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清
關于菜花
李燕清
最是春色撩人處,又見山間菜花黃。此時正值菜花鋪天蓋地盛開的時節(jié),不寫點什么,總覺得有負這滿山滿畦滿田滿溝開得毫無保留的萬頃花朵。
古今吟詠花的詩詞歌賦不少,但關于菜花的卻為數不多,想來世人皆以為它是一種普通的存在,然而世間的事情誰又說得清楚,我便恰恰覺得它是一種稀奇的存在。在古代關于菜花的詩詞中,有一首最讓人欣喜。宋末詩人方回在其《春日小園即事十首》中寫道:“摘花不恤種花難,幾日工夫一日殘。最是好花留不得,不如只種菜花看?!笔篱g好花萬千,詩人卻唯獨覺得“不如只種菜花看”。此詩看似是在寫菜花的普通,實則暗露菜花的簡單與樸實無華,易栽易養(yǎng)不易毀,而這何嘗不是一種稀奇的存在。
少時,我亦像大多數人一般,把菜花看作平凡且司空見慣的花,因為在我的家鄉(xiāng),它實在太多,多到仿佛人世間就只有油菜花一樣。很多年我一直認為它只不過是一種開得比較熱鬧奔放的農作物罷了,并沒有用心去感受它的美,更不曾發(fā)現(xiàn)它的美。不曾想隨著離鄉(xiāng)在外的時間漸長,自己對菜花的感悟卻深了許多。單從農作物而言,相比之下,水稻、玉米、高粱、豌豆、蠶豆、蕎麥、芝麻、芭蕉玉等所開的花都不會像油菜花那樣那般灼眼睛。從百花群芳來看,油菜花亦算是開得最為氣勢恢宏的了,任桂花、桃花、梨花、牡丹、荷花、茶花、格桑花、海棠花都追它不及。無論是在農作物的世界還是在群芳的世界,油菜花均可算是獨特的。它亦是少有的以花命名的農作物。
故鄉(xiāng)的油菜花海仿佛是從天堂里流淌出來的菜園子,一簇簇、一畦畦的菜花流淌在山河間的每一個角落。什么叫錦繡山河,這就是,并且還是金燦燦的錦繡山河。每至二三月間,當你還沉浸在冬的美夢中未及醒來時,恍惚間數十萬畝的油菜花卻漫山遍野、鋪天蓋地開著了,田間、地頭、村舍、道路、山丘、溝谷、河岸,均變成了油菜花的天下,菜花香飄百里,大有席卷一切之勢,讓人嘆為觀止。你對它的盛開毫無準備,毫無預料。它總在不經意間,宛若一夜花開,你分不清到底哪一片菜花是最先開放的,更不必說哪一朵了,可你明明清楚地記得園子里的桃花李花是哪一棵甚至哪一枝先綻放的。平時你都不會關心春天到底有沒有來,而菜花開時,你便知道春天來了。你若置身其中,就像是走在了油菜花統(tǒng)治的時代,走在了屬于菜花的時空。它以一色金黃勝卻萬千姹紫嫣紅,令所有高貴的名花黯然失色。試問,世間又有哪一種花抵得過灼眼奪目的萬頃金浪?似乎其他一切花、一切草在這個時代里都毫無存在感。其他的顏色也被擠到旮旯角,仿佛大地本身就是金色的。它開得那樣層層疊疊,蓬蓬勃勃,浩浩蕩蕩,無邊無際。也只有這個菜花的時代結束后,才會有其他花草露臉的機會。很多時候在我們的審美中總覺得重復的東西不美,就比如古人插花最忌諱一瓶擇二色,掛畫亦不會一屋掛重畫??晌艺J為菜花的美卻正好美在它的重復,毫無怨倦的重復再重復,千瓣萬瓣,千朵萬朵,一片金黃又一片金黃的重復著……或許遠方來的客人會幻想著怎樣才能把這千頃萬頃的菜花色連同他的香味一起籠走呢。行走在菜花叢中,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多么渺小,仿佛你也是菜花王國里的一朵菜花。你會琢磨著,菜花叢中的那些蟲子、那些野花野草們是否也會幻想把自己染成油菜花一樣的顏色。殊不知早有蟲子把自個兒染成了菜花色,那黃色的蜜蜂,金色的蝴蝶已然如此。也難怪楊萬里會在《宿新市徐公店》中寫道:“籬落疏疏小徑深,樹頭花落未成陰。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比缃褡x來更添幾多韻味、幾許情絲。
