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平
鄉(xiāng)下人過年圖的是個熱鬧紅火。早幾年養(yǎng)豬還沒有國家補貼的時候,村子里時興過年殺豬。說來也奇怪,一旦養(yǎng)豬超越了自食其力,養(yǎng)豬就基本在鄉(xiāng)村絕跡了。
殺豬是件大事,差不多臘月中旬整個村子就組成了一個拾掇豬的小隊伍,多半是冬天夜里值夜的壯小伙子們的父輩,別看他們都百般精瘦、枯槁,殺起豬來可毫不含糊。
為首的小隊長叫毛群兒,因他家養(yǎng)了一頭小灰騾,他是個有頭有臉的趕騾人,但主要還是因為他家常年養(yǎng)著一只老母豬,對豬的一應雜事十分熟悉。母豬配種也是一件大事,更是一件榮耀的事,預示著養(yǎng)豬的人家來年春天會有一筆不少的額外收入,但配種這事女人們不能不回避。毛群兒農忙時也干農活,和老婆一道下地,出力不少——他老婆生兒子時瘋過,他怕老婆再累出瘋病來。后來果然沒有再瘋過,毛群兒疼他老婆。
養(yǎng)種豬的一般也是個老頭子,見的世面多了去了,遇事不扭捏,許多該回避的事情他可不用回避。鄉(xiāng)下的事情就是這樣,要是遇見個什么事情都要回避,恐怕門也要出不得。抽一袋煙的功夫,豬們就把傳宗接代的大事情做完了,它們做事情是十分講究效率的。另外它們還有一個不得不提的好品德:不張揚。趕豬的老頭子對誰家有母豬這事最清楚不過。種豬長得很健碩,但走起路來很悠閑,因為知道四里八村的母豬都等著它去配,它沒有必要去爭。見過這種豬的人都知道它有多孤傲:邁的是貓步,四條腿差一點就走在一條直線上,脖子里掛著尖利的狗牙項圈,給它的孤傲里添加了一分歡暢,使它顯得不那么不近人情。趕豬的老頭子是懂得一點心理學的。與他的豬相比,他還有一點好處,就是從不以勢壓人,附近有誰家的母豬不找他的種豬配種了,他絕不怪罪埋怨背地里使壞,人都實行婚配自由了,何必難為豬呢?但人們看不起養(yǎng)種豬的人,也是事實。
配完種的豬往往心滿意足,本身這也功德無量,無可厚非的,人都能理解。有一個詩人特別能理解,他寫了首詩贊美種豬,說的是養(yǎng)豬人趕著種豬去配種的事,十分精致,說出了鄉(xiāng)下人說不出的好感情,那詩里的種豬最后“順便”在鄉(xiāng)間土路上奔爬的卡車油箱上“吻了一下”,簡直可解作是精神超脫的農業(yè)文明向行動笨拙的工業(yè)文明的深情一顧,可趕豬人有無閑心與工夫注意種豬的這一舉動,則又是一說了。
豬的傳宗接代畢竟終歸是為了鄉(xiāng)下人過年的一刀,這自然也是合情合理。逮豬的時候,豬無一例外地要掙扎個不停,但它畢竟只有四條腿,幾個殺豬的爺們兒一起追趕那么幾趟,豬也就愿賭服輸,干號著上了案板。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案下一口土燒臉盆,已經放了鹽,豬血過不了個把鐘頭就已經凝固成一整塊,一按一動彈。
褪豬的地鍋早就挖好晾干,大鐵鍋用的還是去年的那口,殺豬的老把式不在乎年紀輩分,例如那幾年就總是推小銑做“主刀的”,實在也說不上推不推,地鍋架在他家菜園,占了他的地界,讓他做主刀也順理成章。死豬放在大鐵鍋里,任由人的擺布。設若人與豬互換了角色,人也將十分聽話,別忘了鐵鍋下面燒著老樹根!鍋里的水冒著熱氣,時而沸騰,時而平靜如砥,燒鍋有講究,不是誰想燒誰就燒,火大了豬皮就老了,火小了豬毛褪不掉。收拾死豬講究的就是個各司其職,各安其位。
死豬很老實很聽話,也很可愛,腿腳保持著咽氣時的模樣。整個身子溜圓,豬肥了跟人胖了完全不是一個樣,渾身沒有一點褶皺,拾掇起來很省事,拿捏準了力道,把鋤草的鏟子掰出個弧度一刮,豬毛就服帖地掉下一大塊。刮豬毛時爺們兒們搭的話都一樣:這豬毛可是好東西!做毛筆、做刷子、治小兒遺尿,一時間真是人人都能想到豬毛的好處,于是有人提議將豬毛堆在小銑家菜園一角,留待殺豬的大事完了之后再議如何處理豬毛的事情,但過了這幾天,大家也都把這件事忘了。豬毛飛得滿菜園都是,第二年殺豬小隊再來褪豬,豬毛已經不見了。當然只有小銑一家才知道豬毛具體是怎么沒了:春天天干物燥的時候就沒了,幾個光屁股蛋孩子一把火把豬毛全燒了,有的說燒起來有股烤豬蹄的味道,有的就只是覺著燒著好玩。沒人在意豬毛。
