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
親舅舅策劃實施了外甥女與一個“屠夫”同居的陷阱,這樣的搭配會有什么樣的情形?她懷了孕,生下一個兒子,又被突然出現(xiàn)的舅舅收養(yǎng),舅舅成了孩子的養(yǎng)父,她反倒什么也不是。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結(jié)局出乎你的意料。 這個月回家的日子又到了。
舅舅對蔓蔓說:學校的事這回一定要跟你媽媽講了。
三個月前就該講,蔓蔓一直拖著。媽媽不會喜歡聽到那個消息的。期末考試前的最后一次月考,蔓蔓下定決心,把面前的卷子當作今生最后一張卷子來做。老師的課越講越快,越講越深,蔓蔓聽得越來越迷糊,難得有那么一兩次,似乎懂了個大概,下課鈴一響,隱約的輪廓像驚飛的鳥群無影無蹤。做完卷子出來,蔓蔓看到川菜館門口貼了幾個星期的招聘廣告還在,決定不再猶豫了。老師早就說過,只有百分之四十七左右的畢業(yè)生可以升入高中,余下的都要進職高。舅舅也說過,讀職高還不如直接去干活。
早在小學二年級那年,蔓蔓就聽見媽媽在廚房里對爸爸說,怎么辦?這孩子好像不是讀書的料。她還見過媽媽流著眼淚質(zhì)問抽油煙機:我這個當媽的不算笨啊,我沒上過財校卻會做出納做會計,做真賬做假賬,她怎么能每次考試都在班上掃尾,連體育成績都掉在人家后面呢?蔓蔓被帶去看醫(yī)生,跑了一家又一家,最后被送去做了那個檢測,得到的結(jié)果是八十二,蔓蔓很高興,她很少得到這個分數(shù),一回頭,卻見媽媽白了臉,把那張表拍到醫(yī)生桌上,激動地說:不可能,肯定是儀器出錯了。醫(yī)生苦著臉:早就跟你說不要測不要測,你非要測,我理解你的心情,但這個分數(shù)真的、真的一點都不影響她的生活。媽媽幾乎要哭了:怎么不影響?怎樣才叫不影響?醫(yī)生打斷她:看過《阿甘正傳》吧,阿甘才七十五,關(guān)鍵是你這個家長怎么看待它,大不了她不做奧數(shù),也不做精明人,你也看過資料,這種水平的人占百分之十六,她在這個水平里還是中上,算不錯了。媽媽再次激動起來:大夫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人家都是一百多,你叫她一個八十幾分的人怎么活?還不被人家活活把皮扒了?醫(yī)生笑起來:為什么要扒她的皮?扒她的皮做什么用?
過了一陣,媽媽開始跟爸爸吵架,似乎爸爸建議給蔓蔓轉(zhuǎn)校,說魚有魚路蝦有蝦路。媽媽堅決不同意:生而為魚,為什么要去走蝦的路?哪怕做條小魚,也比做吃泥巴的蝦好。蔓蔓搞不懂他們?yōu)槭裁匆獮椴幌喔傻聂~和蝦吵架,最后竟然為了不相干的魚和蝦而離了婚。媽媽要了蔓蔓和房子,爸爸要了家里那只大皮箱。沒多久,媽媽重新結(jié)了婚,家里有了個愛把襯衫扎進褲腰里的新爸爸。媽媽跟蔓蔓談心:蔓蔓啊,爸媽總有一天會老,你需要有個弟弟或妹妹來照管你。媽媽真的生了個弟弟。蔓蔓喜歡弟弟,一有空就跟他玩,給他講故事:從前啊,有個打屁大王,噗——褲子打穿了一個洞。新爸爸向媽媽皺著眉搖頭。媽媽不敢跟新爸爸吵架,蔓蔓看出來了,這個家里,大王是新爸爸,二大王才是媽媽。新爸爸搖過幾次頭后,媽媽又跟蔓蔓談心了。蔓蔓啊,你想不想當尖子生?蔓蔓當然想,做夢都想。媽媽就說,在福林那邊,在舅舅那邊,有這樣一個學校,很正規(guī)的學校,你要是去了,不是尖子,也是前十。媽媽給舅舅打電話:拜托你了,我也是沒辦法,總比轉(zhuǎn)學好,那種地方去不得。溝通了好幾個來回,蔓蔓被媽媽送到了福林,舅舅似乎很高興蔓蔓的到來,在飯桌上大談什么雞口什么牛后。他們還寫了張紙條,各人寫上自己的名字后,媽媽給了舅舅一筆錢。舅舅看了蔓蔓一眼:好啊,我又多了個女兒。舅舅有自己的女兒,去了很遠的大城市工作,去年生了孩子,舅媽去帶外孫子去了,把舅舅一個人留在家里跟年近七旬的外婆相依為命。臨走前,媽媽在舅舅面前哭: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不甘,從小到大,我沒輸過誰……舅舅安慰她:放心吧,沒準一到我這里,就不一樣了,福林像你這么聰明的沒幾個,一代只會強過一代,她只是這幾年走蘑菇運而已。
蔓蔓的蘑菇運顯然還沒走完,即便在福林的學校,蔓蔓也像個體力耗盡的運動員,一步一步落在了后面,還好舅舅不像媽媽,不會撕爛她的卷子罵人,只會淡淡地掃一眼,然后記下來,等媽媽來看她時過目。剛開始,媽媽每個周末都來福林看她,每次都是一個人來,匆匆來匆匆去,家里一大一小等著她回去開飯呢。等弟弟升到大班后,媽媽突然忙起來,說弟弟要準備幼升小,周末全天都要四處奔波去上補習班。母女見面改為兩周一見,后來又從兩周一見改為一月一見,遇上特殊情況,一月就變成了兩月。對此舅舅沒有怨言,說,你不來還好些,你來了我還得招待你。見面地點也改了,改為蔓蔓進城看媽媽,媽媽帶弟弟在哪里上課,蔓蔓就在哪里見縫插針見見媽媽,所以出發(fā)前得再三溝通時間和地點。
在一個教學機構(gòu)附近的快餐店里,媽媽邊吃邊跟蔓蔓說:放了學勤快些,不要惹舅舅生氣。
嗯。蔓蔓把話題往旁邊扯:媽媽你又剪頭發(fā)了?為什么不留長一點再燙大波浪?媽媽打斷她:你長胖了呢。蔓蔓不承認:舅舅家的飯那么難吃,我怎么會長胖?又說,我好想吃肯德基,我還想給外婆也帶點回去。媽媽再次打斷她:最近成績怎樣?
