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喻的城市(四章)
□語傘
我撫摸滿身透明的顆粒?!澳愫谩!币簧乳T,迫不及待地邀請你??諝庵杏谢ò甑奈⒍?,我逐漸升高的體溫,忍耐著切割掉多余的熱度,只是在原地,跳起了小步舞曲。
在敞開心扉之前,我虛掩臉頰。沒有誰引導我,無數個我宿命的基因,就在城市的子宮里孕育。拜認鋼鐵為父,竹木為母,辨認玻璃、塑料為同胞兄弟姐妹。最后,我只成為用惟一的胎衣包裹著的,那個我。
這個我,深藏安全感和秘密,只接受你冥冥之中的一次駐足,你凌駕于玄奧之上的腳步,只接受你,偶爾也曾有過的,一瞬間絕望的眼神。
為了獲得那個確曾是我的自己,我把身體藏了起來。
為了看清迎面走來的空曠的你,我又穿上影子的長袍。
第一道反光是面孔。第二道反光是年齡和性別。第九道反光,是一雙具有魔力的手。推,或者拉。打開,或者關閉。我在你對面,或者你早已經過了我。你重復經過我,或者所有人重復經過所有人。
1
樓群高腳杯一樣優(yōu)雅。
天空有喝酒的醉姿。星星們,因狂喜而隱沒。
房間睡了。你走出墻壁,沿著靜寂的邊緣,散步。
從你身上飛過的蝴蝶、鴉雀,已經變成另外的象征。陽光和空氣扮演具體事物,抽象的,是那些尚未抵達的音訊。與你無關的喜劇和悲劇,如幻覺循環(huán),在時辰的縫隙里嵌入復雜的表情,組成一座城市應有的命運和永生。
現在,你替他們醒著——
像某個為了光亮竭盡燃燒的物體。
溫度正在加速描繪,風景、記憶、沉吟、路、生死、猶豫……同時引燃那些瞬間,和我身體里堆砌的廢墟和炭木。
種子。森林。言語??撤フ?。
你分飾所有的角色。
遠方隱約的篝火,是我們思想的最大自由。
2
站在你之內,眺望。
城市因標志物而獲得歷史和傳說。
而它們在深睡,穿行于人的大腦和思維,駕夢而游。它們不斷重復自己的過去和前程,除非你喚醒一位藝術大師,換一個角度,重建它們的清高和不可一世。
每一種碰上你眼神的事物,將注定被切割:
長方形被切割。正方形被切割。圓形被切割。菱形被切割。矩形被切割。三角形被切割。碎片被切割。塵埃被切割。
我被切割。
用你的名字切割。
太陽不斷投射光線,拋出各種刀具。人們排列年、月、日、小時、分秒,在刀刃上行走,途中種下稻谷、玫瑰,豁亮的權利落地,它就擁有了最強的采光效果。
外面的世界報以紅綢和鼓樂。
透過玻璃,你有一張花園的臉。距離是一種必需事物。
3
“窗,聰也……”
留白置于邊框之外。
你身上有可供深刻研究的美學。
另一幢高樓,有很多另外的你。我把所有的你看成一個整體,豁達、包容,令我探尋的人世秘密,又多了一個出口。
我跟隨你的腳步,用你的前額款待假設的明日,用成熟的下午做咖啡,用早晨返回夜晚。有時我拽住一縷煙嵐,詢問路過的風雨和塵埃,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它們用消失,給我最后的答復。
墻還是墻。影子還是影子。
你有你的存在方式——不眠不休。
你投擲恒定的目光,遞給白晝和黑夜同一種生活態(tài)度。不偏不倚,遵循軌道、秩序,又以飛翔、旋轉。
一把仿古拉手,有時像腿,有時像翅膀,有時像沉默的蝸牛,它們和你一起上升,一起墜落,從你奔向你,從你的黑暗,奔向你的黎明——
迎接你,詮釋你,給你音樂、舞蹈和終點。
4
締造一個小世界,給它孤獨。
你把自己鑿空,以洞穴的身體,藏匿畢生的影子、光線、氣流、思考……你一直裸露眼睛,偶爾使我變成一個音符,躍然在你唇上——
隨手可觸的寂靜。
