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璽
近日,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了 《胡適許怡蓀通信集》,這是根據(jù)早年胡適與好友許怡蓀通信編定的。細讀這些信,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有關胡適的“新”史料。所謂新,就是之前胡適年譜、傳記和有關回憶中不曾記載、說明和明確的。
胡適喜歡喝酒,也能喝酒。早年在上海時,“從打牌到喝酒,從喝酒到叫局,從叫局到吃花酒,不到兩個月,我都學會了”,竟至在一個雨夜,大醉的胡適在回去的路上同巡捕打了起來,結果被抓進了巡捕房,好在得知他是老師,又交了五塊錢罰款才被放出來。留美回來后,由于應酬太多,夫人江冬秀為了節(jié)制胡適喝酒,特意打造了一枚刻有“戒”的戒指給胡適戴著,以讓胡適在朋友們鬧酒時作為抵擋之物。比如他在1931年元月份去青島時,梁實秋和聞一多一幫朋友請他喝酒,“到順興樓吃飯。青大諸友多感寂寞,無事可消遣,便多喝酒”,“我的戒酒戒指到了青島才有大用處,居然可以一點不喝”(1931年1月27日日記)。晚年在臺灣的梁實秋回憶這段歷史還記憶猶新。
讀這本通信集,有關通信記載著,胡適留美前一晚,大家為了慶賀,也是為了給他餞行,宴請了他。他不僅喝多了,而且丟了赴美的一些生活費。甚至讓胡適到美國后一直懷疑對身體造成了許多傷害。當年10月29日,他在給許怡蓀的信中說:“弟今春之醉,受病甚深,去國之前一日,又大醉不省人事者一晝夜,心中甚懼秋深必大病,故遇有小病,亦異常留意,天涯客子,自宜爾也?!?2月初七的信中說:“頃得友人書,知弟去國前一日所失之英洋百余元已存在電車公司待領;弟已有信往取,即令交上海舍本家,令其寄舍間以為家用。”
為此,許怡蓀提出了自己的告誡:“即如尊先大人之行誼,至今父老言之,猶足令人興起。故足下此行,問學之外,必須祓除舊染,砥礪廉隅,致力省察之功,修養(yǎng)之用,非如是持之有素,庶將來涉世不致為習俗所靡,而趾美前徽,允為名父之子也。(庚戌冬月十七日)”胡適也聽從了朋友的告誡,辛亥二月初七的信中作了決絕的回應,“別后已不復飲酒,此節(jié)想能永永守之;近又戒絕紙煙,不食已數(shù)日矣,后此永保勿復濡染:此皆足下‘祓除舊習也,故敢以聞三萬里外故人,所可明白宣示者,惟有此耿耿之心耳?!?h4>誰首倡并實踐標點符號使用
胡適應是我國現(xiàn)代標點符號使用推廣及規(guī)范化建設的首倡者與實踐者。留學歸國不久,就在報章公開撰文 《論無文字符號之害》,同時推動汪孟鄒的亞東圖書館組織出版新式標點的中國古代經(jīng)典白話小說,建立與普及全社會對標點符號的認知與遵循。
早在留美期間,胡適就開始注意標點符號的規(guī)范化建設與使用問題了。1914年7月29日,胡適在札記中說:“我所作日記札記,向無體例,擬自今以后,凡吾作文所用句讀符號,須有一定體例”,并列出了一些釋例。1915年七八月份,胡適用了三晝夜為 《科學》 雜志寫了一篇約一萬字的 《論句讀及文字符號》。在8月2日的札記中,胡適記道:“吾之有意于句讀及符號之學也久矣,此文乃數(shù)年來關于此問題之思想結晶而成者,初非一時之興到之作也”,并表示自己“后此文中當用此制”。胡適于札記中摘出了此文綱要。此文分三大部分:文字符號概論、句讀論和文字之符號。胡適分適用橫排與豎排兩種,擬出了“住”“豆”“分”“冒”“問”“詫”“括”“引”“不盡”“線”十種符號?;旧隙际俏覀儸F(xiàn)在使用的。
胡適寫出此文后,立即將之寄給了許怡蓀。同時給許的信也開始使用自己主張的標點符號。他怕許誤會,在1915年1月25日的信中特意附加了一個說明:“近頗以為‘句讀為文字之必要,吾國人士作文不用句讀……其弊甚大。夫無句讀符號,則文字不易普及:(一) 詞旨不能必達,(二)又無以見文法之結構關系,(三) 故發(fā)愿提倡采用文字符號十余種……半年以來,無論作文,作札記,或作書,長至萬言,短至一明信片,亦必以符號句讀?!?916年3月,許怡蓀致信胡適,請他為剛逝世的共同的好友胡紹庭作傳。胡適于傳中公開使用了標點符號,“此傳用五種符號句讀:。也,,也,《》 也,—— 也,〉也”,“望囑印者用之”。胡適應該是現(xiàn)代標點符號規(guī)范化建立、使用的首倡者和積極實踐者。