今天再不說就太過意不去了。蔓蔓橫下心,從包里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報紙,那是她來見媽媽之前臨時想到的好點子。報紙上有個廚師學校的招生廣告,學員們穿著潔白的制服,戴著高高的白帽子,工作臺整潔光亮,絕不油膩,不像川菜館的廚師,油膩膩臟兮兮像屠宰場,他們做出來的菜肴不像是食物,倒像是供人參觀的工藝品。如果退學是為了去上另一所更好更適合她的學校,媽媽應(yīng)該可以原諒她吧。她把那張報紙拿給舅舅看過,舅舅也認為這個點子不錯,如果能從媽媽那里拿到學費,完全可以馬上實施。
媽媽瞄了一眼報紙。
你不會想去學廚師吧?那是男人干的活。又瞄了一眼:學費還這么貴,讀個大學也不過如此。
大學沒有廚師專業(yè)。蔓蔓小心地說,舅舅也說,廚師既掙錢,又對家庭有利。
他懂什么!這個學校絕對不能去,你也不看看你的樣子,舅舅家沒有穿衣鏡嗎?恐怕有一百三了,再當幾年廚師,還不長到兩百斤!我可告訴你,女人的好身材比好廚藝重要得多。endprint
又來了!蔓蔓聲音粗了起來,誰說廚師就一定是胖子?你沒看電視嗎?參加比賽的廚師個個都挺瘦的。
電視?難怪你書讀不好,現(xiàn)在讀書的人有幾個還敢看電視?
我不看電視也就那樣了,連老師都說我蠻用功的。舅舅也說,學了廚師不愁找不到工作。
就知道你跟他在一起只會變得鼠目寸光。
那你還把我送過去?實話跟你說吧,我已經(jīng)不上學了,我現(xiàn)在在一家川菜館上班。我工作干得挺好,我可能更適合工作。
蔓蔓說完就瞇起眼睛縮起腦袋,準備迎接媽媽的巴掌和拳頭。
卻沒有等來,睜眼一看,媽媽正起勁地拌著石鍋飯,一兩滴眼淚不動聲色地滴進飯鍋里。
我想先工作一段時間,積累點經(jīng)驗,再去上廚師學?!?/p>
媽媽豎起一只手掌,不讓她再說下去。
直到一頓飯吃完了,媽媽都沒發(fā)脾氣,她拿著筷子在吃空的石鍋里畫圈圈,一圈又一圈,邊畫圈邊說:你實在要學廚師我也不攔你,但我告訴你,我不可能再出一次學費,你回去找舅舅要,你的生活費、教育費我都打包給他了,那是要包你讀到高中畢業(yè)的,后來他還以各種名義從我這里拿走了不少的錢。既然你想改道去學廚師,就叫他把沒用完的錢直接取出來,起碼夠付廚師學校一年的學費了。
舅舅叫你出呢,你不出學費的話,我肯定去不了。
開什么玩笑!你先回去,我過幾天去跟他講道理。
蔓蔓知道講道理就是吵架,舅舅最不怕的就是吵架,他幾乎天天都跟人吵,打牌輸了跟牌友吵,去超市買東西跟收銀員吵,回到家跟外婆吵,實在沒有由頭,對著狗也能咆哮一通。
吃完了,蔓蔓伸手找媽媽要門鑰匙,她跟川菜館老板請過假了,今天可以在家里住一夜,明天一早趕過去。但媽媽說:你先回去吧,再過兩個小時,我還得送你弟弟去另一個地方上課。今天實在沒時間陪你。
弟弟周末也不休息一下?
媽媽終于翻臉了:休息休息,你就知道休息!你想讓他將來也去餐館端盤子嗎?
蔓蔓在川菜館只負責從小窗口接菜,送到客人桌上,然后就是往周邊的麻將館送外賣,再然后就是做衛(wèi)生。
福林的麻將館特別多,家具城至少有三家專門賣麻將機的。人一坐上麻將桌,不是刀架脖子,輕易不想動身,打餓了,就叫外賣。蔓蔓手長腳長,送外賣是一把好手。送多了,蔓蔓注意到離川菜館最遠的麻將館里有個叫安慶的人總在有意無意地看她,此人瘦長個兒,煞白臉,總是一身黑,冬天一身重黑,夏天一身輕黑,連嘴唇都隱隱發(fā)青。
有一天,剛放下餐盒,安慶就把杯子遞給她:丫頭,給我倒杯水。
安慶接過水杯時,順手遞給蔓蔓一個大蘋果。蔓蔓不要,安慶硬塞到她手里。舅舅對你好不好?蔓蔓正不知如何作答,安慶又追了句:不好告訴我,我來揍他。
這以后,每次蔓蔓過來送飯,安慶總要逗她幾句。有一回,安慶接過飯盒,竟拉住蔓蔓的手不放,眼睛卻在牌桌上,蔓蔓以為他有話要說,就讓他握著她的手在一旁等,直到那一圈打完了,安慶才想起來似的沖她笑笑:學會了沒?
安慶的牌打得好,他說上牌桌很考驗人,既考驗智商,也考驗心態(tài),一般人坐到桌邊就心慌氣短。他說他的好心態(tài)是在屠宰場鍛煉出來的,剛開始手會抖,豬一叫心里就慌,聽到血颯颯地流,腿肚子就抽筋,后來慢慢好了,殺豬就像砍蘿卜一樣。每天下午四點以前,他在那里殺豬。殺完豬,借著手上那股殺氣來這邊打牌,吊什么和什么。打累了,腰坐酸了,回去睡一覺,醒了又去殺豬,殺完豬又來打牌。他的生活就是這樣。
一來二去,不出兩個星期,蔓蔓就把自己的一切向安慶和盤托出,說完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她竟是這樣一個可憐人,媽媽有了新丈夫,就把她這個前夫的女兒扔在一邊。舅舅雖然收留了她,其實是有所圖,她親眼看見媽媽給了他一筆錢。大人眼里都只有他們自己。她這樣評價媽媽和舅舅。
安慶慢吞吞開腔:什么時候你理解了這些大人,你就長大了。我們假設(shè)一下,如果你媽把你留在身邊,你跟新爸爸肯定處得不是很好,大家都有壓力,那樣的生活有意思嗎?現(xiàn)在你跟自己的親舅舅自由自在生活在一起,又有媽媽給你提供經(jīng)濟保障,更重要的是,你媽媽會因此覺得有愧于你,總有一天,她會想辦法彌補她的缺位。因為你在福林,這兩個家才能在各自的跑道上輕裝上陣,所以你是一顆最關(guān)鍵的棋子,你這一步走對了,對大家都好。當然啦,如果你媽媽后來不結(jié)婚,你們母女倆相依為命,你可能會比較滿意,但你想過沒有,你媽媽可能會埋怨你斷送了她一生的幸福,對你時冷時熱,她帶男人回來過夜,男人要么討厭你,恨不得置你于死地,要么想打你主意,千方百計找機會侵犯你,你要不要告訴你媽?你媽知道了會不會站在你這一邊?都不是什么好結(jié)果。幸好你已經(jīng)長大了,你會遇到屬于你的男人,一切你想有的就都有了。
他最后幾句話是盯著她的眼睛說的,她心慌地移開視線,毫無疑問他在向她暗示,他說的那個男人正是他自己,他將給她一切,錢、疼愛。
有了秘密的蔓蔓更加熱愛自己的工作,更加喜歡往麻將館送外賣。她喜歡安慶一邊碼牌一邊向她眨眼睛做鬼臉的樣子,尤其喜歡安慶追出來讓她幫忙買點什么小東西,順便說上幾句話,只要聽到他的聲音,沐浴著他的視線,她就開心得像要飛起來。
那天她收好菜盤碗碟,正要離開,安慶開腔了:不像話啊你們,吃完了,嘴一抹,連聲謝謝都不說,人家該服侍你們?。縼?,每個人都給點小費,這是我的。安慶先拍出一張五元的。他開了頭,那些人也紛紛拉開面前的小抽屜,打牌的人,最小的零錢也是五塊,于是遞到蔓蔓手里的,就全是五塊十塊。蔓蔓開心得快要傻掉了,安慶對她真好,從來沒人對她這么好過。
第二天,安慶拍給她一張一百的,叫她去幫他買包煙。
等她買了煙回去時,安慶迎出來了,說是坐累了,想出來抻抻身體。
為什么你要叫我丫頭?我叫余蔓蔓。
安慶猛抽幾口,隔著煙霧說:不是每個人都能讓我叫丫頭的,一般我只對討厭的人才連名帶姓地稱呼。endprint
蔓蔓心里像開了花,還是盡量克制著:今天贏了還是輸了?
