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子越
《長日入夜行》中的哥特式寫作手法
袁子越
哥特小說起源于英國18世紀后半頁,傳統(tǒng)的英國哥特小說中常常包含著暴力、邪惡、懸疑、超自然等元素,給讀者帶來刺激獵奇的審美體驗。哥特小說不僅在歐洲開創(chuàng)了“黑色浪漫主義”風潮,對美國文壇的影響則更加深遠:“美國小說起始于哥特小說,只要美國小說不絕,哥特小說就不可能滅亡”。哥特文學進入19世紀之后產生了一系列的嬗變,不再拘泥于早期哥特小說敘述靈異故事的模式,并且不再局限于小說的單一文體,這一點在美國詩人愛倫·坡、迪金森的詩歌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尤金·奧尼爾是一位具有深厚東方情結的美國劇作家,《長日入夜行》作為其扛鼎之作,更是道家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從其創(chuàng)作手法來看,劇本的人物塑造、戲劇場景構建,戲劇沖突設置都表現(xiàn)出哥特式的藝術手法,以此烘托悲劇氛圍、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并升華戲劇主題。
傳統(tǒng)的哥特小說中最典型的人物設置是“暴君式”男主人公,柔弱不幸的女主人公和恐怖的幽靈,激起讀者對女主人公的同情和對“暴君”、幽靈的恐懼心理,帶來的審美體驗是“痛感與快感并存”的。
《長日入夜行》中蒂龍一家復雜、愛恨交織的情感關系一直是國內外批評家的重點研究主題。從表面上看,劇本中的每一個人物互相關心也互相折磨,同時充當著“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角色。父親詹姆斯·蒂龍因為始終沒能實現(xiàn)成為杰出藝術家的夢想而郁郁寡歡,盡管如此,在他仍然是家中唯一的主導。劇本的開篇便已暗示其主導地位:“兩對門之間靠墻有小書櫥,上面掛著一副莎士比亞的畫像……”作者在第一幕就極其細致地描述了書櫥這個體現(xiàn)一家人興趣和品味的所在:其中戲劇、詩集和歷史書是父親詹姆斯的,哲學書屬于兩個兒子埃德蒙和杰米,這里并沒有母親瑪麗的一席之地。一幅懸在書櫥之上的戲劇大師畫像暗示了蒂龍在家中高高在上的地位。在一家人的對話和爭執(zhí)當中,瑪麗和兄弟二人總是有意或無意地表達出對詹姆斯的種種不滿:他的吝嗇、自私和任性直接毀了瑪麗的健康;并且由于他的吝嗇,身患肺結核的埃德蒙也將被送往一家廉價的療養(yǎng)院。然而無論瑪麗和兒子們如何不滿,他們始終無法對這樣的現(xiàn)實做出有力的抗爭——詹姆斯掌管著經濟大權和決定權,于是他毫無懸念地掌握著這個家庭的命運。詹姆斯的冷酷、自私以及在家中說一不二的地位一如傳統(tǒng)哥特小說中“暴君式”的男主人公,殘暴專橫地將所有的人物帶向悲劇,并且會把自己親手制造的不幸歸咎于其他人自身的懦弱。
傳統(tǒng)的哥特式小說常常會反映“魔鬼式”男主人公和“天使式”女主人公之間的矛盾沖突?,旣愂莿”局形ㄒ坏呐魅斯?,她原本生于一個富裕家庭,為了愛情義無反顧地嫁給經濟條件不佳的詹姆斯,并在婚后盡力扮演著“屋子里的天使”的角色,關愛丈夫的生活、全力支持他的演藝事業(yè),自蜜月起就一直跟著詹姆斯為了演出四處顛沛流離。然而她多年來為家庭的付出并沒有得到該有的回報,由于詹姆斯的吝嗇,她只能在骯臟的小旅館中產子,并被江湖郎中耽誤了病情從而染上嗎啡癮。抑郁的家庭生活和毒癮徹底摧毀了瑪麗的身心健康,使她變得虛弱、神經質。