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嘯天
袁枚論詩
周嘯天
但肯尋詩便有詩, 靈犀一點是吾師。 夕陽芳草尋常物, 解用多為絕妙詞。
詩題《遣興》,實為論詩詩。原只兩首,偶然得之,故謂之『遣興』。其一云:『愛好由來下筆難, 一詩千改始心安。 阿婆還似初笄女, 頭未梳成不許看?!贿@里引的是其二。
『但肯尋詩便有詩』,語氣霸道,發(fā)人所未發(fā),可謂先聲奪人。因為在詩怎樣寫成的這個問題上, 原是有不同說法的。 歐陽修《六一詩話》引貫休詩『盡日(原作﹁幾處﹂)覓不得,有時還自來?!徽f到的就是一種常態(tài), 就是說, 詩不能硬做, 搜索枯腸不行, 這里有一個興會的問題,『盡日覓不得』,就是興會沒到。興會到了,想擋都擋不住,『有時還自來』,就是這種情況。 但不動筆, 一味等待興會降臨也不成。 袁枚說, 要做才有, 也是道理; 說數(shù)量決定質(zhì)量, 也是道理。 古人有日課一詩, 如陸游者, 他們的詩才, 就是寫出來的。 所以『但肯尋詩便有詩』,對學詩者來說,是一句好話。
『靈犀一點是吾師』,這句是上句成立的前提和條件。唐代畫家張璪有『外師造化,中得
后背肩頭勤打點, 舍苦貪甜。 登鼻牽須腿兒掂, 上臉,上臉。 (蚊子)
催熟良方蜜蜜腌, 個大斤添。 刀下王婆舌兒尖, 好甜,好甜。 (西瓜)
雙手車扶雙翅翔, 老漢姑娘。 騎后街邊小心放, 共享,共享。 (單車)
選好時鮮貨款交, 老太新潮。 不使錢包手機照, 快掃,快掃。 (買菜)
『夕陽』這個尋常物,但作者想到的,卻是『紅豆』和『相思』,從這一頭『通』到了那一頭。末句『已把相思寫滿天』,把離情無限放大,也成了絕妙好詞。心源』之說,袁枚所主張的『性靈說』,強調(diào)的是『中得心源』。古人認為犀牛角中有白紋如線,直通兩頭(《漢書·西域傳贊》顏師古注),李商隱創(chuàng)為詩句:『心有靈犀一點通』,意指戀愛雙方的心靈相通。 袁枚此詩取『靈犀一點』之喻, 正為隱去的那個『通』字, 卻是說詩人的形象思維, 一須想象與聯(lián)想, 即此物與彼物的相通; 二須通感, 即視覺、 聽覺與觸覺的相通。詩詞要道,莫過于此,故曰『是吾師』。
『夕陽芳草尋常物』二句, 是對『靈犀一點』的具體闡釋。 『夕陽』『芳草』代表詩歌意象。意象于詩,只是材料,不入詩時,只是『尋常物』。一入詩,即可能成為『絕妙詞』。從『尋常物』到『絕妙詞』的飛躍,所要的是靈犀那『一點』,點石成金那『一點』。關(guān)鍵在于『解用』,『解用』便是『一點』?!航庥谩欢郑瓷先コ橄?,其實很好理解。舉例說明,比如范仲淹的『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蘇幕遮》),就用了『夕陽』『芳草』這兩個尋常物, 但作者想到的, 卻是『平蕪盡處是春山, 行人更在春山外』(歐陽修《踏莎行》)那個意思,這就是『通』。讀者覺得馀味無窮,也就是絕妙好詞。
又如, 當代有個女詩人寫送別, 詩中有『夕陽一點如紅豆, 已把相思寫滿天?!灰灿玫蕉荚陉柶街?。 其實通過方言來記入聲字, 也不是很困難的事。
第二個問題, 你用平水韻還是詞韻。 我用詞韻。 這個問題無須爭論, 用平水韻的, 哪怕是十三元不分開的, 我照樣發(fā)表。 但如果要我談談用詞韻的理由, 我認為我的選擇是明智的。 詞韻是平水韻的進一步合并, 更加合理。 請注意, 詞韻保留入聲字, 它與第一個問題不矛盾。
其實, 如何使用詞韻, 這才是我們應該討論的。
例如六魚七虞通用, 不是說把它們合在一起就行了。 我們是當代人, 應該盡量照顧當代人的誦讀習慣,合起來之后又必須重新分類。先看我的《劍門關(guān)》:
乾坤驟束勢如箍, 端的丸泥塞萬夫。 城上望山山打面, 漏中對月月收觚。 姜維卒敢懸孤膽, 阿斗終難守霸圖。 俯看益州煙裊裊, 青痕一點是成都。
再看我的《記夢》:仿佛山陰道, 花林掩徑虛。 覓詩長指甲, 橐筆小毛驢。 誤撞韓吏部, 見嗤班婕妤。 越溪驚夢破, 舉棒喝狂且。
顯然, 當代人對這樣的重新分類會感到更自然, 更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