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慧敏

藤原惺窩的日語古語文本中的漢典因子解析

郝慧敏

江戶初期的日本儒學(xué)家、詩人藤原惺窩受到以朱子學(xué)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德川幕府的賞識，在當(dāng)時(shí)學(xué)術(shù)界的地位舉足輕重，研究其作品有重要的學(xué)術(shù)意義。本文擬在對其造詣很深的漢詩、和歌、和語散文等日語古文文本進(jìn)行解讀的基礎(chǔ)上，分析其代表當(dāng)時(shí)日本文壇的各類文本中的漢典因子的分布及其成因。

藤原惺窩 日語古語文本 漢典因子

一、前言

選定百人一首的藤原定家的第十三世孫藤原惺窩(1561年-1619年)生于今天的日本兵庫縣，自幼入佛門，后鐘情儒學(xué)，唯恐被關(guān)白豐臣秀次所殺，到肥前名護(hù)屋作小早川秀秋的門客。曾打算到明朝學(xué)習(xí)儒學(xué)，但遭遇暴風(fēng)，在薩摩登陸，從島津日新齋借來四書的新注。還俗后研究朱子學(xué)，給四書五經(jīng)加訓(xùn)點(diǎn)，開創(chuàng)京學(xué)。受豐臣秀吉知遇之恩，為德川家康講解經(jīng)史，沒有入仕[1]。通過解析江戶時(shí)期流行的漢詩、和歌、和文散文樣樣精通的藤原惺窩的作品，可以了解江戶時(shí)期的文獻(xiàn)中的漢典因子的分布情況和深層原因。

二、藤原惺窩的漢詩中的漢典因子解析

陶淵明《歸去來辭》寫道：“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shí),曷不委心任去留”。藤原惺窩的無題詩“尋壑亦經(jīng)丘、委心任去留、此中松菊趣、楽只與天遊”對上述詩進(jìn)行了闡釋。藤原惺窩晚年隱居京都北部妹背山時(shí)所作的漢詩《山居》有日漢兩種版本：漢語版本是“青山高聳白云邊，仄聽樵歌忘世緣。意足不求絲竹樂，幽禽睡熟碧巖前”；日文版本是“青山高く聳ゆ、白雲(yún)の辺。仄かに樵歌を聴いて、世縁を忘る。意足りて求めず、糸竹の楽しみ。幽禽睡り熟す、碧巌の前。”[2]這首漢詩漢語版合轍押韻，回味無窮，日文版完全是直譯。與之有關(guān)的中國詩詞文如下：

寫“青山”的有李煜的《開元樂》“生涯一片青山”、林升的《題臨安邸》“山外青山樓外樓”等；寫“白云”的有：王維的《送別》“白雲(yún)無盡時(shí)”、杜牧的《山行》“白云深處有人家”、崔顥的《黃鶴樓》“白云千載空悠悠”、王之渙的《涼州詞》“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等；寫“樵歌”的有明代張羽的《醉樵歌》，“山人嗜酒而業(yè)樵，背負(fù)清樽手持斧”；寫“世緣”的有：唐代錢起《過桐柏山》詩：“世緣從此遣”、宋代蘇軾《次韻絕句各述所懷》之四“世緣終淺道根深”、明代屠隆《彩毫記·訪道仙翁》“只是此人未盡世緣”、清代紀(jì)昀《閱微草堂筆記·姑妄聽之二》“多不敢輕涉世緣”；寫“絲竹”的有白居易的《客》“絲竹廢生塵”；寫“幽禽”的有宋代宋祁的《幽禽》，“已伴傳書燕，休隨匝樹鴉”；寫“碧巖”的有白居易的《游襄陽懷孟浩然》“楚山碧巖巖”；寫“睡熟”的有宋朝李石的《扇子詩》“是我山齋睡熟時(shí)?！?/p>