我這種腦袋誰贏得了?安慶叼著煙,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在蔓蔓眼前晃了幾下。
蔓蔓眼睛都看直了:這是多少?。?/p>
猜呀,猜中了有獎。
蔓蔓說:難道有一萬?
差不多,獎你點零花錢。安慶大拇指往錢沓里一插,撇出一小沓,數(shù)也不數(shù),就往蔓蔓褲兜里塞。蔓蔓剛剛掙開,安慶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錢從她衣服領(lǐng)口里塞進去。
為什么?
你說呢?安慶意味深長地望著她。屋里有人在扯著嗓子叫他的名字,他揮揮手,走了。
等他進去了,蔓蔓趕緊找了個地方躲起來數(shù)錢,居然有一千二百塊,長這么大,她的雙手從沒拿過這么多錢!
下一次送飯時,蔓蔓發(fā)現(xiàn)安慶變了個人似的,臉板得鐵緊,誰也不看,從他們的對話里她聽出來,這天他是輸家。
她拎著空飯碗往外走,越走越慢,她多少聽說過一點牌桌上的規(guī)矩,打牌的人,中途不能放血,放了血會帶來壞運氣,他給她錢不就等于中途放了血嗎?如果她把那些錢給他還回去呢?不就等于給他補血了嗎?被他放跑的好運氣不就又可以回來了嗎?
她從空餐盤堆里找出幾張餐巾紙,攤開,把他給她的錢包起來,纏好。
她最后摸了摸那些錢,鼓足勇氣走進去,沒人看她,人人都在專心出牌,她徑直走到安慶身邊,把餐巾紙包放在他面前的錢匣子里。
你掉東西了。她說完就走,到了門邊,偷偷往回望,餐巾紙包原封未動,他的眼神只在麻將上,那些人也跟他一樣,她不禁懷疑,他聽到她說的話了嗎?他看到她給他的東西了嗎?
再下一次,他的精神好多了,看來好運氣又回來了。吃完飯,他跟在她身后追出來。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好丫頭!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笑了笑。
跟我說實話,舅舅對你好嗎?
好。
好個屁!當我不知道?這樣吧,你出來,你也大了,可以出來了,出來跟我過好不好?我養(yǎng)著你。
她懷疑自己聽錯了,正想叫他再說一遍,安慶又說:就這么定了,哪天我把家里布置一下,再來通知你。他伸了個懶腰,進屋去了。
她拎著飯籃往回走,腦子里轟轟作響,難道他剛才是在向她求婚?也許他只是開個玩笑,但他又說要把家里布置一下。她抬起頭,讓風輕輕掀起額發(fā),一絲愉悅像舌尖上的一滴水,緩緩滲透到心里各個角落,止不住一個人笑出聲來。
再送飯時,安慶又像平時那樣追了出來。
丫頭,我已經(jīng)收拾好了,你帶上換洗衣服,到我那兒去吧。
蔓蔓的臉熱了起來:別開玩笑了,你只是出來抽煙,順便逗我。
安慶在煙屁股上點燃下一支:這也能開玩笑?你舅舅沒跟你說?昨天我已經(jīng)跟他講過了。
我舅舅同意?
他叫我問你自己。
她回想了下,舅舅昨晚沒回家,直到今天早上都沒見著他。
舅舅不知去了哪里,一連幾天不見他的人影。沒有舅舅批準,蔓蔓不敢到安慶那里去。
安慶找到她,知道她在等舅舅,嘎地一聲笑起來,說你是想聽他說:去吧,到安慶那里去,跟安慶過日子去。你是想聽到這句話對吧?告訴你,打死他他都不會這么說的,沒有哪個女孩家的大人會說這種話,他不在家,就是把這事交給你自己決定,現(xiàn)在就看你愿不愿意了。我問你,你愿意去跟我過嗎?
我希望我愿意,我家大人也愿意。
那就當我沒說過。你舅舅還好說,他了解我,知道我不是壞人。你媽那關(guān)我肯定過不了,聽說她非常挑剔,算了,我可不想以后被她羞辱。走吧,忙你的去吧。
蔓蔓急了,眼珠子亂轉(zhuǎn):她又不管我,她早就不管我了,她把我送到福林來,就是不想再管我了。
你確定?萬一她將來找我算賬,你可要替我說話。
蔓蔓匆匆回家收拾了一包衣物,拖到川菜館,等下班時跟安慶一起回他的家。
幾天后,舅舅出現(xiàn)了,見到她,臉一黑:你膽子好大!
安慶說他跟你說過了。
瞎說!你就這么信他的話?
蔓蔓慌了,舅舅肯定要告訴媽媽,媽媽肯定饒不了她。
你自己說,現(xiàn)在要怎么辦?你媽把你放我這兒,我是有責任的,現(xiàn)在你叫我怎么向她交代?
情急之下,蔓蔓找了個理由:又不止我一個,去年我們班就有好幾個女生談戀愛。
問題是,你媽媽會不會因為這個原因就同意你搬到安慶那里去呢?
肯定不會,蔓蔓了解媽媽,但她能因為媽媽反對就從安慶那里搬回來嗎?她覺得她做不到。這樣吧,舅舅,她突然有了主意,我們不讓媽媽知道,反正她很少來,發(fā)現(xiàn)不了。
這話是你自己說的哦。安慶到底哪點好,把你迷到這個程度?