劇中瑪麗身體有所恢復剛剛從療養(yǎng)院回到家,想要盡快恢復家庭原本的秩序,并努力調解成員之間的摩擦。然而,她很快就放棄了這不切實際的嘗試,這不僅是由于每個家庭成員之間存在著難以調和的矛盾,也因為她內心深處對自己無法真正融入正常生活的恐懼。在對嗎啡上癮之后,瑪麗依然盡力想要表現(xiàn)得像一個正常女人并且仍作回“屋子里的天使”的身份,然而現(xiàn)實的殘酷使她的努力顯得毫無意義,她沒有朋友、沒有社交、沒有社會地位,所擁有的只是一個矛盾重重問題多多的家庭,她的丈夫和兒子表面上關心她的健康,其實打心底里將她視為一個意志薄弱的癮君子,沒有絲毫尊重。因此,瑪麗逐漸將吸食嗎啡當作逃避殘酷現(xiàn)實的手段,在毒品制造的幻境中回到過去的溫情歲月?,旣惻c典型的哥特式女主人公一樣,具有天真、單純、敏感的天性,卻深陷男主人公和命運帶來的痛苦之中飽受煎熬。
哥特小作品中一般不以幽靈或鬼怪作為主要人物,但它們是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營造出詭異的環(huán)境和神秘恐怖的氣氛。鬼怪從本質上說是人類幻想的產物,通常彰顯惡的行為,陷人于痛苦或死亡的境地。哥特作品中的幽靈既有具象也有虛象,其共同特征是邪惡、虛無縹緲、行蹤不定、晝伏夜出。
《長日入夜行》本質上不不屬于哥特作品的范疇,也沒有超自然的形象出現(xiàn),然而貫穿整個劇本、像幽靈一樣緊緊纏繞在蒂龍一家身邊的“霧”和“霧笛”扮演了這個神秘的角色。擾人的霧笛總是在不斷地提醒他們平和溫情的表面下是誰也逃不掉的悲劇命運,瑪麗常常會表達自己對霧笛的討厭,并且總結道:“它老是在你耳邊纏住你,讓你不得清靜,老是提醒你,警告你,讓你回顧過去”。在劇本的第一幕中,全家都在夸贊瑪麗的身體狀況,盡力維持著表面的歡樂祥和,只有瑪麗時不時地抱怨前夜的霧笛打擾了她休息,這時她對霧是抵觸的,想要擺脫霧的情緒象征著她迫切地想從痛苦的生活中脫身的愿望:“感謝上帝,霧總算散了”。然而隨著家人之間的矛盾逐漸沖破偽裝,瑪麗也意識到丈夫和兒子們對自己既不理解也不信任。溫馨之家的美夢碎裂了,瑪麗也漸漸地不再欺騙自己,開始直面現(xiàn)實,此時對霧的情緒也有了根本的扭轉:“我對霧真不在乎,凱瑟琳,我還真是喜歡霧呢?!睗忪F悄無聲息地潛入人與人之間,形成了無形的隔離,也正是在濃霧中瑪麗認清自己一直孤獨的現(xiàn)實:“霧把你和外面那個世界完全隔開…。誰也找不到誰也不會來碰你了”。此外,當有自閉經歷的埃德蒙走在霧里時,反而覺得自得其樂:“仿佛我就是一個霧的鬼魂,而霧就是海的鬼魂。然而做一個鬼中之鬼,倒使你感到內心平安…”。劇中的濃霧虛無縹緲卻又無處不在,縈繞在瑪麗的心頭提示著她無法擺脫的痛苦,并且在人們無法預料的時候像鬼魅一樣潛入黑夜,使得身在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更加孤獨、更加疏離,正是哥特作品中虛象化了的幽靈的意象。
哥特文學作品最突出的特征就是恐怖、痛苦和罪惡,給讀者帶來恐懼與同情并存的審美體驗。在這一點上哥特作品與悲劇文學有相似之處。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指出讀者的審美快感來自恐懼和同情,與主人公一起承受痛苦與不幸,最終達到情感的釋放。哥特作品中的恐懼主要來源于對犯罪、非常的環(huán)境與時間以及體驗痛苦、受難或死亡過程的細致描寫。