由上述可知，藤原惺窩的兩首漢詩都能在中國詩詞文中找到相關(guān)詞匯，說明他對中國詩詞不僅是欣賞還積極活用，來表達(dá)自己的心情，堪稱上乘之作。

三、藤原惺窩的和文散文中漢典因子解析

在多數(shù)情況下，藤原惺窩用純?nèi)瘴摹昂臀摹睂憣W(xué)問心得，如：“理の有ること、天の覆ばざる無きが如く、地の載せざる無きに似たり。この邦もまた然り。朝鮮もまた然り。中國もまた然り。ああ、中國に生まれず、またこの邦の上世に生まれずして當(dāng)世に生る。時(shí)に遇わずと謂う可し?！?/p>

意思是“有理之事似天覆地載，日本、朝鮮、中國皆然也。未生中國和日本前世而生當(dāng)事，可謂不逢時(shí)也?！边@段日語雖說純?nèi)照Z詞匯占大多數(shù)，用的也是古語日語語法，但其內(nèi)容明顯受漢典影響。

四、藤原惺窩的和歌中的漢典因子解析

日本和歌均為“五七五七七”節(jié)拍，由31個(gè)假名組成，均用斜線標(biāo)出節(jié)拍。

(一)歌詠春、夏、秋的和歌

1、歌詠春天的《海棠》

為題的和歌原文是“あかぬ夜の/春のともし火/きゆる雨に/ねぶれる花よ/ねぶらずを見む”。漢語意思是“春天的夜晚總是不令人厭煩，雨澆滅了燈火。被雨打濕的睡著了的花朵呀，我不睡覺一直守著你?！焙Ｌ挠脕肀扔鳁钯F妃酒醉后的睡姿，故常被稱為“睡花”。這首和歌繼承了冷泉派的風(fēng)格。樂史《楊太真外傳》中寫道：“上皇笑曰豈是妃子酔，直是海棠睡未足耳”。這句話翻譯成日語就是“上皇笑ひて曰く、豈<あに>これ妃子が酔ひ、直に海棠の睡り未だ足らざるのみ”[4]?？梢?，藤原惺窩的和歌受漢典影響很深。

2、歌詠夏天的《納涼》

和歌日文原文是：“涼しさは/なほむすぶ手の/水よりも/すむや心の/しづかなる暮”。翻譯成中文就是“傍晚時(shí)分，我心情寧靜，感到比捧在手里的水更清澈更涼爽。”將清涼比作清澈的水是以“納涼”為題的和歌的一般做法。上述和歌在自己的內(nèi)心的平靜中尋求涼爽。

3、歌詠秋天的和歌《獨(dú)見月》

和歌日文版是：“いひかはす/ものならなくに/月にとふ/古へのこと/古への人”。中文意思是“盡管沒有用語言交談。還是就以前的人、以前的事情向月亮打聽?！焙苊黠@，藤原惺窩的這首和歌受到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中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兩句的影響。

(二)歌詠離別的和歌賞析

1、“渡唐土”

和歌原文由兩部分組成：其一是序“唐土へ渡り侍らんとて下りし時(shí)、船を鬼界が島につなぎて”。中文意思是“要渡海到唐土<中國>時(shí)，將船拴在鬼界島”；其二，和歌正文“見よいかに/雲(yún)路の鳥は/とび消えて/帰る夕べの/山もありけり/。譯成中文是：“看吧，飛過飄著白云的天空的鳥徹底消失，它們傍晚時(shí)分要飛回山里的鳥巢?！笨梢娞僭矢C的這首和歌受白居易《鸚鵡》“暮起歸巢思”、韓愈《孟生詩》“夕感歸巢禽”的影響。

2、“東下之時(shí)”

這首和歌的序是“東に下り侍る時(shí)”(意為“東下之時(shí)”)，正文是“たが情/こころかくやは/我をおくり/ゆかむ都の月の/あづま路の空”。中文意思是：“到底是誰的心思這樣送我遠(yuǎn)行。京城的月亮也掛在關(guān)東道路的天空。”這是1593年，藤原惺窩應(yīng)德川家康之邀，東下江戶之時(shí)的作品。藤原公任有首和歌：“あづまぢの木の下暗くなりゆかば都の月を戀ひざらめやは”(中文意思是：“東路樹下昏暗，怎能不思念京城的月亮？”)可見藤原惺窩是受這首和歌的影響，受漢典影響不明顯。