從來沒人像他那樣對我好過。
舅舅一臉受傷的表情:原來我們都對你不好,都不如安慶對你好。最好不要把這話告訴你媽,她會氣瘋的。
不等蔓蔓解釋,舅舅就想通了:也不怪你,現(xiàn)在的人都成熟得早。其實跟誰過都是一生。安慶這人還不錯,腦子好,有男子氣概,只要不出大差錯,今后你們的小日子不會差。
蔓蔓也覺得不會差,安慶賺起錢來就跟撿錢似的,錢包里總是厚厚一沓。
舅舅也在想著錢的事:就看你掌不掌得住安慶這個人,告訴你,要想掌住一個人,先要掌住他的錢。
那怎么掌?。?/p>
舅舅望著她眨巴了一會兒眼睛:這也要我教?就是吃他的喝他的,還要他把掙的錢交給你。
蔓蔓覺得安慶可能不等她要就會給她,他對自己的大方,遠遠超過了媽媽,當然也超過了舅舅,他們從來沒有數(shù)都不數(shù),就掏出大把錢來給她。
到安慶家的第一天,蔓蔓重新做了一回嬰兒,安慶把她放到自己大腿上坐著,跟她聊了些什么她一句也不記得,她總在悄悄問自己:這是做夢嗎?真的是在做夢嗎?她掐自己,很疼,馬上想起來,她曾經(jīng)做過掐自己的夢。越發(fā)分不清到底是夢是真了。第二天,看到床上兩點血跡,才徹底清醒過來。endprint
那以后,安慶再沒抱她上過自己的大腿,也很少在她睡著之前回家。安慶的身體很奇怪,牌桌上坐了一天回來,明明打著呵欠伸著懶腰,說累得尿都撒不動了,一上床,卻像換了塊新電池一樣。蔓蔓自打搬進來,就沒睡過一個好覺,不管回來多晚,也不管蔓蔓是否已經(jīng)睡著,安慶都要把她弄醒。有次蔓蔓來月經(jīng)了,安慶有點猶豫,很快又改了主意:不行,一天都不能浪費。
一天都不能浪費。蔓蔓在心里默念這句話,把它視為愛的表達,他從不說什么愛不愛的,有些人天生不會說愛這個字,但“一天都不能浪費”,這不是愛又是什么呢?
安慶老家在云南,說是干幾年后還是要回云南老家的。蔓蔓說,云南我知道,那里的人都喜歡吃油炸蟲子,我吃不慣那東西怎么辦?
那就不去唄,誰說你一定要去了。
咦?我是你老婆,當然要跟著你走啦。
安慶看了她一眼:長點心眼好不好?不要嘰里哇拉到處喊,你還不到十八歲,被有心人聽到,我得去坐牢。
懷孕的事還是安慶先發(fā)覺的,他打量她日漸渾圓的腰身,問:你到底是長胖了,還是懷孕了?
蔓蔓翻著眼睛想了想,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好像有一段時間沒來月經(jīng)了。
你連自己月經(jīng)什么時候來都不記一下?
蔓蔓不太適應(yīng)一個大男人跟她談月經(jīng)的事,望向一邊說:反正我記不記它都要來的。
八成是懷上了。這么容易啊。安慶點了一支煙。
蔓蔓無動于衷,就像懷孕這事跟她不相干。她的確沒啥感覺。安慶撩撩她耳邊的碎發(fā):你知道怎么當媽?
誰都不是天生就會的。
沒你想的那么容易。安慶把她的臉擰過來,正對著自己:你到底行不行???沒工作,沒錢,什么都沒有,怎么當母親?
我不是有川菜館的工作嗎?再說又不是我一個人,還有你呢,還有他爸爸呢。
來,我們假設(shè)一下,假設(shè)哪天我突然出事了,出了車禍,或者得了暴病,你別這個表情,這是完全有可能的,隨時都有可能。如果發(fā)生上述任何一種情況,就剩你一個人,你說你要怎么辦?
蔓蔓哧哧直笑:首先,你的假設(shè)根本不成立;其次,就算萬一有你說的那種情況,我還有舅舅,有媽媽。說到媽媽,她心虛了,媽媽要是知道她現(xiàn)在的情況還不知會是什么反應(yīng)呢。
不要指望別人,別人能幫你,那是錦上添花。不幫你,你也要過得下去,要有這樣的思想準備才行。
我可以的。蔓蔓對自己有自信,對安慶也有自信。
安慶低頭想了一陣,突然全身放松,吁出一口氣:好吧,你覺得可以就可以,我只是提醒你,畢竟我比你多吃幾年鹽。
蔓蔓希望能生個兒子,安慶無所謂。蔓蔓內(nèi)行地說:你們男人都這樣,男女無所謂,實際上比誰都希望生個兒子。蔓蔓越說越帶勁,安慶不予回應(yīng),似聽非聽,再一抬頭,安慶不知何時已經(jīng)出去了。
最近街上又新開了一家麻將館,常有外地人過來,安慶作為麻壇高手,常被邀去新館切磋技藝,所以安慶幾乎每天都是凌晨三四點才回家,有時還是通宵,紅著兩眼東倒西歪地進門,再紅著兩眼搖搖晃晃從床上爬起來。
有一天,蔓蔓拿出妻子的口吻說:你到底是以打牌為主,還是以殺豬為主?整天迷迷糊糊的,別眼睛一花殺到自己身上來了。
安慶瞪了她一眼,你以為現(xiàn)在殺豬還是一刀一刀砍的?現(xiàn)在是人道殺豬,先搞電擊,擊昏了再用電鋸劈成兩片,刨出內(nèi)臟。蔓蔓聽得齜牙咧嘴:你還是換一份工作吧,你沒聽說嗎?老婆懷孕期間,家里連釘子都不能釘,你看那個酸辣粉館的孩子,耳朵上長那么長兩個肉瘤,據(jù)說是懷著他的時候他爸爸釘了釘子的。
說到酸辣粉,蔓蔓身子一震,突然饞起酸辣粉來。
安慶掏出錢夾子,扔給她一張百元鈔。
蔓蔓又說:我還想進城看看嬰兒用品。
安慶正要掏錢,突然又把錢夾合上了,說,還早得很呢。
蔓蔓拿著一百元上街。一碗酸辣粉十元,外加一勺不收費的油炸花生,三下兩下進了肚,揩揩嘴,來到附近超市,看看嬰兒用品專柜,挑了兩個圍嘴,一只木頭鴨子。
如果每次都這樣,吃一碗酸辣粉,安慶給她一百,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用節(jié)余的錢把嬰兒用品買齊了。她想起舅舅說的話,有點小得意,她這樣算不算掌住了安慶的錢呢?
第二天,安慶還在睡覺,蔓蔓喊醒了他,又說想吃酸辣粉,安慶閉著眼睛沒吱聲。
蔓蔓知道他還沒睡好,就不叫他,自己去拿安慶的錢夾子,里面百元鈔有一大沓,剛剛抽出一張,頭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
你敢偷我錢?