法國敘事學家熱奈特指出寫作手法中重復敘事的重要性,重復敘事能夠建立起一種恒久的闡釋或象征意義?!堕L日入夜行》中重復敘事隨處可見,即使是在最溫情的對話里,“霧”和“霧笛”也經常跳出來暗示蒂龍一家無法擺脫的陰影。此外,全家人不約而同地對瑪麗的每一次獨處保持著戒備的態(tài)度,哪怕她只是想上樓整理一下頭發(fā),杰米也要諷刺“給她的手臂上再打一針”。暗示著蒂龍一家痛苦和不幸的意象不斷重復,也在不斷地提醒讀者所有的和諧溫情都是不堪一擊的表象,烘托出悲劇的氣氛。
《長日入夜行》中沒有直接的犯罪,但人人都是悲劇的受害者。詹姆斯為演員的工作忙碌、奉獻了一生,卻仍未消除公眾的歧視;瑪麗為家庭犧牲了一切,最終也沒能贏得丈夫和兒子的尊重與信任;埃德蒙疾病纏身;杰米為逃避殘酷的現(xiàn)實酗酒成性,放浪形骸。自幕起時開始,每個人都在對身邊的至親一邊表達著關心一邊互相責怪攻擊,繼續(xù)傷害著彼此已經敏感脆弱的內心。杰米在臨近劇終時借酒說出的話充滿了絕望與乖戾:“我恨自己。…我已經死了的部分就是這樣。它希望你的病治不好,甚至還高興見到媽媽又染上了吸毒癮。他需要有個伴兒,他不愿成為家里唯一的死人!”這段話表明了杰米早已不再對家人的未來抱有希望,也充分體現(xiàn)了他內心深處的絕望與無助。
哥特小說中的恐怖故事通常在夜晚時分發(fā)生在陰暗的古堡、墓穴或教堂里。在本劇中,所有的事情都是在蒂龍家的消夏別墅里發(fā)生的。瑪麗既不喜歡這個別墅,也不喜歡別墅所在的小鎮(zhèn),因此僅僅把它視為一棟破敗的房子,而不是家?!斑@兒從來就不是個家?!瓕τ谖襾碚f,這兒永遠是冷冷清清的,就像那種住一夜就走的骯臟小客棧一樣?!庇捎诋敃r社會對演員這個職業(yè)的歧視,詹姆斯和兒子們沒有真正的朋友和社交,而瑪麗也因為嫁給了一名演員才失去了少女時期的所有朋友,沒有人會來拜訪,他們不會受到任何人的邀請。這棟房子從外部看將蒂龍一家與外部隔離,形成一個封閉空間;從內部看,其中的人們互相攻擊指責,每一個人都是孤立和疏離的,現(xiàn)狀困境重重,也看不到未來的希望。杰米在絕望中評價道:“這兒到底算什么,停尸場不成?”這棟消夏別墅就像哥特作品中的一個被幽靈糾纏的古堡,處處籠罩著絕望壓抑的氣氛。
夜晚總是哥特作品中犯罪與幽靈出沒的絕佳時機,在《長日入夜行》中,所有的戲劇沖突于第四幕達到高潮,瑪麗的毒癮、埃德蒙的肺病、杰米放浪潦倒的生活沖破偽裝呈現(xiàn)在每個人面前,這時隨著黑夜的降臨,幽靈似的濃霧悄無聲息地籠罩了一切,過完了一天“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詹姆斯和兒子們終于失去了偽裝的能力,不得不接受令人絕望的現(xiàn)實,與此同時,瑪麗也迷失在嗎啡制造的幻境中。至此,黑夜宣告蒂龍一家同命運的抗爭徹底失敗,并為他們偽裝出的幸福家庭生活畫上了休止符。
奧尼爾一生坎坷,行至中年借《長日入夜行》這部自傳性質的作品表達了對人生和社會的反思,其強烈的表現(xiàn)主義風格(強調精神與內心世界的表達)與哥特式創(chuàng)作手法相結合,加深了作品的悲劇色彩,給讀者帶來更加激烈的審美體驗。哥特式文學具有其獨特的魅力,它并不拘泥于某一種創(chuàng)作形式,而是會與不斷發(fā)展的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相結合,以更新的面貌閃耀在文壇上。
袁子越(1984-),女,無錫城市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文學碩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無錫城市職業(yè)技術學院 214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