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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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令書多少算個自戀的人吧?他很少往臉上擦男士霜,也不大照鏡子,但對別人說跟他有關(guān)的話,他都記憶深刻,有點拿雞毛當(dāng)令箭的意思。比如有一個姑娘,這個姑娘當(dāng)然是馬令書的同事了。這個姑娘是高個子。形容詳細點,就是這個姑娘很高,皮膚很白,眼睛很大。應(yīng)該算是個漂亮的姑娘吧?馬令書這樣想。馬令書這樣想,當(dāng)然是因為他一貫的驕矜。不是每個姑娘都稱得上漂亮的。這個高個子姑娘長得還算馬馬虎虎吧:姑娘個子高,是因為她穿了一雙高跟鞋;姑娘皮膚白,是因為姑娘擦了護膚霜,姑娘眼睛大,是因為長了雙眼皮……沒什么好稀奇的。
姑娘那天找到馬令書,說她老家出了一件稀奇事,問馬令書去不去。馬令書說,我眼里就沒有稀奇事,你說的稀奇事能有多稀奇。姑娘說,她的一個鄰居,好好的,昨天突然喝了農(nóng)藥死了。馬令書說,死人算不上稀奇,世上哪天不死人。姑娘說,可他死得蹊蹺啊,他是村里的干部,一直干得好好的,為什么說死就死呢?你是個記者,怎么連這一點好奇心都沒有?馬令書聽姑娘這樣一說,就不再矜持了。其實他對死人的事還是充滿好奇的,他們生命的密碼亟需有心人去破譯,何況馬令書是個對外面的一切都處于好奇的年齡,更何況,他是個記者!記者這稱呼,在馬令書來說,還是蠻有成就感的一個稱呼。他剛剛畢業(yè),就記者了,這很好,也很受用。
于是馬令書就和姑娘去了。姑娘住在一個村子里。村莊很大,外面看上去也很美,房舍儼然,炊煙裊裊,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他和姑娘騎著車子,被五月的暖風(fēng)輕拂著,心里翻起一陣陣幸福感。馬令書想的是:臺里這么多記者,她為什么偏偏要找我呢?這當(dāng)然是件頗讓人值得玩味的一件事。隨著村莊的深入,馬令書開始時的新鮮感覺慢慢疲塌下來。村莊也不過是這樣:街道縱橫無序,房屋私搭亂建,馬路邊隨處可見雞鴨豬狗遺下的糞便。姑娘家的鄰居,那個喝藥水死掉的村干部家里更是亂成了一鍋粥。家里的男人死掉,好像這個家真的天塌下來一樣,屋子里充滿悲傷的氣氛,所有人都低著頭,有人在暗暗飲泣。死了男人的女人,像是丟掉了七魂六魄,淚水早已流盡,干巴巴,可憐兮兮的,說起剛剛死去的丈夫,神情卻變得意外亢奮起來:他一米九多啊,喝藥水死了,這個鬼!他早晨還拉著要我干那個事,我怕他累著啊,這個鬼!最后,女人用眼牢牢盯了馬令書說,他死得冤枉啊,這個鬼!令馬令書頓時不寒而栗。
采訪持續(xù)了一個小時,女人一口一個鬼地回憶著她的亡夫,場面悲愴而又詭秘。馬令書悄悄看了眼領(lǐng)她來的姑娘。姑娘在女人無淚的哭訴中也紅了眼圈,但她還是及時捕捉住了馬令書的眼神。她體貼、又有分寸地靠近了馬令書,用眼瞟著馬令書在本子上記下的一行行文字,眼神復(fù)雜,似有崇拜、激賞,也有淡淡的疑惑在里面。
后來,馬令書就被姑娘帶回了她的家。在她家,馬令書像是姑娘帶回的一件戰(zhàn)利品,她用故作平淡的語氣一一介紹給她的父母兄弟姐妹,說馬令書是臺里新來的記者、大才子,惹得她家里看馬令書的眼神異常凌亂。她父母呢,自然是歡喜,口中的客氣都有點不知所云了。張羅著喝茶、留飯,同時又呵斥著姑娘的兄弟敬煙端茶:“怎么一點不長眼力勁兒?”兄弟們則把馬令書當(dāng)成了一個入侵者,看他的眼神有點像赤裸裸的挑戰(zhàn),而姑娘的兩個妹妹看馬令書的眼神則介乎挑剔和嫉妒,她們年輕的面孔上有和年齡不相稱的諸多復(fù)雜的表情,讓馬令書如芒在背,在姑娘家呆了不到十分鐘他就借口臺里有重要的事情溜出來了。
姑娘當(dāng)然有少許的失望,但她很快轉(zhuǎn)失望為希望,異常堅定地要和馬令書一起回臺里去,說她也有事?;厝r,姑娘問馬令書來臺里前是不是當(dāng)過兵。馬令書當(dāng)然沒當(dāng)過兵,他只是奇怪,在臺里,別人都知道他大學(xué)畢業(yè)就工作了,履歷表在檔案里清楚寫著呢,怎么她會不知道,誤認為他是個當(dāng)兵的人呢?他樣子很嚴肅嗎?很古板嗎?走路很堂堂嗎?很帶勁嗎?說話辦事很干練嗎?很原則嗎?