我跟你說了我想吃酸辣粉。蔓蔓揉著腦袋叫起來。
安慶瞪著紅通通的眼睛:那也要等我給你!你不許自作主張拿我錢??磥砟谴文闶茄b的,假裝自己不愛錢,不貪小便宜。
我真的只是想吃酸辣粉,你昨天不也給了我一百塊錢去吃酸辣粉嗎?
酸辣粉要一百塊錢一碗?安慶吼完,低頭去錢包里找,找出一張二十元的扔給她:去吃去吃!
哎!我是你老婆,男人不應(yīng)該把掙的錢交給老婆嗎?
去你的!安慶瞪她一眼,往床上一倒。
蔓蔓氣得沒法,把二十塊錢扔到他臉上,轉(zhuǎn)身去了粉館。一碗酸辣粉她還是買得起的。
粉館里她遇到一個有丈夫陪同的孕婦,那男的說話特別好玩:這么辣的東西吃下去,寶寶在里面受得了嗎?會不會已經(jīng)咳嗽起來了?孕婦大聲撒嬌:文盲!我是吃進胃里,又不是吃進子宮里,他咳什么嗽???孕婦挑了一筷子遞給他:你真的不想吃?非常非常好吃啊,這些天日思夜想的就是它了。男的說:說句話你不要生氣哦,我連著看你吃了六頓酸辣粉了,看得我都要吐了。咣的一聲,孕婦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男的趕緊道歉,孕婦還是不依不饒,非要他再去給自己買一碗來。還要啊你?對啊,我?guī)б环莼厝ギ斚?,不行啊?/p>
蔓蔓第一次把酸辣粉吃得垂頭喪氣,她想起剛剛在家里的那一幕,就算她從他錢夾子里拿錢不對,可她是當著他的面拿的,又不是背著他偷偷地拿,何況她不是拿錢干別的,只是去買一碗酸辣粉來吃,她以前也不是特別愛吃酸辣粉的人,是肚子里的孩子叫她吃的,這孩子也不是她一個人弄出來的,他也有份。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為自己沒有掌握經(jīng)濟大權(quán),沒像舅舅說的那樣,把他的錢掌住,也許應(yīng)該跟他提出來,他起碼要把兩個人的生活費交給她來管理,大多數(shù)家庭都是這么操作的,但她只要想一想他那不怒自威、不屑于商量的樣子,就沒了去提的勇氣。endprint
他哪里來的那股殺氣?不愛拉家常的男人不止他一個,說到做到說一不二的人也很多,牌打得好的人更是一抓一大把,但人家都沒他身上那股殺氣。她感到當他不說話,靜靜地坐著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像被噓了一聲似的,乖乖地趴下來,等著聽他的指令。
安慶的家離舅舅家很遠,安慶在西北角,舅舅家在東南角,幾乎橫穿了整個福林。不過蔓蔓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處,從安慶家進城,比舅舅家近多了,離地鐵只有三站路遠。蔓蔓越來越喜歡往城里跑,城里有各種好吃的東西,她可以不慌不忙、從頭到尾吃完一條小吃街。
到新修的地鐵站這段路只有一輛公汽,間隔很長,生意就留給了摩的們,車主多半戴著頭盔,或站在車旁閑聊,或趴在車上打瞌睡。老實講,蔓蔓有點怕這些摩的,他們招攬客人的目光透著一股子邪氣,她親眼看到一個路人在摩托車邊問了價,卻轉(zhuǎn)身去攔了一輛出租車,正要拉開車門,摩托車主趕過去,一把拽住那人,質(zhì)問他既然不坐他的摩托車,為何又要跑來問三問四?害得他丟失了一個客人,現(xiàn)在要么去坐他的摩托車,要么賠他這一趟的損失,否則別想走。那人一聽,知道碰上了什么人,也不多說,咕噥了幾句,乖乖地出了一趟摩的費,逃生般鉆進了出租車里。
蔓蔓把這一幕告訴安慶,安慶說,是要有人敢誑你,你就報我安慶的名字。
報你名字有什么用?
你報一下就知道了。
蔓蔓根本就不想試,她也不喜歡坐摩的,但那天蔓蔓穿了雙新鞋,腳后跟都磨出血泡來了,而出了地鐵口,公汽站還有幾百米,只好打起了摩的的主意。
幾輛摩的堵在出口,又有糾紛了,蔓蔓一瘸一拐擠進圍觀的人群,拍著一輛摩托車的坐墊,大聲問道:走不走?一個扁臉小伙子回過頭來,不耐煩地應(yīng)道:不走!
這是非要她檢驗一下安慶說的話呀。蔓蔓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說:安慶叫你馬上送我回福林,你也不走嗎?
安慶哥?扁臉馬上變了臉,好好好,馬上走。
上車的時候,蔓蔓發(fā)現(xiàn)好幾個摩的都在看她,那臉色很難用一句話形容,乍一看,似乎沒有表情,可要再多看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那臉色其實就是冷淡,甚至還有嘲諷、鄙視。蔓蔓假裝去檢查腳踏板。
一路走得又穩(wěn)又快。蔓蔓意識到安慶的話還真有點靠譜。
奇怪的是,蔓蔓并沒說送到哪里,扁臉卻熟門熟路地直接把她往安慶打牌的地方拉。
你怎么知道我要到這里?下了車,蔓蔓邊掏錢邊問。
你說安慶哥,我當然知道了。扁臉也不要錢,騎上車就跑。
蔓蔓在煙霧騰騰的麻將桌邊看到安慶,一路踢踏作響地走過去,竟沒一個人抬頭看她,蔓蔓也不出聲,徑直往旁邊沙發(fā)上一躺,呼呼喘氣。還沒顯懷呢,人已經(jīng)重得跟什么似的。
打一圈只需幾分鐘,蔓蔓聽到麻將推倒的聲音,欠起身子,安慶正耷著眼皮收錢。片刻,雜聲停止,一桌新碼好的麻將整整齊齊地碼好,四雙手極富節(jié)奏地伸縮。沒人朝蔓蔓這邊看,包括安慶。也許他們誰都沒注意到有人進來,得給他們一點提醒,蔓蔓把隨身小包夸張地往茶幾上一蹾,怒視著桌子那邊。還是沒一個人回頭。
蔓蔓突然發(fā)了倔脾氣,她想看看她要在這里待多久,那邊才會對她的存在有點反應(yīng)。
她躺下去,把背后的靠墊拉下來塞在腰后,又扒拉了一個靠墊塞在腳下,在麻將與腈綸桌墊摩擦出來的窸窣聲中,她很快睡了過去。
等她醒來時,屋里已經(jīng)沒人了,麻將桌上空空的,旁邊的小餐桌上放著空的水杯水壺,一只大黃貓趴在桌上睡覺。
蔓蔓下樓來,向房主問起安慶,才知道安慶他們早就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
蔓蔓想回家,走了一段又改變了主意,安慶不理她,她也可以不理他。她拐了個彎,往外婆家走去。
外婆一個人老貓似的蜷在角落里打盹。
外婆!蔓蔓撲過去,坐在外婆身邊,抱著外婆的膝蓋。
都四十大幾了,還要生孩子,好笑吧?外婆笑嘻嘻地望著蔓蔓說:我說你生下她來有什么用呢?老的扶不了小的,小的也靠不了老的。蔓蔓問她:你說的是誰呀?誰四十大幾了還生個孩子?
