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科

【1】

自從爸媽離婚之后，爸爸因為工作原因經(jīng)常出差，我便習(xí)慣了一個人上學(xué)放學(xué)、讀書吃飯、散步上網(wǎng)、痛哭傻笑，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日漸與人疏離，并將青春世界里的孤獨疼痛，全都訴諸文字，和文字成了形影不離的摯友。我利用諸多機會參加各種征文比賽，一個學(xué)期下來，獲獎若干。每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總用這些不會說話、卻飽含我辛勤汗水的榮譽證書，來抵消深夜的孤獨。

班里有個呼風(fēng)喚雨的男生，他每天的心情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溫暖陽光，歡笑相隨，好像一切煩惱，都與其背道而馳。但凡心情不佳的同學(xué)，上前與他攀談幾句，愁郁心情自會煙消云散，此法屢試不爽。但我從未和這個男生有過交集，所以也不好意思借用他的“開心”來“治愈”我的孤獨。這個聞名全校的男生，姓王名樂樂。

王樂樂坐在我的后排，上課走神是家常便飯，而且千奇百怪的小動作層出不窮，幾乎每堂課都會被老師點名批評。這樣有失體面的遭遇，卻被他視作“揚名立萬”的有效措施，“沒有緋聞的明星稱不上明星，沒有新聞的領(lǐng)導(dǎo)算不上領(lǐng)導(dǎo)”，生怕哪節(jié)課上老師不點其名，他的“聲望”就會在江湖中湮沒一般。

關(guān)于老師究竟每天點他幾次、批他幾回，我都無暇關(guān)顧，我討厭的是，每當(dāng)老師點他名字的時候，同學(xué)們各種譏笑的眼神全會齊刷刷地向我這邊投來。坐在他的前排，我時時刻刻都處在被輿論視線“監(jiān)控”的范圍之內(nèi)，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整日膽戰(zhàn)心驚噤若寒蟬，在晦澀的數(shù)學(xué)課上，想偷看漫畫書都不敢。

有好幾次，我找老師給我調(diào)換座位，以避開風(fēng)云人物光環(huán)的籠罩，均被以各種理由拒絕。老師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王樂樂同學(xué)雖然平時活潑好動，但成績還是出類拔萃的，他哪次考試不是前五名？”這樣的理由，讓我不置可否，且無地自容，哪怕我有一次能考進前五名，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將之作為調(diào)換座位的砝碼啊。但我至今都沒能如愿，所以一切不快，都只能姑且忍受。好在王樂樂每天都是踩著上課鈴聲進校，踏著下課鈴聲回家，課間不是和男生談?wù)撟闱?，就是在商談周末踢球的計劃。于我而言，只要堅持忍受完課堂上的45分鐘，即可“稍事休息”，蓄力再戰(zhàn)。

【2】

本以為這種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就這樣繼續(xù)下去，但沒想到令我憤懣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那天，學(xué)校關(guān)于組織參加全省中學(xué)生街舞大賽的通知剛剛發(fā)出，素有舞王之稱的王樂樂，就自告奮勇地向老師毛遂自薦，并立軍令狀拿下冠軍，但條件之一就是讓我也加入其中。老師循循善誘地勸我：“為了學(xué)校榮譽，趙燦燦同學(xué)，你就辛苦一下吧。”

我轉(zhuǎn)過頭，看著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耐鯓窐?，說：“如果是征文比賽我會義不容辭地參加，但是我對街舞一無所知，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我未及進一步闡釋理由，王樂樂騰地而起道：“老師，趙燦燦同學(xué)本身就有戲曲功底，我想將參賽節(jié)目加以創(chuàng)新，我跳街舞，穿插她表演的戲曲元素進去，這樣兩者完美結(jié)合，定會給人耳目一新之感?！?/p>