馬令書覺得可笑,說當(dāng)然,紅小兵是當(dāng)過的。姑娘嗔他,說他不正經(jīng),說話的樣子不像個好人。馬令書說,我本來就不是什么好人嘛!姑娘卻把這個話題打住,說,我看到你的采訪筆記了。馬令書詫異,問她什么時候看的,因為采訪本一直在他包里裝著。你記的時候,我就看到了,姑娘得意道,想不到吧?馬令書說,那你都看到什么了。姑娘說,你本來也沒記多少嘛,就那么點東西,可你記的都是什么啊,有用的一處沒記,沒用的卻記了不少。馬令書臉就有些紅了,但嘴上還在和姑娘較勁,問她什么有用什么沒用。姑娘紅了臉,就是,就是……她丈夫那天早晨拉她要她那個……那個你記下來有什么用?馬令書說,當(dāng)然有用,這說明兩件事,一,他還愛他的女人,他自殺不會是因為女人;二,他還熱愛這個世界,最起碼,那會他還沒想到死,還想享受人之大欲……
這個姑娘姓彭,臺里的人都叫她小彭,馬令書也一直小彭小彭地叫,那次回來的路上,小彭問他,我知道你叫馬令書,從你第一天來我就知道了。小彭說著笑起來。馬令書臉又紅,甚至有些惱。都怪他的混蛋老爹,把名字起得跟個土豆似的。馬令書,乍一聽,不就是“馬鈴薯”嗎?這也是他記事以來關(guān)于他的最大嘲諷。小彭笑了笑就不笑了,說你知道我叫什么嗎?馬令書說你叫小彭呀,不是?。啃∨碚f,是叫小彭,可我還有名字,我叫彭佳佳。彭,佳佳?馬令書當(dāng)然知道她叫彭佳佳,卻報復(fù)似地故意說,怎么聽著像是一個舞曲的伴奏,澎,恰恰,澎恰恰……。彭佳佳說你怎么越說越瘋,怎么和王小軍越來越像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馬令書確實有點人來瘋,此刻,他沒想王小軍卻滿腦子都是彭佳佳。彭佳佳??!高、大、白,說不上漂亮,可也寒磣不到哪兒去,這樣的人,要是自己的女朋友,也不是件多丟臉的事吧?馬令書注意過,彭佳佳手上的肉,白而豐腴,握上去,會很舒服,彭佳佳脖頸上露出的肉也是豐腴而白的,親一口上去怕也是回味悠長的。馬令書想到親的是彭佳佳的脖頸而不是她的嘴唇,并不是說彭佳佳的嘴唇不豐腴不性感,而是馬令書想到彭佳佳的臉就有點不自然,那張臉,自然也是豐腴而白的,可馬令書就是覺得那臉上的表情有一種讓他說不出來的感覺?說不上冷艷,自然也說不上熱情,那是什么呢?也許什么也不是,就是覺得那張臉有讓他忌憚的東西。一念及此,馬令書未免失望。他覺得自己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還是“發(fā)乎情止乎禮”吧,所以馬令書關(guān)于彭佳佳的大白天的色情夢也僅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