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瀚之
冬夜
張瀚之
夜色漫不經意地散開,沁著寒意的霧氣在車窗上凝成細密的水珠,人們昏昏欲睡地陷在車內的暖氣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雞毛蒜皮的小事。
夜已很濃的時候,車終于到站了。這一陣子,正是冬天最凜冽的時候,人們紛紛蜷縮在家里,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阿媛毫無目的地打量著空落落的街道,等著倪越月。
一星期前,阿媛從北京回到家。一日,家里的電話響起,聽到那邊傳來倪越月的聲音——是阿媛嗎?我聽說你回來了,來我這兒,咱們聚聚吧。
那個瞬間,阿媛握著聽筒,只覺得時間飛回流轉,一切都回到了開始的時候。
“你好,我是倪越月。”女孩對她說。阿媛側目,看到她明媚的笑容在秋陽中徐徐綻放……
她們在黃昏時一起手拉手回家。在夜深時,偷偷溜出家門去看電影。以及那些個夏日里,趴在地板上談天說地,不言朝夕……
但,這終究是十余年前的故事了?,F(xiàn)在的倪越月會是什么樣的呢?阿媛有些忐忑。
透過昏黃的街燈,阿媛瞧見有個人影自黑暗中搖搖曳曳的走來,像是一張艷麗的薄薄皮影,待走近些看時,卻是倪越月了。
倪越月的模樣倒沒有太大的改變。但阿媛卻覺得似乎有哪里很不一樣了??嗫鄬に剂撕芫茫㈡旅偷匾庾R到,是那雙澄澈如一泓秋水的眸子,是那雙如高飛的鳥群俯視地面似的略帶傲氣的眸子。不經意間,已被一種泯于世俗的老練與卑微暗自換了色彩。
倪越月微微的張開了嘴,像是要嘆口氣。阿媛忽然意識到,一場女人之間的對話就要開始了。
“你很久沒回來了吧?”倪越月問她。
“是啊,快十年了?!卑㈡旅黠@的感受到,與過去不同了,現(xiàn)在她們的對話似乎維持在一種小心翼翼的尷尬境地。
到了人生的某個階段,故友見面會逐漸變成一件很微妙的事。你會悲哀而清晰地看到你們間的溝壑越來越大,越來越明顯。即使彼此都小心翼翼地佯裝不在意,但誰也無法否認這差距的存在。倪越月早已嫁了人,當起了家庭主婦,以繁瑣的家務和街坊間的閑言碎語打發(fā)時間。而阿媛,一個人在北京打拼,已是一家跨國公司的高管。
結婚前,倪越月聯(lián)系過阿媛,當時阿媛剛剛接管了公司一個很大的項目,忙得不可開交,因而沒能回來參加婚禮。后來偶爾在倪越月的朋友圈里看見他的身影——是一個有些憨憨的略顯富態(tài)的中年男人,和年少時倪越月喜歡的那種瀟灑挺拔的詩人完全搭不上界。
“不容易啊,一個人在北京,”倪越月同情似的掃了阿媛一眼。阿媛一時不知道該怎樣接下這個話頭,于是簡單地提了提自己的工作。可阿媛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糟糕的話題。顯然,倪越月并不感興趣——她正無聊地撥弄著自己的發(fā)梢,偶爾抬起頭勉強迎合兩句。倪越月不愿也不會去理解阿媛的世界。實際上,她們早就走上了不同的路,覆水難收。
倪越月不耐煩地打了個哈欠,算是對阿媛的話做了個了結。
緊接著,倪越月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就開始了抱怨“嗨呀,你是不知道……”
倪越月的話在冬日寒冷的空氣中迅速變成了朦朦朧朧的一片霧氣,模糊了眼前的世界,模糊了倪越月正表情夸張地描述坊間八卦的臉,模糊了那一串串連續(xù)不斷的絮叨聲,卻又使得往日顯得另類的某些東西清晰起來。