(三)抒發(fā)哀傷的兩首和歌

1、“哀傷”

和歌正文是“四十(よそぢ)あまり九年(ここのとせ)とて稲妻のひかりのうちをなに數(shù)へけむ”中文意思是：“即便是四十九年的命，到了臨終之際，在閃電一閃的瞬間，能回憶起什么呢？”天正六年(1578年)，藤原惺窩的父親藤原為純配合豐臣秀吉遠(yuǎn)征廣島一帶，困守播磨嬉野城，沒有援軍來助，終于被別所長治的軍隊(duì)消滅，享年49歲。這首和歌所用的詞匯都是和語，幾乎不受漢典的影響。

2、“淺野紀(jì)伊守幸長身まかりける時(shí)”

這首和歌的題目意思是“紀(jì)伊太守淺野幸長去世之時(shí)”)。和歌的正文是：“たが為のよはひをのべて秋風(fēng)や吹上の菊の色もうらめし”(收錄于《惺窩先生倭謌集》)。日本學(xué)界就此和歌作出的解釋是：“いったい誰のために命を永らえてゆけばよいのか――秋風(fēng)の吹く吹上の菊の色も恨めしい?！敝形囊馑际牵骸暗降诪榱苏l而延長壽命——秋風(fēng)吹拂的吹上這個(gè)地方的菊花的顏色令人憎恨”。

紀(jì)伊太守淺野幸長是淺野長政之子，是藤原惺窩的門徒和好友。慶長十一年(1606年)以后，藤原惺窩每年都被邀請到和歌山講儒學(xué)，淺野幸長于慶長十八年8月25日死于和歌山?！按瞪稀笔羌o(jì)之川河口附近的海濱，是與紀(jì)州太守淺野幸長有關(guān)的和歌枕詞，與“吹き上げ”一語雙關(guān)。而和歌是歌詠的種植在形似吹上海濱的州濱的白菊。之所以說“菊の色もうらめし”(菊花可憎)是因?yàn)榫栈ū徽J(rèn)為是有長壽功效的花。

上述和歌是淺野幸長去世之際的哀傷詩集中的開頭一首，緊接在后面的一首是“時(shí)しもあれ散るやあな憂の花のいろは身にしむ秋の月に殘りて”(意思是：“這一季節(jié)，花謝了，令人憂愁，花色殘留在令人悲痛的月光中”)。收錄在《古今集》中的菅原道真的和歌寫道：“秋風(fēng)の吹きあげにたてる白菊は花かあらぬか浪のよするか”(中文意思是：“在秋風(fēng)吹拂的吹上，傲立的白菊是花還是拍打岸邊的浪花？”)由此可見，藤原惺窩的這兩首和歌受日本和歌詩人的影響很深，幾乎看不到漢典的影響。

3、無題

和歌正文是“いはざりし/今ひとことの/悔しさよ/永きわかれの/それも形見を/”(收錄于《惺窩先生倭謌集》)。日本學(xué)界對這首和歌的解釋是：“言わなかった、もう一言の悔しさよ。二度と會えない別れの、その悔恨もまた形見ではあるが?！敝形牡囊馑际牵骸霸僬f一句該有多好呀，可是沒有說，很后悔。自此別過，再不能相見，那個(gè)悔恨就當(dāng)是留個(gè)念想吧?！?/p>

“形見”在這里是想起亡故之人的一些遺留物的意思。還有一句話要說，但是沒有說出來，那種悔恨權(quán)當(dāng)是一種念想吧。在《續(xù)后選集》中收錄了藤原基政的“あらざらむのち偲べともいはざりし言の葉のみぞかたみなりける”這首和歌，中文意思是“該說的話沒有說權(quán)當(dāng)是對死者的念想吧”?？梢?，藤原惺窩參考了藤原基政的這首和歌。