村子里還時興過年殺豬的時候,我還是個十足的孩子,但誰也不覺得我年幼,因我五歲的時候就做過一件大事,伙同幾個玩伴將小銑家菜園的幾畦韭菜拔下種到隔壁我大伯家的菜園里。許多人覺得我真不愧少年有成,但仔細推算起來年齡也似乎真是有點小,于是派給我一件不大不小的差事:洗豬大腸。和我搭伙的是個老鰥夫,是與我家一墻之隔的鄰居,他女人三十多歲就喝藥死了,什么原因不知道,喝藥不外乎那幾個原因,人們也不愿意傳播各樣猜測。說他“老”其實也是不得已,他其實并沒有多老。鄉(xiāng)下人不經老,稍微上一點年紀就十分顯老,但不管怎樣,大張伯精神和氣骨卻都要算得上硬朗。他女人死了之后他又是當爹又是當媽,據說常常被孩子們難為得哭起來,我奶奶常常隔著墻頭告他:大張,你忍一忍,孩子們長得快著吶!果然,兩雙兒女現在都已經成家立業(yè)了,有的賣燒餅,有的開卡車,有的做豆腐,還有一個兼會以上各業(yè),很為他長臉。他的小兒子上中學時畫過很像樣的白菜、兔子,貼在他哥哥家堂屋墻上,我見過。
大張伯一般不讓我侍弄腸子,畢竟我還是個十足的孩子,又是個姑娘家,想我興許會怕臟。但剛割下來的豬腸子如不抓緊時間拾掇,在十冬臘月的露天條件下就會很快結冰。因此,他也不特別阻止我按自己的方法幫忙。冒著熱氣的豬腸子有大半盆,都給前面一環(huán)節(jié)的開膛手們兩頭扎住了,只需解開扎繩,拎起一頭,走到菜畦邊小心一放,腸子里的穢物就噗噗噗流出來。不同的腸段,顏色亦有不同,有的人家為了使豬腸子干凈一些,殺豬前一天就已經不喂什么東西了,因此這樣的豬腸子里流出來的東西就有一種碧玉色,是再好不過的肥料。小銑把殺豬的場地選在這里,也不是沒有想過這方面的便利。洗豬大腸一定要先用堿水再用鹽水,還要翻過來洗腸子內壁,畢竟那是裝穢物的家伙。有時看見腸子上起了小石塊一樣的東西就知道這豬已經生了病了,洗腸子的人于是更加生出對這頭豬的敬意來,帶著病不哼不哈地活了許多時候,實在讓些不能擎病的人有些汗顏。一頭豬將近二十米的腸子,最后小腸灌大腸這樣灌下來,也沒有多少了,因此做成的菜只可待客。endprint
翻過豬大腸的人都知道翻豬大腸的講究,因此他們很難喜歡上吃豬大腸,這其中的原因有點說不清道不明。這里說的是自家翻出的豬大腸,不好這一口的人說豬大腸有一股下水味,實際是因為自己吃得不對路,先就帶著有色眼鏡看豬大腸,再者也因為外面有些館子里豬大腸確實不干凈。
豬肉旋下來,分門別類裝好。豬血內外完全凝固了,表面殘留著一些頑固的泡沫,豬皮凍晶瑩剔透,豬耳朵切片后層層分明,豬大腸趁老白干,濃烈馥郁。豬蹄最難收拾,早些年收拾豬蹄,需用一把燒紅的爐鉗在豬蹄的各個犄角旮旯燙熨,再用鐵錘生生砸掉豬蹄上的趾甲。爐鉗接觸生豬蹄時發(fā)出“嗤啦”的聲音,趾甲脫落時落在泥地上也彈出老遠。這時燙豬蹄的人心里只能想些其他的事,不然就很容易轉而瞟幾眼自己的手腳,憂心起自己死后的情形來。好在此時家里的土狗聞聲而來打破了這場無謂的冥思,在人的腳下搖著尾巴極盡諂媚。但見人沒工夫理它,只好知趣地走開了。它的好日子在初三以后。外甥瞧舅舅、閨女回娘家,主人一定拿出最好的肉食待客,往往是豬臀肉和前面所說的豬大腸,這時堂屋門口的土狗不知從哪蹦了出來,歡快地像個少年,自己也想不清為何門里會接二連三地投出這許多的骨頭。吃了一陣,覺得很滿足,就趴在門前睡下,下巴搭在擋門棍上,樣子很放心,但仍舊脫不了土狗的丑陋。土狗丑得很,鄉(xiāng)下人就是看中了土狗這副丑態(tài),才選定了它們做看家的將軍,這可真是沒說的。