少時我常常與母親到菜花地里抓豬草,母親說菜花地里有豬仔最愛吃的鮮嫩的豬草,我并不知曉是否世上的豬仔都愛吃菜花地里的豬草,但老家的豬喜歡吃不假。每當抓豬草累了,我就枕著花香,在花叢中靜靜一眠,醒來發(fā)現(xiàn)渾身衣袖落滿油菜花瓣、溢滿花香。這讓我想起了憨湘云醉眠芍藥茵的故事,我雖不是醉臥,卻也覺得花下一眠頗為有趣。唐寅嘗曰:“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儼然一副“花癡”情狀,這又不得不牽引出關于以花為癖者的好些話來。袁宏道在其所著《瓶史》中言:“古之花癖者……一花將萼,則移枕攜袱,睡臥其下,以觀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于萎地而后去。是之謂真愛花,是之謂真好事也?!边@世間愛花之人無數,卻不曾想竟有如此癡愛的人。轉念一想,卻對這些愛花成癡者深感敬佩,他們睡臥花下,與花朝夕相眠,無非是為了認識花、體察花、了解花、更懂花,抑或是為了像花一樣生活著??晌译m然自小生活在花海中,沐浴著菜花的芬芳,享受著菜花所帶來的幸福與快樂,然而我卻從來不懂菜花,我不懂它的喜怒哀樂,它的悲歡離合,亦不曾知曉它的寤寐之時,實算不得真正的愛花者。我們看花時,常常會吟誦一句劉希夷的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想來,花看我們時,也會是“年年歲歲人相似,歲歲年年花不同”吧。
古老的中國有很多古老的節(jié)日,上巳、上元、花朝、乞巧、重陽、冬至,而我的家鄉(xiāng)卻把油菜花這種農作物過成了春節(jié)后最為隆重的節(jié)日。為一種農作物而命名一個節(jié)日,這是不常見的。菜花節(jié)里,人們會為其準備盛大而熱鬧的開幕儀式,為菜花的節(jié)日歡歌樂舞,并舉行重大的祭花神活動,家家戶戶洋溢在菜花節(jié)日的歡悅里,對于老百姓來說這個節(jié)日不僅僅是歡慶菜花的盛開,更飽含著他們祈求油菜豐收的期待與希望。有菜花可看是一件幸福的事,尤其是有著漫山遍野、觸目皆是的菜花可看更是幸福??傆X得油菜花有一種魔力,讓人無法拒絕那種菜花色所帶來的幸福與快樂。家鄉(xiāng)的菜花很美,配上那時漂浮在山間的云煙霧氣就更令人沉醉,所謂霧里山寨似仙境也莫過于此。村村寨寨,白墻青瓦的村莊,房前屋后都被菜花包裹,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呢?劉禹錫有詩曰:“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笨傻釚|南家鄉(xiāng)的人們,不需要特意去看花,也不會告知別人何處看花回,因為他們就生活在花叢中。
《莊子·知北游》中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當一個人心存感恩地看待世間的一切時,你會發(fā)現(xiàn)天涯處處皆是美景。如今我日漸明白真要感恩天地滋養(yǎng)了萬物,滋潤出故鄉(xiāng)這數十萬畝年年盛開的菜花,滋養(yǎng)出故鄉(xiāng)的好山、好水、好花。張若虛詩云:“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比松D眼一瞬間,何其短暫,何其迷離,而此刻,月在、山在、花在、母親在、我在,這難道不是一個幸福的世界么。
雖說家鄉(xiāng)的春天是菜花的天下,但除了菜花之外,也會有農人在自家的園子里、院子中栽種一些其他花木,比如桃花、李花、梨花等,似乎是為了防止不被這滿世界的金黃熏花了眼睛,提醒自己這世界還有別的花色未可知。于是像著名詞人秦觀在《行香子·樹繞村莊》中描繪的“樹繞村莊,水滿陂塘。倚東風、豪興徜徉。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遠遠圍墻,隱隱茅堂。飏青旗、流水橋旁。偶然乘興。步過東岡。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之情景便也出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畫卷中。勤勞的母親常在菜花叢中夾雜著種些豌豆、蠶豆之屬,真所謂無限青青山里、菜花黃,又豈知?菜花香雜豆花香。
作者單位:云南大學文學院 650091
李燕清,女,漢族,云南曲靖人,2015級云南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先秦漢魏晉南北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