4、無題

和歌正文是：“數(shù)たらで/なく音はおなじ/かりのよを/我も南の/海よなみだよ”(收錄于《惺窩先生倭謌集》)。日本學(xué)界對這首和歌的解釋是：“仲間の數(shù)が足りずに哭く雁の聲――同じ仮の世を共に生きて來たのに、彼は南の海に果てた。私も聲あげて哭き、涙の海に溺れる?！敝形囊馑际牵骸按笱阋蚧锇榈臄?shù)目不夠而哭泣，聲音悲催。我和它們都是世上的匆匆過客，它們消失在南海，我也放聲痛哭，溺死于淚海?！敝哉f“南海”是因?yàn)樗勒呤悄蠂o(jì)伊的大名諸侯。下句原封不動地表露了心亂如麻。這種“哀叫調(diào)”讓人聯(lián)想起若山牧水。這首和歌受漢典的影響也不明顯。

(四)雜詩

藤原惺窩的這首雜詩無題(日語稱“題しらず”)，和歌正文是“いづくより/何の為とか/野を遠(yuǎn)み/尾花にまじり/人ひとりゆく”(收錄于《惺窩先生倭謌集》)”。日本學(xué)界對此解釋如下：“どこから、何のために、野の遠(yuǎn)くを、芒の中に分け入って人が獨(dú)りゆくのだろうか?！敝形囊馑际牵骸耙粋€(gè)人不知從哪里來，不知是何目的披荊斬棘一個(gè)人行走在遙遠(yuǎn)的原野上”。從內(nèi)容上和形式上受韓殿的影響不明顯。需要指出的是這首和歌僅見諸《惺窩先生倭謌集》，乍一看是描寫秋景的和歌，但是收錄在了雜詩中。

五、結(jié)語

由上述可知，藤原惺窩的古語文本的漢典因子的分布情況如下：(1)漢詩的文字、語法都是純漢語，還引用了中國詩詞的詩句和意境；(2)和歌中漢字很少，有的借用了中國漢詩的意境，有的繼承了盡量不使用漢字、僅描寫日本事物的和歌的傳統(tǒng)；(3)和文散文語法不受漢典影響，但是使用了漢字詞匯，其內(nèi)容受漢典的影響。和歌、和文散文所使用的都是與現(xiàn)代日本假名不同的歷史假名，語法屬于日語古典語法，言簡意賅。藤原惺窩的這些文本是江戶時(shí)期的知識分子、御用文人的作品的縮影。藤原惺窩等人的江戶時(shí)期的文獻(xiàn)中出現(xiàn)大量的漢典因子的原因如下：其一，盡管在江戶時(shí)期之前，日本人本著“和魂漢才”的文化民族主義理念采取了去中國化的措施，但是從文字到精神、物質(zhì)文化受中國影響太深，是無法抹殺的；其二，江戶時(shí)期，幕府當(dāng)局引進(jìn)了加強(qiáng)封建統(tǒng)治不可或缺的朱子學(xué)，漢學(xué)在日本又興盛起來；其三，為了消弭支撐天皇、貴族統(tǒng)治的神道對社會各階層的影響，加強(qiáng)佛教的地位，漢譯佛經(jīng)滲透到日本社會各個(gè)階層，隨之與佛教有關(guān)的漢語詞匯在日本社會廣泛使用。

[1]太田青丘.人物叢書藤原惺窩[M].日本:吉川弘文館,1985:56～59.

[2]藤原惺窩集[M].日本:思文閣,1978:67～68.

[3]桂島宣弘.姜沆和藤原惺窩[J].日本思想論壇,2012(2).

[4]今中寛司.近世日本政治思想的成立[M].日本:創(chuàng)文社,1972:36～38.

[5]村上雅孝.近世初期漢字文化的世界[M].日本:明治書院,1998.

山西大同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

郝慧敏(1985-)，女，山西繁峙人，碩士研究生，日語教師，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