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的時令,塑造了我們的身體,也塑造了我們的靈魂。沂蒙山區(qū)的溝溝坎坎,裝載著牛鵬飛無限的童年記憶,送面魚、山中圓月、槐花盛開、清明時節(jié),靜物和季節(jié)變換,引領(lǐng)著時代的變遷,深藏其中的人事,更是其精神家園的組成部分。本文語言簡潔生動,文字背后所呈現(xiàn)的,并非一人之故鄉(xiāng),而是一代人的靈魂棲息地。
送面魚
入秋了,天氣變得涼爽。
因為工作忙,已有一個多月沒有回老家。聽姐姐說老母親感冒十多天了,反反復復,就是不見好。
處理完手頭工作,決意探望母親。
見到母親,正趕上大姐四姐來送面魚,小院變得熱鬧,母親瞬間來了精神。
送面魚,是我們沂蒙山區(qū)傳統(tǒng)習俗。每逢閏年閏月,嫁出去的姑娘,要在閏月里蒸上一對面魚送給娘家,以表娘的養(yǎng)育之恩。
過去,沂蒙地區(qū)是個出了名的窮地方。老百姓過著“半年糠菜半年糧”的苦日子,寅吃卯糧的現(xiàn)象也時有發(fā)生,趕上閏年便會多出一個月沒有著落。女兒心中有掛念,年一長,娘家人會不會斷炊挨餓,會不會有難熬的事,千頭萬緒,永掛心頭,這是正常的事。
那么,就會專門抽出時間,蒸出一對面魚送給娘家。
面食非常金貴,只有逢年過節(jié)和來客人才做面食。閨女送面魚,表明對娘家人的重視和對父母的感恩與孝敬。
母親是做面魚的高手。把面粉和好發(fā)酵一段時間,仔細揉上一陣子,讓面醒一醒,掐成兩個劑子,做成魚狀。用刀在頭部平著剪割一刀,魚嘴便出來了;在腹部上按上幾刀,魚鰭出現(xiàn)了;在尾部割幾刀,魚尾便出來了。用小瓶蓋在頭部摁兩圈就是魚眼了。割開腹部,放進事先調(diào)好的餡捏和好,畫上一道道魚鱗。
此時,一條神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的大魚便呈現(xiàn)在了眼前。
把捏的大魚放到大鍋里,用大籠蒸上四十分鐘左右,即可出鍋。蒸出的面魚白而松軟,白生生的,香噴噴的,富有彈性,真的好饞人。
母親是個可憐人,十八歲便沒有了娘。
雖然跟姥娘學了一手做面魚的手藝,但她沒有親手給姥娘做一次面魚,這是一生的遺憾。
母親成了母親,她把做面魚的手藝傳給了女兒。
現(xiàn)在母親成了姥娘,女兒送,外甥女送,侄女送……
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風俗有所變化,做面魚少了,送活魚,送營養(yǎng)品,尤其年輕一代送的更是五花八門,不著邊。
但是,母親沒笑過。
今天,姐姐的面魚帶來老人久違的笑容。我豁然開朗,其實,孝順很簡單,幫助老人找回過去,找回傳統(tǒng),找回心中的記憶,這也許就是孝順。
月是故鄉(xiāng)圓
我的故鄉(xiāng),山連著山,嶺連著嶺,溪水潺潺,山林蔥蔥。小時候,從來沒有出過大山。記憶中,天空掛滿星星,在山的頂上,不是很大。因此,我在故鄉(xiāng)望月,除了山從來不同其它東西聯(lián)系。月從山起,月從山落,就如蘇東坡說的“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
細細想來,唐代詩人王維所描述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情景,跟故鄉(xiāng)的月亮倒有幾份相似。
兒時的我,一年來盼望的節(jié)日只有兩個:中秋和春節(jié)。因為在那個艱苦的歲月,只有這兩個節(jié)有好吃的。老家有“出嫁女送節(jié)禮”的習俗,尤其出嫁后第一個八月十五更為重要,婆家備禮品尤為講究,雞、魚、肉、蛋、酒水、月餅等,樣樣俱全,否則會被娘家笑話。
中秋是收獲的季節(jié),經(jīng)過前幾個月的勞作,田間五谷豐收,圈中的豬、牛、羊也喂肥了,山上的果品也已成熟。俗話說:“七月十五敬鬼神,八月十五犒勞人?!睂τ谝话戕r(nóng)戶,如是豐收年,這一天都要割肉買魚、殺雞蒸米面飯食,外出人員都要回家,下午要擺全家團圓宴,慶豐收,賀團圓。舊社會里,家里雇長工的地主或富戶,這一天也都會請佃戶喝酒。