老師很是欣慰：“這件事就交給王樂樂同學(xué)全權(quán)負責(zé)了。趙燦燦，你要克服困難，全力配合，為校爭光?！?/p>

放學(xué)的時候，很多女生過來道賀，恭喜我能夠成為其中一員，和帥哥王樂樂掛帥出征。我聲色俱厲地回斥她們：誰愿意去誰去，反正我不稀罕！

【3】

自恃清高的我，雖然打心里不待見王樂樂，但想到要和他一起排練，還是精挑了一件更為合體的衣服去學(xué)校上課。

第二天放學(xué)在排練廳，他根據(jù)編排創(chuàng)意將街舞動作分解跳給我看，讓我根據(jù)他的創(chuàng)意適時加入戲曲的動作元素進去，直至跳得精疲力竭才欣然回家。王樂樂對街舞認真執(zhí)著的精神讓我不禁肅然起敬，原來他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樣討厭，如果他將對待街舞的精神投入在課堂上，那么每次考試包囊第一定是手到擒來之事。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每天放學(xué)就一起排練，并在面紅耳赤的爭吵中敲定每一個動作，很多時候都以他的話是“正解”結(jié)束紛爭。而我，在舞蹈中自然也將戲曲功夫表現(xiàn)得爐火純青。

那個周五是我的生日，爸爸出差不能回來，放學(xué)后我百無聊賴地和王樂樂一起排練，他見我心神不寧，便問原由，在他的再三追問下，我就憂傷地道出了實情。王樂樂二話不說，騎著單車就載我回家。

這是王樂樂第一次到我家做客，也是我第一次帶同學(xué)回家。他笑著問我這個“壽星”最想吃啥？我脫口而出：“我最想吃奶奶烙的煎餅，那是久違的味道，可惜奶奶人在鄉(xiāng)下?！?/p>

只見王樂樂在我家廚房一通翻找，他將洗好的蔥姜切碎，將面粉加水?dāng)嚦珊隣?，配上蔥姜、食鹽和茴香等佐料拌勻，便開始起火攤餅。我被他嫻熟的動作驚呆了，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經(jīng)常在課堂上被老師點名批評的“壞孩子”嗎？

幾分鐘后，第一張煎餅新鮮出鍋，我一邊大快朵頤，一邊看著王樂樂繼續(xù)攤餅的樣子，一股莫名的感動悄然襲上心頭，這是多久未曾有過的感動，我已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原來人與人之間是需要深入交流的，只是一餐簡單的煎餅，便已讓我感激涕零。王樂樂讓我看到了他調(diào)皮嘻哈之外的層面，而我內(nèi)心深處火山一般隱忍洶涌的孤獨，卻不曾被他察覺。

【4】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們編排的融古典和時尚于一體的街舞《鳳舞九天》，最終以全省第一的成績奪得桂冠。在人才濟濟、媒體云集的省城，頒獎儀式剛剛結(jié)束，各大媒體便聚攏而來，紛紛采訪我們的排練歷程和獲獎心得。霎時之間，閃光燈像盛夏里的電閃雷鳴，近乎晃瞎我們羞澀惶恐的眼睛。

這個時候，一身街舞服飾的王樂樂青春帥氣，陽光活潑，而我為了視覺需要和舞蹈效果，則是完全按照評劇《花為媒》中李月娥的長相打扮的自己——“高挽鳳髻不前又不后，銀絲線穿珠鳳在鬢邊戴，明晃晃走起路來顫悠悠，真亞似金雞亂點頭。芙蓉面眉如遠山秀，杏核兒眼靈性兒透，鼻梁骨兒高相襯著櫻桃小口，牙似玉唇如珠不薄又不厚，耳戴著八寶點翠赤金鉤。上身穿著紅袖衫，匝金邊又把云字扣，周圍是萬字不到頭，還有個獅子解帶滾繡球。內(nèi)套小襯衫、袖口有點瘦，十指尖如筍、腕似白蓮藕。下身穿八幅裙捏百褶是云霞縐，俱都是錦繡羅緞綢。裙下邊又把紅鞋兒露，滿幫是花金絲線鎖口，五色的絲絨繩又把底兒收……”概而言之，就是要打扮成“美天仙還要比我丑、嫦娥見我也害羞”的狀態(tài)。

