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素娥
這里的每一條馬路,每一幢洋房,每一條弄堂,每一家老酒館,每一爿小吃店,都有故事。故事老得長滿了胡須,又年輕得如同一個蹣跚學步的幼童。這就是上海。
最早來上海,是在八十年代的一個正月十五,走在霓虹燈閃爍的馬路上,從黃浦江吹來的綿里藏針的小南風兒,讓我第一次領略了江南初春的清涼,使我第一次見到了弄堂里小孩子手里的兔兒爺,第一次聽到了把賈寶玉和林黛玉凄婉的愛情詮釋得使人柔腸寸斷的滬劇,上海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浪漫。
再來上海是二十多年后的秋冬季節(jié),我感覺上海的男人和女人都“小資”,與你擦肩而過時,個個香氣襲人。這原來是我的錯覺,因為正是桂花怒放時,是桂花的濃香氣味使我耳目失聰。還有那枝葉茂密的香樟樹,隆冬時節(jié)樹葉黃中帶紅,像一樹樹燃燒的木棉花。嬌媚的茶花、艷麗的杜鵑在冬月里竟開出了奪目的花朵,上海給我的又一個印象是美麗。
再后來,女兒到上海工作了,我在春夏秋冬不同的季節(jié)里多次來看女兒。我們徜徉在南京路,淮海路,游蕩在石庫門亭子間的弄堂里,擁擠在小商販聚集的七浦路的各家店鋪中,去淘便宜的衣服,去東北人開的小店吃麻辣燙,去甘肅人的店里吃牛肉拉面 ,去福建人的店里吃沙縣小餛飩。走過這里的大街小巷,上海在我的面前已經(jīng)掀起了她那浪漫美麗的面紗。
上海的女孩兒時尚,露臍服、透背裝、超短裙、丁字褲,一概敢穿上南京路。上海的男孩兒時髦,抹唇膏戴耳環(huán)、染玫瑰色頭發(fā),渾身掛滿閃閃發(fā)光的飾件。
上海的盛年男人們大多清爽利落,勤勉持家,一般不染頭發(fā)。穿十年二十年前的舊款衣服,拎著多年前拎過的人造革皮包,上班裝飯盒,下班裝芹菜、豆腐,可能還裝了燒豆腐用的三兩瘦肉。年齡再大一些的男人就不太講究了,冬天穿很多衣服,領口露出三五層:圓領衫、襯衣、線衣、毛衣、夾克衫,脖子下各色衣領一覽無余。穿睡衣逛商店,趿拉拖鞋進超市,套著背心短褲串門的也不算新鮮。
上海的女人們描眉畫唇盤發(fā)髻,或留大波浪披肩長發(fā)。穿可愛動物圖案的鮮艷睡衣逛街,甚至進飯店。三五個穿著花花綠綠的中年女人,一起說說笑笑從棋牌室走進火鍋城。她們穿的衣服不一定時尚,但必是有繡花有亮片有蕾絲花邊等諸多裝飾的。石庫門里的老婦人卻穿大襟上衣寬腳褲,梳齊耳短發(fā)。坐在小塑料凳子上,每人握一個芭蕉扇,唧唧喳喳說著閑話,語氣卻像打架。
在我的眼睛里,這時的上海和黃海岸邊的家鄉(xiāng)小城是差不多的,每一天都會演繹著驚心動魄的故事,也會發(fā)生芝麻綠豆般的小事小情,今記下一二三四五六七。
一
女兒有一雙38號雪青色的繡花拖鞋,當初是花了好價錢買的。只可惜穿了一年,底子就壞掉了,鞋幫卻完好無損。我對女兒說,如果有賣鞋底的,我會把這雙拖鞋縫得像新買的一樣。當時有一點吹牛的成分,因為我怕女兒把鞋子扔掉。
女兒說,在上海買雙鞋底還不容易啊,咱樓下公園的墻外就有一個老太太賣鞋底,你等著,我一會兒就給你買回來。女兒出去買鞋底了,我就把壞掉的鞋底拆了下來。不一會兒,女兒回來了,說:人家今天沒帶鞋底,只帶了鞋墊、襪子、針頭線腦什么的,她說了,明天早晨八到九點鐘讓我去取。