吃過晚飯,接下來就是一天里最重要的一項:敬天。其他時候敬天都是在太陽落山前,而中秋節(jié)則要在晚上月升起。敬天時,院子正中面向北設(shè)上香案,香案上擺滿供品。這一天的供品,不是酒肉、蔬菜,而是月餅、西瓜、石榴、蘋果等。供品的擺放也有講究。西瓜要沿中間呈鋸齒狀割一圈,割完后雙手把西瓜往中間一擠,便分為兩半荷花形狀;其他水果則要擺成山形。上香后,老人便說幾句吉利的話:“八月十五月正圓,西瓜月餅敬老天,敬的老天好好的,一年四季保平安”“月娥出來免災星,家中添財又添丁”。
之后便是磕頭拜天。香案在北,人在南,面北連磕三頭,敬天即告結(jié)束。敬天供月之后,大家便分食供品。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家很久,故鄉(xiāng)變化巨大。對待過去只有思念,見月思鄉(xiāng),已經(jīng)成為我們這代在外人經(jīng)常的經(jīng)歷。思鄉(xiāng)之情,說不上是苦是樂,有留戀,有感嘆,有惆悵……
槐花開
十年來,母親很多時候在濟南生活。每到初夏,時時念叨老家,念想著老宅的那棵大洋槐樹。
洋槐樹,也叫“刺槐”,開花為蝶形花冠,盛裝時呈簇狀,攀附成穗,重疊懸垂,花瓣散疏花萼呈鐘狀,白花常見,偶有紅色花,但很稀少。
初夏的陽光真好,決定帶母親去看看槐花。
聽到去看槐花,母親高興得像換了個人似的。
看見槐花,母親一句話都不說,布滿皺紋的臉上偶爾露出幾絲可掬的愜意。在我的攙扶下,看了一棵又一棵,一片又一片,偶爾用手撫摸一下樹干,自言自語,不知道她在說些什么。
難忘那個清貧的年代,槐花盛開的日子,就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家戶戶糧囤見底?;被ㄩ_了,希望來了,這是上天賜給貧苦人的食糧,更是一道充饑的美味佳肴。
“摘槐花”是個危險的活,槐花大都盛開在高處枝頭,摘起來很是麻煩,這樣的活肯定是男人的,父親攀上樹,長長的竹桿捆上鐮刀,幾袋煙的工夫,摘下的槐花如厚厚的白雪鋪滿小院。父親很疼愛大槐樹,采集時總是小心翼翼盡量少些傷動枝杈。父親說,枝傷多了,大槐樹會生氣,來年槐花肯定會減少。
槐花落地,“捋槐花”是個技術(shù)活,此時母親成了最忙的人,帶著姐姐把捋完的槐花去掉槐葉,清洗干凈,生火上籠,蒸熟揉搓,成團晾曬,一氣呵成。
母親是做槐花飯菜的高手,她會精心做一桌槐花宴,犒勞一家老小,她把蒸熟的槐花團拌上面、姜、蔥,烙幾個香噴噴的餅,炒、炸幾道槐花菜。當然,我最愛的還是涼拌槐花,那種清香,那種甘甜,動人心魄。
天黑了,母親的槐花宴做好了。月光下,槐樹旁,一家老小,歡聲笑語,美味佳肴,其樂融融。幾十年了,這種場景如夢一般深深烙在我的心里。
看得出,母親很高興,一路走來,有喜悅,有沉思,更有幾絲哀傷,從她眼神中,我仿佛看到了她日夜思念的大槐樹……
又是清明時
在我老家,祭祖有三時:正月初二、清明、十月初一。清明最為重要了。
又是清明時節(jié),我早早計劃時日,尤其是伯父去世后,都要回老家上墳。
伯父生命走到八十不到,但他的離去是我的最痛。四年來,我們時常夢中相聚,但醒來又是一場夢。
伯父一生未娶,但他不孤單,如他老話,他有六個侄兒侄女。
我在家是老末,所以伯父最疼我。不管如何困難,只要我嘴饞了,伯父想盡一切辦法滿足我。鄰家兒伴有小柳籠,在我的吵鬧中,伯父總會笑著說:“你會有。”第二天早晨,我的床頭己放了一個精致的小柳籠。
當兵后,很少回家。伯父不識字,故而無法交流。
伯父有兩個忠愛:一壺老酒、一支旱煙袋。酒量大,但我從未見他喝多;煙癮特大,為此我還和他吵了一場。
伯父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從沒見過他和別人紅過臉。他的心靈手巧爭得四鄰尊敬。
一向身體硬朗的伯父病了,先是嗓子啞了,后是呼吸急促,堅持了個把月才給我打電話。檢查結(jié)果一出,我止不住淚水,肺癌晚期,無法手術(shù)。
強留在濟南住院,我想盡盡孝,可他好像明白了一切,以絕食來威脅我,執(zhí)意回家。如他老話:不死在外地。正如他年輕時闖關(guān)東一樣,想家了,就回家。
姐姐打來電話,伯父不行了,他想見你,快回來。
當我回到家時,他已穿上了壽衣,微弱呼吸,手涼涼的,在我的呼喚中,他老人家閉上了眼睛,還是那樣善良,慈祥。
我深信,伯父是笑著走的,因為他已無牽掛,老天有知,他是個善良,憨厚,無私的人。
又是清明時,我?guī)е淖類郏簾熀途啤?/p>
(牛鵬飛,男,1973年12月生,山東平邑人,1990年12月入伍,畢業(yè)于濟南陸軍學院,現(xiàn)在某部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