王樂樂優(yōu)雅地握住我的左手，從容不迫地向媒體娓娓描述我們排練背后的艱辛，以及創(chuàng)意的靈感來源，他將所有閃光點全都拱讓于我。面對媒體的詢問，我幽幽地說：你們還是問王樂樂吧，他是我的媒體發(fā)言人。

各大媒體都在第二天刊登或播出了我們獲獎的新聞，無形之中也提高了我們學(xué)校的知名度，我和王樂樂一夜之間成了名人。我特別注意到省城一家晚報，在教育新聞版塊配發(fā)的照片，正是我最喜歡的王樂樂挽住我的手共同回答媒體群訪的畫面。只是當(dāng)時我穿著戲服臉上涂著油彩，讀者根本不知道我的真實容貌，不過好在照片的注解中寫清了我的姓名。我買了好幾份那期晚報，悄悄地珍藏在了書柜里。

后來，王樂樂但凡參加活動，都會盡量邀我參與，久而久之，我們成了參加比賽無往而不勝的黃金搭檔。我漸漸地忘卻了他上課東張西望、屢被批評的黑歷史，同他參賽，為榮譽而戰(zhàn)，總有一種志在必得的雄心壯志。而我身體里的那些孤僻膽怯，也早已蕩然無存了。

【5】

周一早上，班主任剛剛走進教室，就將王樂樂和我調(diào)成了同桌，班主任說：“為了互幫互助，王樂樂，從今天開始，你負責(zé)幫趙燦燦補課，下次考試她的成績要是依然停滯不前，我就拿你是問;趙燦燦，你也不能閑著，每節(jié)課上觀察制止王樂樂‘不良行為的重任就交給你了，如果以后他上課還被任教老師投訴批評，那就說明你監(jiān)督不力，我要罰你值日，直到你們都達到要求為止?！?/p>

這種有條件的換座行為，令我和王樂樂始料不及，老師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倆的短板，我們面面相覷，卻又無言以辯。

我悄悄地對王樂樂說：我求求你了，從今天開始，你上課時務(wù)必要集中精力聽講，若是再被老師點名批評，丟了面子不說，我也有連坐之罪。

王樂樂笑道：那我可不可以將你的話理解為，今后你事事都聽我的指揮？補課也是，如果你不同意……

“完全同意！”我回答得斬釘截鐵，只因不想被老師當(dāng)作“典型”懲罰值日。而且提高成績，對我有百利而無一害，何樂而不為？

就這樣，我以“乖乖聽話”作為條件，換來了王樂樂上課的安寧，而且每天按照他說的方式給我補課。

期中考試成績出來的時候，我由班級第21名上升到了13名。拿到成績單那天，我興高采烈地掏出手機欲向爸爸報喜，剛剛走到教室外面的梧桐樹下，就聽到了不遠處班主任和王樂樂的對話：

“王樂樂，你果然不負眾望，我按照你的建議，將你和趙燦燦調(diào)為同桌，你果真幫她提高了成績?！?/p>

“其實趙燦燦也幫助了我，我上課時精力分散的毛病，也在她的監(jiān)督下改變了，這是雙贏?！?/p>

“其實老師知道，在你們成為同桌之前，你上課走神的毛病就已改掉了。你只是想用自己的這個‘缺點，作為懇請老師將你們調(diào)為同桌的理由而已。”

“怎么會啊，我改掉走神的毛病，趙燦燦功不可沒。”

“副班長早就把這個秘密告訴我了，不過你放心，老師會守口如瓶的。我知道你是想用自己的開朗，化解趙燦燦爸媽離異給她帶來的孤獨，因為她的孤獨苦楚，你始終看在心里，你不愿讓她在絢爛多彩的青春路上孤獨前行。而如果直接找她談心又怕傷她自尊，所以采取調(diào)換座位這種迂回委婉的方式。為此，老師必須表揚你?！?/p>

那一刻，趙燦燦握著手機的手開始顫抖，手機里顯示的尚未撥出的號碼漸趨模糊。原來，她的淚水早已盈滿眼眶，滴落在腳踝邊的水泥地上，浸出朵朵無色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