我在寂靜中想念一個人。那個人,必須有顫動著生長的身影和面孔,必須有菠蘿和懸崖交換過味道的氣息,必須有天空和一張白紙的默契寫下的神情,必須在此時患夢游癥,從很遠的地方趕來,說清楚上輩子,和下輩子。
我失眠了。
和你的失眠相映成趣。
我們一起尋找患夢游癥的人吧。當一個城市擁有它的名字、脾氣、性格和生命,你就會將你的雙腿控制,悄悄地匯入它的節(jié)奏。
把你孤獨的深淵借給我,由此我們同行。在月亮迷路時,喇叭花羞澀,我們只拾起我們想要的情節(jié)。
我們不說話,吃水果,跟隨一片落葉,旅行至枯萎。
5
窗簾在這里,飲曼陀羅。
來,穿上你的外套。為我遮蔽羞澀和隱私。
我為你整理褶皺、線條,不讓一絲光刺進房間。不是我拒絕光明,我只是想把窗內和窗外分成兩個世界,使喧嚷的人聲和車鳴,在我的錯覺里滋生陌生感。當你脫下外套,我再次注視他們,就不知厭倦。
這疲勞的重復,有橙皮溢出的霧氣。
我用鼻翼讀香。
“枕上見千里,窗中窺萬室。”
爭吵的人怨螞蟻多。繾綣的人惜蝴蝶少。清醒的人在尋找帽子。醉酒的人踩著云朵哭泣。做夢的人都還在夢的外邊,相互捉弄。
你雙身,有正反兩個臉孔,容得下謀劃者、告密者、始作俑者。
風吹過你的脊背,我的耳中沙沙作響。
仿佛無人睡覺,他們都在聽,同一個屋子里,所有的眼角都爬滿了魚尾紋,與衰老糾纏不休。
6
醒在遠處,做局外人。你說。
城市斑斕,我將在房間留下鑰匙,在十字路口擱置三思而后行,在拐彎的地方安裝退路,在走向你的那一刻,丟棄望遠鏡。
眼前的事,廚房比銀行卡愛得直接,生存法則比初心跑得快。
你朝向陽臺,自我追逐,在我的想象里。
我把自己扭成一座迷宮。神話在和時間賽跑。我遙望。我窺視。我不告訴任何人真相。你的新身份是上弦月還是下弦月?你愛上了小偷還是偽裝者?你是雕花的救世主還是鏤空的魔鬼?
聲音在回響中流動,刪除了日常的苦和不舍。
你睜著大眼睛,和我做高級游戲。
我觸摸你閃亮的軀體,一條路通往大自然。綠和鳥鳴沒有面紗,九點鐘的太陽是溫柔的陷阱。
你引誘一角天空走進來,填滿了我的心臟。
1
不確定是哪一天,不確定影子是否真實。
“來,鏡中有嘴的花冠,黃昏最后的微笑道出傳說中的假日。我們不斷地回到夜晚。我們形成無數的第二天。”
房間,就預設在這里。
從那里出發(fā)吧。是的,從那里。拋開時間、世界、人類、命運,甚至,食物和美。當飽滿的種子一樣成熟的空在我身上聚集,某種綠如麥浪般在一場大雨中用恍若隔世的寂靜跨越萬物,如果我聽見敲門的聲音,摘下面具,你會是誰?
不存在的百葉窗只透出一絲絲微光,我看不清你的面孔,我只印證了一個存在,那個存在仿佛在說,我們從不陌生。
然后我們的眼神中生出了更多的光來,然后我們穿行在這些鬼魅的光線之中。一道道。線狀的。環(huán)形的。無形的。被捆扎。被糾纏。除了我們,再沒有別人。
2
我語無倫次的時候,我就開始沉默了。
瓶子里的薰衣草是干的,我唇上的葡萄有吮吸不盡的汁液。
坐吧,親愛的。這里的椅子和沙發(fā)沒有區(qū)別,正如這里的我和這里的你沒有國籍一樣。你盡可能地自由,你盡可能地忘記習俗和禮儀。你說不說話我都能聽見。但只有偉大的漢語,承載著我們不可復制的預言,任何語種都不能代替,對,任何語種。
我們還需要一種精確的顏色。你看看吧。天花板、墻壁、衣櫥、床、書桌……除了炫目的記憶,再余留一些空間給我。比如陽臺,比如,窗。比如,你的眼睛。
我在喜愛的黑夜中向往光明的事物。我手中的筆行走在一張白紙上。我寫下的你在歷經人世滄桑之后,像古羅馬的早晨。
鐘聲落進你的心臟,這個你也許是來世的你。
3
由此我說,我的思考只是游戲。
由此我說,大概最真實的活著就是與自己交談。
每天都有人慶祝生日。每天都有人在腦中閃現死亡。時間的脾氣很好。我有時抬頭,有時彎腰,有時我在白晝中筑建月光,為了等待十指緊扣的那一刻。