你媽呀,你媽昨天回來了,肚子大得嚇人,我說你快點回去,千萬別把孩子生在娘家。
唉!蔓蔓在外婆膝蓋上拍了拍。
外婆被蔓蔓拍得安靜下來,兩人一起坐在門口,看一只白色塑料袋被風吹起,忽上忽下,最終飄飄搖搖地不見了。
外婆嘆了口氣,說:你男人靠不住。
蔓蔓知道外婆不是在說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句:憑什么這么說?
走路輕飄飄,自身都難保。
蔓蔓緊盯著外婆又皺又臟的老臉,覺得這句話未必是瘋話,安慶走路的確像貓一樣沒有聲音,好歹也有一百二十多斤,走起路來真的跟在飄一樣。
那你說我該怎么辦?蔓蔓跟著外婆的話問。
外婆突然欣喜地朝空中伸出手:你看,我就說是女兒吧?快過來讓我抱抱。
是剛才那只白色塑料袋,不知去哪里飄忽了一陣,現(xiàn)在又蕩蕩悠悠飛回來了。
唉,又是女兒!將來又得生孩子!外婆沮喪地拍著膝蓋頭:要是能把女人的下身縫起來就好了,要不就讓女人改生蛋,養(yǎng)得活呢,就孵出來,養(yǎng)不活就吃了它。
蔓蔓瞪了外婆一會兒,哈哈大笑起來:外婆啊外婆,我看你是在裝病吧?
舅舅拎著一瓶酒一小包鹵菜回來了,見到蔓蔓,頭也不抬地說:跟安慶說一聲,這兩天少打點牌,又開始抓賭了。
我管不了他。
就知道你沒用。他每月交你多少錢?舅舅停下來。
蔓蔓想起那天為吃酸辣粉惹出來的眼淚,止不住心生怨言:他怎么會把錢給我?錢就是他的命。
你們事先沒講好?一般都是三七分成,這跟上班的人把工資交到老婆手里一樣,打牌就是他的工作。他不給你錢,你怎么做飯?怎么交水電費?
我懶得管,他也沒叫我管,再說我們家基本不做飯,他在外面吃,在麻將館吃,我最近只愛吃酸辣粉,川菜館那邊也可以吃工作餐,還有兩家餐館,我吃了可以記賬。endprint
外婆看了一眼窗外,急切切地叫起來:起風了,好大的雷??!要下雨了,快打電話,通知你媽早點回來,不要被雨隔在外面了。
蔓蔓掃了她一眼,沒動。外婆過來打她的胳膊:快打電話呀,你怎么一點都不心疼你媽?
回你房間去!舅舅捶了下桌子,外婆馬上一臉沒趣地進了自己房間。
以前有個家伙,也是只顧自己贏錢,不管家里死活,后來他老婆打電話舉報了他。
不管怎么說,我不會干這樣的事。
你不會干,不能保證別人不干,總之叫他小心點。
蔓蔓決定跟安慶談?wù)勁谱捞岢傻氖?。她這樣開頭:我還沒吃晚飯。她是真的沒吃,現(xiàn)在胃口有點反常,很想吃的東西到了面前,突然又不想吃了。
安慶正要開口,蔓蔓搶著說:因為我沒錢,我手里一分錢都沒有。
你在餐館上班,還跟我要飯吃?
我吃膩了川菜,再也不想吃店里那些東西了,我那點工資也早就用完了,最近買了不少嬰兒用品。那天我去找你,你明明知道我在那兒,故意不睬我。我的臉都丟盡了。真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娶我這個老婆。
我什么時候娶的你?
蔓蔓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是啊,一沒婚禮,二沒結(jié)婚證。
安慶閉上眼睛,躺在靠椅上。
不管怎么說,你應(yīng)該按時給我一點錢,世上沒有哪個老婆手里沒錢,除非她丈夫也窮得沒飯吃了。
你就只會說兩個字,一個是飯,一個是錢,現(xiàn)在還有哪個小姑娘像你這樣說話,你上一輩的女人像你這么大時,都不這樣講話了。
蔓蔓又說不出話來了,安慶似乎心有不忍,兩手伸進褲兜,將兩只空空的口袋翻出來,掛在褲子外面。
蔓蔓只好說:那就等你有錢的時候給我吧,我不會亂花的,我聽說,現(xiàn)在生一個孩子,即使是順產(chǎn),也要三五千,如果是剖腹,要上萬……
安慶猛地朝她轉(zhuǎn)過頭來:一天到晚啰里啰嗦!再說一句,老子一腳把你踢出去!
蔓蔓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且不說她是他老婆,她還是個孕婦呢,公共汽車上,人家還給她讓座呢。
踢啊你踢??!你敢踢我就敢報警。
安慶不睬她,不緊不慢地起身,經(jīng)過蔓蔓身邊時,陡地一腳踢在她小腿上,蔓蔓沒防備,像只米袋樣倒下來,他跟上去又是兩腳,一腳在腿,一腳在屁股,好疼,像一個大鐵球,鉆進她的皮肉,沖進她的體內(nèi),努力想要從頭頂那里沖出去。蔓蔓想叫,但驚詫占了上風,她不相信自己正在挨踢,她懷疑她是在做夢。
去!去報警!安慶指指門外,咬著牙低聲吼:還不得了了,動不動就報警,什么人才要報警?壞人!敵人!我是壞人?我是敵人?不知好歹的東西!