但土狗不是天生就丑,它們哪一個不是生下來就毛茸茸的憨實可愛?可誰知長著長著就變了一副土樣子!樣子一難看,土狗也識了趣,輕易不像那些狐媚的小型狗,在主人面前討巧賣乖,另外鄉(xiāng)下人也普遍不吃這一套,人與狗相安無事,一般人家也不作興胡亂養(yǎng)些狐媚子狗。土狗最大的品質就是它們個個是把看家的好手,雖也有個把不安于這樣命運的土狗,都早早被主人打死了,剩下的是優(yōu)中選優(yōu)。相比之下,年畫上的秦叔寶、尉遲敬德卻要離鄉(xiāng)民更遠一些,只因他們過了元宵節(jié)就被送上天“言好事”去了,土狗的有生之年卻終日守著主人的小院。
雖同樣是鄉(xiāng)村,可有的人家不跟著潮流走的情況也是有的。殺豬的家戶是少數,其他的人家怎么過年呢?他們買豬肉。一個村也不大,攏共一百來戶人家,誰家殺豬誰家沒殺,誰家的豬肉好誰家的豬肉孬都心知肚明。預備賣豬肉的人家早托殺豬小分隊把豬切成了大小不一的塊頭,以備來客按需索取。有的人家小孩子有流口水的毛病,早早囑咐賣家留著豬尾巴,這東西治小兒流口水,據說很有效。最晚的買家也不會超過年下二十三,再晚了就不僅誤人更誤己了,豬肉要及早煮熟緊好(去除肉中的血水,做成長條狀的“刀頭”),祭灶王、玉帝王母、八仙及各路門神,祭祖宗魂靈,少了大肉是不行的,道理也很簡單,神鬼與人一樣,都忙活了一年,理應享受最豐盛、最尊崇的第一口好吃食。這里面最特殊的一對是灶君和灶王奶奶,據說他們頗有點勢利,需要格外加以孝敬,臘月二十三日祭灶日這一天,各家就早早擺上甜到掉牙的祭灶糖,希望這二位能夠實事求是地對更大的神靈說說人間的好處,保佑來年順利。但又有句俚語說得好,“官祭三,民祭四”,意思是說,人要分清自己的實際情況之后再擇日祭灶,對于這個信條,鄉(xiāng)民們遵守得分毫不差。
買豬肉的人其實多半是家境比較窘迫,主家也不逼催,只在一張小本上記下誰誰賒肉多少斤,買肉款在來年除夕之前付訖即可——也有兩三年還沒還清的,至于其中的原由就比較難說了,哪個村子里都有這種難說的人。賣肉的人也不容易,自己又拉不下臉,只能讓孩子們去催要,催要的日子必須加以甄選,五月端午、九月初學生開學、八月十五、臘八、除夕,都是好日子,要回的勝算大于往日。實際上,三次要不回這事也就算過去了,賣家仔細一琢磨,與那買家還是一個太祖父呢,心里就好過多了。
春節(jié)終于來到,從初一到初九再到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噼噼啪啪的鞭炮響起來沒有完,幾乎每一天都是一個天神的生日,地上凡人無論如何要做足氣場,尤其是初六財神爺生日這一天更甚,財神爺最招人愛戴,聽鞭炮聲就可以知道,有的做生意的人家過了午夜就開始放鞭炮,惹得大家艷羨唏噓。土狗嚇得終日不見蹤影,不知藏到了什么地方,只有過了晌午鄉(xiāng)民們消停下來的功夫,它們才心有余悸地出來等在堂屋門口,目光里閃著卑怯的淚光,只有食物才能撫慰它們受到驚嚇的靈魂。
土狗無論怎樣饕餮,最終還是力有不逮,就難免剩下很多豬骨頭無法處理,尤其是豬扇骨、豬腿骨、豬頭骨,瓷實、厚重,土狗每天都要啃上幾遭,自己跟自己較勁似的,口水嘩啦啦地淌,看意思還是不想放棄。進了二月,百廢俱興,磨剪子磨刀、收骨頭、扎耳洞、搖撥浪鼓的都下鄉(xiāng)了,院子雖大,鄉(xiāng)下人卻覺得容不下幾根豬骨頭,喊來收骨頭的進門來喝口水,親眼看著秤桿高高揚起,賣得五角一塊錢,已經歡喜得合不攏嘴。送走了收骨頭的,錢剛揣進兜里還沒焐熱,耳聰目明的小孩子興沖沖跑過來央求要扎耳洞,死纏爛打、賭咒立誓說絕不叫疼,大人也就只好領著孩子邁出門,做好了跟打耳洞的砍價的準備——早些年誰花錢打耳洞啊,都是老輩人用銀針蘸香油扎!
新的一年也就從孩子的嚎啕大哭中開始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