阿媛認識倪越月的時候,剛剛進初一。
倪越月是很獨特的女孩。雖然同樣是初一的小女生,倪越月知道阿多尼斯,知道博爾赫斯……,而阿媛只知道皮皮魯和魯西西。倪越月會用好看的字寫下一行行干凈漂亮的文字,而阿媛只會歪歪扭扭地寫下諸如“小朋友的臉蛋像紅紅的蘋果”之類的話。哦,倪越月還有一個知識淵博而長相俊朗的校長爸爸。兩個女孩每到放假時,總是喜歡一齊躺在倪越月爸爸很大很大的書房的木地板上,一起說啊笑啊。最后說到兩人都口干舌燥,聲音嘶啞,就鉆進布娃娃堆里打瞌睡,任藤蔓似的頭發(fā)糾纏在一起。阿媛在睡夢中常常感覺倪越月在輕輕地撫摸她的頭發(fā)。倪越月對她說,阿媛,我們會一直這么過下去的。
那是一段清新單純得如早春嫩葉般的日子。年齡剛剛有了十進位,因為太小,所以總是輕易地去相信永遠。
阿媛常覺得夏天是一年中最慘烈的季節(jié),那些用了一整年來蘊積的事件好像忽然被炎熱喚醒了,然后預謀不軌地一起跳到生活中來搗亂。
那天熱得令人有些暈眩,以至于阿媛回憶時會覺得一切都近于恍惚而不真實。阿媛同往常一樣,抱著零食來找倪越月。走進倪越月家樓下,阿媛就看見一大群人圍成一圈,鄙夷地竊竊私語著什么。阿媛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不安,飛快的沖向倪越月家。
倪越月家門大開著,里面一片狼藉。倪越月的媽媽癱坐在椅子上,雙唇緊抿著,臉色黯淡得像是灑了一層灰。倪越月看見阿媛來了,掙扎著想要站起來。趔趄了幾步,走到離阿媛還有一兩步的距離,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像紙片一樣,輕飄飄的倒下了。阿媛扶起她,拉著她的手。這分明是盛夏,阿媛卻覺得倪越月的手像是冬夜最冷的雪。
倪越月家的事很快在大人們的閑言碎語間傳遍,孩子們或多或少也明白了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起先,是一兩個平日里就愛嚼舌根的同學在角落里故作神秘的竊竊私語。后來,有一天,幾個同學竟不懷好意地圍著倪越月大聲地叫:“倪越月,你的書包、衣服都是你爸爸貪來的吧?”人類天性中的冷酷在這些懵懂的孩子身上有清晰的折射。然而她們自身并不知道其中的殘酷,因此也并不能簡單地責怪是哪一方的錯。
阿媛已經不記得這場無聊的取笑如何收場。她只記得那個瞬間,倪越月露出那樣無助的神情,明媚的眼睛被淚水模糊,絕望如一團霧氣在眼波中氤氳開來。她只記得那天倪越月沉默了整整一個下午,并且頭一次沒有和阿媛一起回家。
很快,倪越月的媽媽給她辦理好了退學手續(xù)。甚至沒
有告別,倪越月的一切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阿媛的生活中。
阿媛想得出了神,不禁問道“那么,后來呢,你還在讀那些書嗎?”
倪越月正眉飛色舞地說著昨日麻將桌上的輸輸贏贏,愣了一下,接著不以為然地擺擺手輕笑道“咳,不過是少年時做的不切實際的夢罷了,虧你還記得?”
阿媛望著她,一瞬間想說些什么,可是完全不知道開口第一個字該說些什么。
阿媛似乎看見,鋪天蓋地的黑暗,如一張不透風的密網,一絲不漏的罩著她們的青春,直至它在略微蒼白的掙扎后漸漸痙攣,陷入最后的窒息。
清冷的夜色中,三兩個行人正匆匆地趕路,想要掙脫這無邊的黑暗。而冬夜愈發(fā)的深沉了,黑夜掩蓋了那形形色色起落的腳踵。
重慶南開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