蔓蔓原本是用手臂撐著上身的,她想起一個熟悉的場景,多少年沒再經(jīng)歷過的場景,她閉上眼睛,讓上身失重,咚地倒在地上,同時盡量放緩呼吸。小時候,媽媽經(jīng)常因為她的不爭氣而打她,到福林后,舅舅也打過她,打得最狠的時候,她就像這樣裝死,裝得太多了,她漸漸有了經(jīng)驗,能把呼吸薄薄地分散在嘴唇縫里、鼻腔里,甚至能通過頭發(fā)呼吸。裝得最像的一次,她把舅舅都蒙過去了,抱著蔓蔓上了三輪車,快到醫(yī)院的時候,蔓蔓不得不讓自己一個哆嗦,吐出一口長氣醒轉(zhuǎn)過來。
安慶過來了,在她身邊站住,輕蔑地笑了一下:別裝死了!幾秒鐘后,大門重重地一響,他走了。她知道他去了哪里,麻將館里好多人在那里打通宵,那里有吃有喝,還有各種尋開心的人,男人女人都有。有一次她半夜起來去找他,一桌四個男人,每人腿上坐著一個女人,替男人從桌上拿回贏的錢,也替男人發(fā)出輸?shù)舻腻X。
蔓蔓躺在地上哭,哭累了,自己爬起來,擦了擦臉,一股豪氣充盈胸腔。她開始翻箱倒柜地搜,沒找到一塊錢。不行,一定要搞到一筆錢,既然他對她這樣,說明他不歡迎這個孩子,那她就去做掉算了,父親不歡迎的孩子,生出來也會被嫌棄。不是什么稀奇事,班上那個女生曾經(jīng)公開說,一到假期,各個中學的女生排著隊去做人流,沒什么說不出口的。相反,這說明她跟那些聰明漂亮又活躍的女生一樣,她們做過的事,她也做過了。
翻遍了所有的抽屜,一塊錢也沒找到,只有去麻將館找他要了。她去梳洗,挑選衣服??纯磿r間,凌晨兩點多。這個時間好,正是麻將館最熱鬧的時候。
她沒猜錯,安慶正在那間新開的麻將館里,桌上全是她不認識的人,他沒看見她,他注意力高度集中,根本沒發(fā)現(xiàn)有人正板著臉沖他直撲過來。
面前微微打開的錢匣子里,大小錢幣像書本一樣站立擺放。她既沒放慢速度,也沒刻意加快,就像她平時來送水送飯那樣,不動聲色地伸出一只手,毫不遲疑地將他面前的錢從匣子里抓了出來。直到她回轉(zhuǎn)身到了門口,才聽到安慶咦了一聲:我的錢呢?
他看到她了:臭婊子,給老子回來!
她開始跑,一只手扶著肚子,心想,萬一被他抓住,她就把錢撕了,他不是很能贏嗎?再去贏吧。
他跑了幾步就不跑了,也不罵了,叉腰站在路燈下,她也氣喘吁吁地停下來,他們在昏暗的光線下瞪著對方,顯然是白費勁,他們誰也看不清誰,但他們?nèi)匀坏芍鴮Ψ侥请[約的輪廓。
她沒回舅舅家,太遠了,也太晚了,她想等安慶回來,哪怕是吵架,她也想最后親耳聽他說一句:我不要這個小孩了。到那時,她再去醫(yī)院不遲。她想最后給孩子一個機會。
直到天亮,安慶都沒回來,可能直接去屠宰場了,也可能在麻將桌邊繼續(xù)昨夜的鏖戰(zhàn)。好,很好,看來他無意挽回,那就做了吧。
早晨的新鮮空氣過濾了前一晚的疲憊和煩悶,她略坐片刻,沒有為昨夜的決定后悔。那些從牌桌上搶來的錢正躺在她的小包里,做人流足夠,做完了還可以買件新衣服安慰一下自己。
本該由安慶陪著她去的,她在里面尖聲哭喊,安慶在外面捧著腦袋,既心疼又無臉見人,她在電影里見過很多這樣的畫面,但安慶不是電影中的男人,別說他們剛剛吵過一架,就算在心平氣和的時候,他也不會像人家的男人那樣,對自己的女人捧著、寵著。有時她覺得他對那些坐到男人大腿上的女人都比對她好,他對著她們笑得像個流氓,而在她面前,不是閉著眼睛養(yǎng)神,就是張開大嘴打呵欠,他連像個流氓那樣對她都不肯。endprint
蔓蔓找來一個紙盒,扯下一面,反面是白色,可以當留言紙。
安慶:我決定不要他了,要來也是受苦,不如現(xiàn)在去醫(yī)院做了他。
她用紅筆把字寫得很大,剛好填滿那張硬紙片,遠遠一看,有點殺氣騰騰的味道。她很滿意。
盡管留了那樣的紙條,蔓蔓對一個人去醫(yī)院還是很害怕,要是能叫個人陪著去醫(yī)院就好了,叫誰呢?舅舅肯定不行,外婆呢?不是特別合適,但也只有她了,還能叫誰?難道去叫媽媽?她才不想去找死。
外婆沒上次干凈了,頭發(fā)像鳥窩,臉上從上到下掛著眼屎鼻屎和飯屑,蔓蔓一進門,外婆就拉著她問:你怎么才來呀?兒子呢?今天怎么沒把兒子一起帶來?蔓蔓去找來洗發(fā)精,拿一條毛巾鋪在外婆肩頭。外婆一定很久很久沒洗頭了。她想把外婆洗干凈了再帶出去。
外婆乖乖地讓她洗,不像是配合,倒像是對她的洗頭動作沒有覺察。
舅舅呢?
外婆沒吭聲,蔓蔓直接報出舅舅的名字,外婆哦了一聲:他呀,他去年就死了呀,你忘了?年紀輕輕的就得肝癌死了,一家人哭得要命。
蔓蔓放棄聊天的打算,專心一意洗頭。
舅舅回來了,四目一碰,蔓蔓迸出一聲哭腔來:我不生這個孩子了,他對我不好。
舅舅沒吱聲,站了一會兒,在她對面坐下來,似乎在思索怎樣才能幫她改善眼前的局面。
孩子一定要生!舅舅斬釘截鐵地說:哪能這么輕率!安慶那種家伙我了解,女人在他眼里不算什么,孩子就另當別論了,沒有哪個人不看重自己的孩子。
他不給我錢,連買一碗酸辣粉的錢都不肯給,為了錢,還跟我動手了。
舅舅皺起了眉頭:男人對女人動手,又不是天上有地下無的。你等著,我去跟他談?wù)劇?/p>
沒什么好談的,他已經(jīng)說了,他不想當這孩子的爹。給外婆洗完頭,我就讓她陪我去醫(yī)院。
外婆陪你?外婆這個樣子能陪你去做這樣的事?你要是把她給我弄丟了,看我怎么跟你算賬!還有,你以為你去了醫(yī)院,叫人家給你做,人家就乖乖地給你做呀?人家一看就知道你還不滿十八歲,又沒有大人陪,當場就會報警。你想把事情弄到多大?
他那樣對我,我忍不下去。
舅舅在哭得稀里嘩啦的蔓蔓肩頭拍了拍:天塌下來還有我呢。我回來之前,你哪里也不要去。
蔓蔓心里熱浪滾滾,拼命點頭。她何嘗不希望舅舅去跟安慶好好談?wù)?,幸虧去醫(yī)院之前拐了個彎,到舅舅家來了一趟,大概也是孩子自己在抗爭吧。
剛洗過的頭發(fā)有點蓬松,灰白色的自然卷團團圍著外婆的臉,外婆看上去就有點變樣了。蔓蔓盯著這張臉看,看久了,心里有了一絲怕意,一個外人的靈魂鉆進了外婆的身體,吸干了外婆的血肉,披著外婆的皮,冒充起了外婆。她奇怪自己怎么會有這種古怪的感覺。
外婆,你餓嗎?我來給你做點吃的。蔓蔓想找點事做,趕走那種感覺。
不要聽他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外婆,你肯定又把我當成別人了,你總是這樣。
外婆嘿嘿笑:你不就是剛才出去那個人的老婆嗎?
