兒去;其三,我是軍人,政治上不會出什么問題,而且我在一線部隊帶兵,寫戰(zhàn)爭題材應(yīng)該沒問題。但是那時我有三個擔心:一是題材重大,擔心審批起來比較麻煩;二是有些歷史事件十分復(fù)雜敏感,擔心把握不好;三是擔心創(chuàng)作時間無法保證。因為我是一線帶兵人,不是“專業(yè)作家”,寫作只能利用晚上時間和節(jié)假日,長期加班加點又怕身體吃不消。但我覺得寫什么是命中注定的,便決定來完成這個任務(wù)。初稿完成后,我修改過四遍,先后刪掉了10余萬字。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采取了先點后面、線面結(jié)合、多線交織的敘事結(jié)構(gòu)。所謂點,就是從每個人的初期革命經(jīng)歷寫起,人隨事來,事了人去;所謂線,就是分出多個事件的線頭,一條條捋順,爾后再將這些線頭捏在一起,擰成一股向前推進;所謂面,就是先寫陜甘邊根據(jù)地,再寫陜北根據(jù)地,然后把兩個根據(jù)地重合在一起寫,這樣便可以全景式地再現(xiàn)根據(jù)地的歷史總體面貌。我設(shè)置了兩條情節(jié)線:一條是敵我雙方的正面交鋒,一條是不見硝煙的地下斗爭。前者著眼于敘事的真實性與慘烈性,后者則注重敘事的懸念性和可讀性。這樣既能凸顯個體的人生傳奇,又能將眾多的歷史人物匯聚在一起,呈現(xiàn)出歷史進程中的多樣性和復(fù)雜性。endprint
我這樣要求自己:第一,尊重歷史。真實是底線,也是原則。寧可少寫,不能胡寫;寧可少說,不能戲說。第二,情節(jié)的處理上“大事不虛,小事不拘”。大事是指史有所載的人和事,它們是構(gòu)成歷史敘事的基石,不能隨意虛構(gòu);小事是指根據(jù)具體的歷史背景合理虛構(gòu)的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和小細節(jié),它們是“小說”文本的生動性、豐富性的體現(xiàn)。第三,要注重作品的文學性。革命歷史小說需要藝術(shù)地講述,唯其如此,才能產(chǎn)生吸引力和感染力,增強文本的可讀性。當然,這是我創(chuàng)作上的追求,未必能夠完全達到。
宋莊:您認為和平時期應(yīng)該如何表現(xiàn)軍事文學?
黨益民:英雄主義、獻身精神、軍事變革是當代軍事文學的主題。我喜歡表現(xiàn)普通人默默的獻身精神。他們獻身了,自己還不知道那就是獻身,我常常被這樣的人感動得落淚。別人是“身在福中不知?!?,而我們西藏和新疆高海拔地區(qū)的部隊官兵,卻是“身在苦中不知苦”。他們覺得這沒什么,這是軍人的本分與責任。
宋莊:寫到今天,您如何評價自己的寫作狀態(tài)?很多作家面臨同質(zhì)化、創(chuàng)作資源枯竭的問題,但是您好像恰恰相反?
黨益民:我們常說,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我對此深有體會。我一直在一線部隊工作,經(jīng)歷比較豐富,有寫不完的素材,所以不存在創(chuàng)作資源枯竭的問題。我的寫作狀態(tài)良好,只是因為工作太忙,只能在休息時間寫作,有時候體力不支。上級曾經(jīng)幾次想調(diào)我去創(chuàng)作室,當“專業(yè)作家”,我都拒絕了。我不喜歡當“專業(yè)作家”,我喜歡基層部隊生活,喜歡跟戰(zhàn)士們在一起。同質(zhì)化問題對我來說好像不嚴重。我寫歷史題材、軍旅題材,也寫鄉(xiāng)土題材,題材不同,寫法也不同,甚至差別很大。有評論家說,看《石羊里的西夏》和《一路格?;ā?,感覺就像兩個人寫的。即使同一題材,比如西藏題材,我也會努力避免同質(zhì)化,極力讓每本書都有自己特有的表達。創(chuàng)作貴在創(chuàng)新。我不想重復(fù)自己。我不敢說超越別人,但我起碼要超越自己。一點一點超越自己,超越了就是進步。
宋莊:現(xiàn)實主義是陜西作家的特色之一,您覺得自己作為陜西籍作家的特色明顯嗎?
黨益民:我一直尊崇現(xiàn)實主義,也一直在寫現(xiàn)實。陜西是文學大省,柳青、路遙、陳忠實、賈平凹都是當代文學大家,都是我學習的榜樣。陳忠實和賈平凹老師給過我許多指點與幫助。我30歲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時,陳忠實老師就為我作序,那時他的《白鹿原》剛剛出版,他第一次為人作序。我生在陜西,長在陜西,19歲才當兵離開陜西。盡管這些年我這個關(guān)中人一直奔波在關(guān)外,但秦文化早已沁入骨髓,我骨子里還是個“陜西冷娃”。我的長篇小說《喧囂荒塬》《阿宮》《根據(jù)地》等,都帶有明顯的關(guān)中地域特色。
(作者簡介:黨益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曾獲全軍新作品一等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宋莊,青年作家,自由撰稿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