那一刻我有點小心眼了,就說,不拆就好了,一旦明天買不回來,還可以湊付穿一穿,這回可能真得丟掉了。另外,你也沒給人講好價錢,明天真的拿鞋底來了,還不宰你一刀啊。不免為自己的餿主意后悔了。
女兒說:不會吧?不就是一雙鞋底嘛,多少錢我有數(shù)。
第二天早晨八點半鐘,我們突然想起買鞋底的事情,女兒急忙下樓,五分鐘后就興沖沖地回來了,手里拿了一雙白色的防滑鞋底。我一量,正好與鞋幫吻合。我問多錢,女兒說:兩塊五,我沒有講價,不好意思。因為那個老太太七點鐘就在等我了,她說,九點就必須離開那里,因為城管的人只許她賣到九點。并且,她帶來了37、38、39三個號的鞋底,她說,我告訴她是38的,如果她的鞋底號大了,有37的,如果號小了,有39的,反正總有一雙適合我。女兒說我今天只買了一雙鞋底,都覺得有點對不住她,也許今天早晨她就賣了這么一雙鞋底吧。
我說不會的,她這樣會做生意,會有很多人愿意買她東西的。女兒說,但愿吧。
二
女兒買了一個床罩,是茶綠色和軍綠色條絨布縫對的菱形圖案。一點兒不像女孩子的東西,倒是透出了幾分洋氣和男孩子氣。女兒問我怎么樣?我說沒看出幾多好來,你今天出去也沒說買床罩,又圖便宜吧?
女兒對我說了如下的話。
一個床上用品的小店,賣貨的是個老頭兒。我看這個床罩有些與眾不同,就隨意地去摸了一把床罩,他就說:小姑娘,你把它買了吧,我今天一直沒開張。我說,多錢?他說四十元,只賺五元錢。我就把床罩抖開了,看了正面,又看了反面。他說,你仔細看看,這里有個機油的點子。我這才看見了,能有指甲大的一塊油污,我問能洗掉吧?他說能,要不我今天給你洗了,你明天來取吧?我說不必了。
老頭送我到小店門外,又說一句:這個床罩我當樣品掛了一個多禮拜了,你回家一定好好洗洗啊。
媽媽,這樣的一個賣主,你怎樣拒絕啊?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說女兒善良還是說那個老頭兒精明。
三
我喜歡吃香蕉,于是女兒總是去買。并且買的香蕉都長得差不多,個頭比進口香蕉小,比國產香蕉大,皮黃肉白,甜甜糯糯的,很是好吃。有時候我上街也買一串回家,但是,沒有一次買得好的,要不就生,要不就不甜。女兒說,你再別買了,你不知道地方。我說,不就在菜市場買的嗎?女兒說,哪里啊,在大街邊有那么一個固定的地方,固定的時間,固定的人。你去早了人家沒出來,你去晚了,人家就下班了。開始,我以為女兒在說慌,是怕我花錢。
可是,女兒后來買香蕉的時間還真的有規(guī)律,上午八點到九點,下午四點到五點。一天下來,這個人滿打滿算也就工作四個小時。我說,這是個什么人啊,香蕉這樣好,為什么不多賣些,還能多掙點錢。女兒說,我光知道她的老家是種香蕉的,她的香蕉不熟透了不拿出來賣,從不短斤缺兩,稍微發(fā)黑的香蕉她也不賣,留著添秤,秤頭稍低一點,她就給你添一個不太新鮮的大香蕉。而且,她的香蕉一年四季都一個價,五元錢三斤。市場賣一元五一斤時,她賣這個價,市場賣兩元五一斤時,她也賣這個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