在我們的印象中,胡適似乎與早期國民黨人并沒有什么交往,回國后與國民黨的關系也不太好。陳炯明叛變時,胡適竟然同情陳;上世紀20年代末,在 《新月》 雜志上,胡適發(fā)表 《知難行亦不易》 《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 等質疑性文章,對孫中山和國民黨的有關觀點進行猛烈批評。
但在給許貽蓀的信中,胡適給孫中山等國民黨人予充分肯定。1913年11月30日,胡適這樣說:“孫中山出亡,吾極為不平;此公真有可崇拜處,即有瑕疵,不能掩其大德也。”之后,他甚至有兩次與黃興的配合。1916年4月7日的信中說:“留日學界對外宣言書,至今尚未能登載,以其冗長,非大加芟荑不能宣布。而此間報界惡習,二十四小時外之消息即不作新聞看,故云貴檄文傳來時,黃克強堅囑適譯之,譯后亦不能登報,后適自寄與所素識之一家報社 (The New-York EveningPost,March 9) (《紐約晚郵報》3月9日),始得登出,可見其難也?!?915年12月,袁世凱宣布次年為“洪憲元年”,準備登基,隨之,護國運動興起。蔡鍔等人首先樹起了護國的大旗。12月25日,云南宣告獨立,并發(fā)表宣言,表示“義不從賊”,“并檄四方聲罪致討”。27日,云南護國軍發(fā)表討袁布告。從這封信看,胡適緊密配合黃興,按照黃興要求,對這些布告進行了翻譯,在困難情況下,主動想辦法將這些布告在美國主要媒體上宣傳了出去。黃興那時在美國為護國軍募捐,胡適的作為無疑會對黃興起到一定的幫助作用。
1916年4月12日的信中說:“國事似大有望,今日浙江又反正矣。惟政府近欲以財力嚇民黨,昨日電傳‘有美國Lee and Higgin sonCo.(Boston)借二千萬巨款已付百萬,后適往見克強,為擬一電至波士頓沮之,今晨見報,始知此消息不確,蓋政府虛張聲勢以欺國人,望以此意告民黨中人勿受其愚。此間資本家當此紛亂之際決不敢以巨款為兒戲……今袁政府岌岌欲倒,無美國政府之后援,決不敢遽投巨資也。惟防患于未然,亦不可少之事,倘能得孫中山作一宣言書電此邦大報載之,尤可弭患于將來耳?!边@里的胡適顯得更加主動,當?shù)弥绹匈Y本家借錢資助袁世凱,立即跑去找黃興,代擬一個電報加以阻止;當?shù)弥@個消息是假的,是袁政府用來嚇阻國民黨時,胡適立即寫信給國內,要他們轉告國民黨人,不要被袁世凱玩的這些把戲所欺騙,同時建議要孫中山作一宣言書發(fā)美國大報發(fā)表,以防止有美國資本家在袁政府的勸誘下真的對袁政府進行資助。這里可以看出,胡適不僅有著一番良苦用心,而且已經(jīng)完全投入到了護國運動中。要知道,胡適此時正在緊張地進行博士論文的謀劃和白話文學觀的探討。
胡適的博士考試與博士學位是今天胡適研究的一大爭論焦點,也是關于胡適先生的一大懸案。兩種猜測:一種是“大修通過”,1919年杜威來中國,看到學生在中國的聲望如日中天,于1927年才補授的博士學位;一種是小修,由于沒有按規(guī)定將博士論文出版并繳呈100本,所以當時才沒有立即頒授學位。
通信中,也有關于博士考試的內容。1917年4月11日信中說:“博士論文半月內已可脫稿。其已成之諸篇 (第二篇孔門之名學,第三篇墨家之名學) 已交大學哲學科閱看。全書共四篇。首篇為緒論,頗多修正之處,故已成而未寫定。末篇論莊荀法家三派之名學,尚未完全脫稿也”;“博士考試在五月二十日左右。得失已不關心,因論文已成,心事已了,考試已非所重也。然考試當不甚難,僅有三小時之大考 (面試,不用筆述),所問者大略皆無纖細之難題耳”;“試后略有所拼當 (無論結果如何),七月初即可離美,七月底可抵上?!薄?月23日,考試過后的第二天,胡適給許怡蓀寫了封快信,“昨日考過博士學位最后考試,留學生涯,至此作一小結束。知關錦注,故先以奉聞。擬六月二十一日放洋,約七月十日可到上海。”