那么,再回到這里來。
轉瞬我就不記得此刻的我了。你坐在對面。整個早晨。整個上午。整個下午。整個晚上。整夜整夜。房間隨時都在變幻,壁畫、枕頭的花色、書架的方向、你踩過的地面、浴室里水龍頭的聲音……在絮絮不休的話語和睡眠之間,在書本和身體的暗喻里,菜肴和酒杯離我們很近的時候,我總是重復,房間的味道很好,很好。
于是,我扮演的角色回到童年。
于是,我捕捉故事的細節(jié),從激烈到平靜,然后,我把秘密放入口中。
4
你不說話的時候空氣也是熱的。
窗外是另一個世界。當我再看四季輪回,一切顯得異常陌生。
我只是窗內的我,足不出戶的我,不經世事的我;看著果實壓彎樹枝就會心疼的我,遇見花朵凋零就要流淚的我,發(fā)現一粒塵埃就想為它披上優(yōu)美外殼的我。
原始的我,暫時忘卻了地球文明,心中沒有理想主義,不必理解我所處的時代。
對于那些杞人憂天的事,無須談?chuàng)敽颓閼?,我們在星空下散步,它們自然而然就邁過去了,而且很圓滿。
或者我可以用另一種方式說,我只想在你禪定的眼神里摔跤,只想在你嘴唇的懸崖上跳舞,只想在你靈魂一樣虛無的身體中,聽見我內心深處的回響。
仿佛無形,又從來沒有如此真實過。
或者,是一個我在消失,另一個我在呈現。
而現在的我的呈現,像第二次剪斷臍帶,我接受草木鳥獸的名字來到你的身邊。
你沉默的樣子,就是我永恒的信仰和圖騰。
5
誰也不知道我們將繼續(xù)談論什么。
“天真構成了所有人的名字。”
房間表態(tài)了:當我們談論愛情的時候,我們叫做天真。
嗯嗯。干杯。
嗯嗯。酒和茶,在云端替我們抒情。
我對著鏡子畫眉、梳頭,轉過身就看見你若無其事地臨窗而坐。遙望是何等美妙啊。你轉動酒杯,注視杯身倒掛著的紫色的蝴蝶,那些輕盈的翅膀,是在橡木桶里發(fā)酵過的,據說它們也有生命,也有愛情。
好。紀念它們吧。用我們的嘴唇。用我們的身體。用我們緬懷歲月如白駒過隙的悲哀。我活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們都發(fā)現,我們開始談論衰老和死亡了。
在一陣戰(zhàn)栗之后,我鎖上了房間所有的抽屜。
這是我對遺書的恐懼,無論在口中,還是在紙上,它都對我構成了巨大的威脅。
6
你重復安排最后的詩句。
其實我理解生命敘述的無常。房間里沒有梳妝臺,不同形狀的鏡子卻很多,我來不及記錄的風景,正在形成一個城市不可或缺的那部分。
盤子里的水果我們舍不得吃,它們應該和房間陳列在一起,在我們的心中。新鮮的果實代表身體的水分充足,我們的血液才得以不斷地新生和綿延。
而我永遠都在尋找一句話,從一個隱秘的詞語開始。
我搜遍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沒有任何修辭可以借助,不存在現實,不存在睡夢,你在閃爍,你在移動,躺在床上的你突然在山谷里喊我,給我遞過禮物的手臂開始緩緩上升,變成遠處的云和樹。
一切正在消失,這房間里所有的物品也在莫名地消失,包括書本上的文字,我一碰,它們就消失。
我被迫離開了這個房間,從此,住在哪兒都不完美。
1
花盆心懷植物的信仰,鳥兒坐禪——
我有翩翩霓裳,假設高懸之心。
……我從客廳徑直地向你走——多少年過去了……玻璃瓶在飲水,情人草在枯萎,我晾曬時間的手臂,被詩句庇佑,流出星辰和梵音。
影子輕叩,我心飄移。
城市的盡頭,有天使的翎羽,你潔白的骨骼飽含善意,替我忘卻同類,忘卻異己者,忘卻生與死,在高傲的心靈邊界博弈。
不怕山窮水盡,一陣比未來還遼闊的風就是見面的禮物——我替你接待屋頂,接待樹梢,接待遠道而來的云朵,接待夜晚的漫天星光,我們自設盛宴,不對華麗的餐桌和酒杯說:
在那里等我,這里沒有路……
2
吸入衣物柔順劑的香氣,我反復旋轉舊衣架。
風又吹你如自由,盛開無邊的曠野。你飄移到哪一個城市,我就從那個城市出發(fā)——
奔向遙遠的想象的心臟。
姿勢。激情。頻率。寂靜。它們的比喻,就是用人類醒著的樣子,練習高深莫測的催眠術。
鐘擺嘀嗒,我切水果、洗蔬菜、給家具除塵,重復生活中喜歡或厭倦的細枝末節(jié),你把現實抽象化,為一株蒲公英的晚年感到遺憾——
而我在繼續(xù)等待飄移,攜帶蒲公英花絮的思考。我飛臨可供嗓音表達的那部分和你一樣,懸掛在半空——
“你是我塑造的指引和抵達?!?/p>
我無數次站在你古怪的身體上發(fā)呆,仿佛歷經人世間的所有漂泊。
3
在沒有時空的國度,一個城市的出現會驚醒所有正在做夢的人。
——你把耳朵藏在心里。
——你作為城市的語言被我借用。
暮年的寧靜里還住著啃太陽的青年,他們的鼻翼停有馬匹的呼吸,他們的胃部被各種新生事物充滿,他們也曾孤注一擲地說,是正午的陽光支撐著生命的無序,用光線覆蓋了衰老的秘密。
——而揭開你每一層面紗的,是低調的曙色,它們享用你的從容、閑逸,正如我此刻享用你在我心中的飄移和難以觸摸。
于是,我熟諳生存之道,身子微傾,給你身上的仙人掌澆水。
我預言我每天都只回到你身上——遙望——做一根藤蔓,纏繞你大腦的全部想法。
4
你沉默的臉開始漸漸隱退……
我依賴你扶在欄桿上,夜空的幕布上——誰不明亮,誰就將永遠愧疚——
花盆里的松柏在月色下讀銀光,稠密的星星代替它們心若繁花。它們給平常的日子鍍上一層神秘的顏色,我站在它們身邊,羨慕像無法控制的忍耐一樣不可消亡。
你視我為知己,身體在此處,思緒卻帶著我駛向遠方——
遠方是注視,是微笑,是手的延伸……是那個充當修辭的你,把劇幕拉開,獨自完成出場、登臺、謝幕,而虛幻的表象僅僅是潛意識的玩偶——
我什么都沒看見……
我依然不斷眺望遠方,從追逐你的思想開始——你用安謐盛放人腦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順從與反抗的自我慰藉。
黑暗中,我向下看,巨大的深淵越來越清晰——
5
我停留在洗衣機上的手響起了回聲,因此必經的途中充滿遲疑、猶豫,人群的身姿左右搖擺,我的指南針只朝向故鄉(xiāng)。
你仍然很鎮(zhèn)定,手臂上掛滿絲、毛、綿、纖維、錦綸的混合物,我聞到的每一絲香氣都讓人懷舊——
沒有什么可以代替童年……
代替你的是我對未來的假設,在長時間的冥想中,有意念的爬山虎蔓延至你的全身,我坐在你額上的搖椅里,看指甲花順風落入手腕。
你說,對一切親近之物都要滿懷敬意。
我成為漩渦的一部分。
我在找我作為水滴的模樣,抑或是化為云朵的模樣,流動的羽毛可以獻給魔術師,然后我被展開、折疊,順著那一口仙氣,驟然消失。
你茂盛的常青藤常常挽救我于水火之中……
6
你周身都是完美的邊緣。
我在敘述的中心整理線條,像一個手握無數杠桿的人來回晃動,尋找最柔軟的坐標。遠方的支點是一只飛鳥,它用飄飛的樣子模仿你,在我愛的默認下。
只有遠方知道你是傳說中的旁觀者。
我接雨水喂養(yǎng)蘆薈、迷迭香,站在你的穹廬下閱盡槳果和谷粒,季節(jié)在為一切惺惺相惜的事物編鐘——你有漫長的眼神——
看我從你身上飛出,在城市的一隅分布離別,而相逢剛剛路過,很多種手的總和,構成了一座城市的親和力。
再一次眺望時,某種更大的自由說服了我,我在沉思的時候掙脫了你,而我卻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