從這些話,我們可以得出這么幾層意思:一、胡適博士論文的主體部分早已送交審閱,如果是“大修”,為什么這些教授們不早把修改意見告訴胡適,非要等考試時再為難學生呢?二、考試無論結果怎么樣,教授們都會給你提一些修改意見,但這些都不是胡適所關心的了;三、胡適對考試充滿著自信,根據(jù)有些學者的考證,面試六位教授,只有夏德一位對漢學略懂,既然如此,這些人更不可能去提一些纖細之難題。
所以,我贊同后者的觀點,即由于沒有按規(guī)定將博士論文出版并繳呈100本,所以當時才沒有立即頒授學位。
對胡適這篇博士論文,也有人認為,在美國攻讀哲學博士,不去寫西方哲學,反而寫中國哲學,這是胡適在投機取巧。
信中,我們看出,胡適一度想把論文定在“國際倫理學”,但很快他又改變了主意,回到了中國傳統(tǒng)哲學方法論上來。
胡適為什么要把博士論文定在中國傳統(tǒng)哲學方法論上面,應該有這樣的淵源:一、是他還沒出國留學就萌生的志愿。在北上預備庚款考試時,“向友人處借得 《十三經(jīng)注疏》 讀之,始知講經(jīng)非從古注入手不可”,“弟此次無論取與不取,南歸時必購 《十三經(jīng)注疏》 用心讀之”,于是他赴美留學時,真的帶了千三百卷傳統(tǒng)典籍;二、是他對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在西方話語強權面前流失的深沉憂慮?!拔釃逃兄拿鲗⑷站拖麥纾肟谥浬袒顒?,不合吾民族精神,十年后但存一非驢非馬之文明,思之大可懼也”(1913年6月14日);“先秦哲學之淵富,惟希臘哲學之‘黃金時代可與抗衡”(1916年1月25日);“若哲學政治則非自著不可,不能用舶來貨也 (舶來之入口貨不能適用,今日非著書不可)”(1914年);三,是許怡蓀的激勵?!白鎳嗥D,正需有心人出而支柱,霖雨舟楫,豈異人任哉?愿益勵風規(guī),以圖宏濟艱難,則不僅故人與有榮施,實中國蒼生無窮之福也”(1913年11月3日),應該將中國哲學“紹介于西人”,“尊著 《中國周秦儒學之反應》,將以溝通東西民族之思想,以足下學識融貫新舊,自能獨具手眼,是固余之所從也”(1916年3月13日);四、是他終生的一大期許?!斑m已決計十年內不入政界。此時政客已多,而學者太少,故自誓以著一良善完全之‘中國哲學史為十年事業(yè)。倘能有所成就,則終身竟作學者事業(yè)?!保êm1917年4月11日)
胡適與江冬秀是1904年由雙方母親包辦訂的婚,然而直到1917年8月份,胡適留學回來才到江村“見”上江冬秀一面。
到底是8月份哪一天呢?
所有胡適年譜、傳記以及有關回憶中均沒作精確交待。
胡適與許怡蓀信中明確說明了時間,也簡約說明了原由與過程。
胡適“七月十二日”的信中說:“初七日去岳家看‘夫人的病,婚期暫定十一月底十二月初。此事已不容再緩。此次親去岳家,正欲先安大家之心耳?!?/p>
這個“七月十二日”是農歷還是公歷呢。上一封信日期標的是“八月六日。六月十九日”。查年歷表,1917年的農歷六月十九日正是公歷8月6日。因此,這個七月十二日只能是農歷,此信中的“初七日”也是農歷七月初七。此天對應的是公歷8月24日。
胡適選擇了農歷的一個好日子,七巧節(jié)。
在8月6日的信中,胡適說:“適不久將往江村一行,先圖與聘妻一見,此亦是開風氣之一種?!笨磥硗逡娊?,應是胡適的主動。但結合“七月十二日”的信,雖然江冬秀和江家人非常想見胡適,想要胡適去江村一趟,胡適也主動,但在當時的風氣下,要去江村,要見“聘妻”一面,恐怕還得找一個在社會上說得過去的理由,那就是江冬秀身體不適,胡適前去看望。
原來曾說,胡適去的那天,江冬秀躲在閨房中不出來,還把床帳放下,僅讓胡適進去朦朧照了一面。據(jù)說胡適很生氣,因為那時天畢竟還很熱,從上莊到江村還得走過崎嶇的山道,翻過還有些高的楊桃?guī)X?!?如果說是“病”,去有理由,躲在房中不出來也算說得過去。但胡適畢竟知道底細,生氣也是應該的了。
(選自《中華讀書報》2017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