蔓蔓走進廚房,一邊淘米一邊想,外婆變成這樣跟死了有什么區(qū)別呢?又想到媽媽,從把她丟在舅舅家開始,對她來說,媽媽跟死了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如此說來,身邊僅有的三個親人,有兩個其實是活死人,真正關(guān)心她的親人,其實只有舅舅一個了。
飯還沒做好,舅舅就回來了。
我跟他談了,他說你威脅他要報警,他好打牌,被拘留過兩次,對報警特別敏感。他到現(xiàn)在都還在生氣,但他也說了,你要是真把孩子做了,你們倆也就徹底完了。
蔓蔓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幸虧沒有莽里莽撞徑直跑到醫(yī)院去。
舅舅還在數(shù)落她:太不懂事了,兩個人過日子,哪有不吵不打的,有事關(guān)在屋里消化呀,外人知道了又不會去給你打抱不平。
吃飯的時候,蔓蔓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還沒告訴我媽呢,懷孕的事。
有必要告訴她嗎?廚師學校的學費都不肯替你出!自從有了弟弟,她眼里就再也沒有你了,我不是挑撥你們母女關(guān)系,做人要有點骨氣。
只怪我自己太沒用,要是我像弟弟那么聰明就好了。
你倒會替她開脫。我剛剛聽說一件事,你弟弟讀的那個小學,是民辦學校,每學期學費要八萬多,還不包括書本和用餐,聽說每年還要出國交流一次,費用也是自己掏。
這么好的學校,他成績肯定很好。
一個媽生的,你就一點都不嫉妒?
是我自己掉隊了,媽媽說過,掉一步,步步掉。我還會一直掉下去嗎?我會掉進萬丈深淵嗎?
舅舅敲敲碗說:吃飯吃飯。
舅舅,你也是掉了隊的吧?
我?我從哪里掉?
你不掉隊的話,應(yīng)該跟媽媽一樣在城里工作。
福林不好嗎?那些從福林出去的人,現(xiàn)在還想方設(shè)法要回來呢,掉隊的人都會發(fā)大獎,跑出去的人都沒份。要我說呀,一些人靠運,一些人靠命,你媽媽生了你,你卻要跟著舅舅,這就是我們倆的命。
難得從舅舅這里得到溫柔對待的蔓蔓,回去的路上飄成了一朵云,這朵云一會兒滑過樹梢,一會兒漫過屋頂,更多的時候,她飄在空中,看著正在失去本來面貌的福林,就像一只大餅,被看不見的大嘴一口一口地啃,啃過之后吐出來的是嶄新的帶著深深齒痕的街道。這樣的齒痕,已經(jīng)啃到舅舅家邊上來了,下一口,那尖利的門牙必然將舅舅家的房子一劈為二。
安慶這天回來得有點早,不到半夜,居然就回來了,看見蔓蔓,似乎吃了一驚:你在家呀?我還以為你正在醫(yī)院里做引產(chǎn)呢。
蔓蔓愉快地哼了一聲。
安慶沒說話,挨著蔓蔓噗地一屁股坐下來,一條腿長長地伸出去。
可以琢磨琢磨孩子的名字了,名字可馬虎不得。
作為回應(yīng),安慶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另一條腿也長長地伸了出去。endprint
可以取個中性名字,男孩女孩都可以用的。
沒牌打,真無聊!安慶猛地收回兩腿,站起來走向窗戶。
蔓蔓有點失望,他好像還是不愿意談孩子的事情。好吧,那就不提,她想起舅舅的提醒,告訴他外面正在抓賭博的,叫他當心點。
媽的,公民自娛自樂,關(guān)他們屁事。你都看到了,今后不要再找我要錢了,沒得牌打,手上哪來零花錢。安慶抱著胳膊面向窗戶站著:斷我的財路,跟殺了我是一樣的。
他開始嘆氣,踱步,坐立不安。她先是看著他的背影,偏瘦身板,后肩微微聳起,他踱回來時,她看見了他兩只交握的手,青筋畢現(xiàn),幾根被煙熏黃的手指像在棕橘色的染料里沾過一樣。蔓蔓以前仔細看過,那顏色永遠也洗不掉了,一根手指不小心劃了一道傷口,傷口里面的肉都是淡淡的橘色。她該怎么勸說他他才肯聽呢?以他此時的姿態(tài),等于在自己周身刷了一層混雜著煙氣和怒火的外殼,抵擋著她,她根本沒法走近。
常年打牌,對身體也不好……
你懂個屁!給我倒杯水。
蔓蔓把水遞到他面前,他接過就喝,一眼都不看她。她真想變成一只肉眼看不見的小蟲子,隨著水流鉆進他心里去看看,他一個人望著某處發(fā)呆時都在想些什么。
從來不跟我說說知心話。她忍不住抗議了。
我沒有那玩意兒。他把水杯一放,你不是說牌打多了對身體不好嗎?我出去捏一捏。
這么晚了還出去?按摩店早就關(guān)門了。不如我來給你按摩,你把去按摩店的錢給我。
那有什么意思。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蔓蔓照例來到川菜館,老板格外看了她兩眼,她覺得奇怪,偷偷跑去照鏡子,臉上沒什么呀。一切準備就緒時,老板把她拉到一邊,低聲說:給你出個主意,你不要去看他,有人來問你,最好一問三不知。
你在說什么啊?我要去看誰???
你不知道?安慶凌晨三點多的時候被抓了,人家埋伏了四五天,終于逮到他了。
在牌桌上抓的?哪個麻將館?
老板望著她搖頭:安慶是福林黑道之一,你不會不知道吧?昨天砍了一個摩的,據(jù)說是動了家規(guī),一條腿只剩一塊皮連著了。
蔓蔓想笑,看看老板的樣子,又笑不出來,安慶怎么可能是黑道呢?人瘦精精的,說話走路一點都不威風,平時也不出去玩,更沒見他打過架,成天就知道打牌打牌。
老板又搖頭:反正你這幾天最好找個地方躲一躲,人家不像我這么清楚你。
好,就算他是黑社會,你告訴我,安慶為什么要砍人家?
我也不是很清楚,聽說他是收保護費的,街上那些開店的、擺攤的、開摩的的,都要乖乖地交保護費,不然就別想安生。那保護費也不是交給安慶的,安慶只負責收,收齊了還要交給別人的。
聽到這里蔓蔓終于笑了:不可能,他白天在屠宰場上班,晚上在麻將館上班,除了這兩個地方,他連門都不出的,哪有時間去……
屠宰場?誰告訴你他在屠宰場上班的?
他自己說的呀。
哼哼。老板幾聲怪笑。
蔓蔓心里開始發(fā)毛,扯下圍裙就往外走,她要去屠宰場問個清楚。不可能,安慶不可能騙她,他還跟她講過現(xiàn)在的屠宰場是怎么殺豬的,他說他現(xiàn)在用的是先電擊再肢解的人道殺豬法。
屠宰場遠遠不如她想象的大,就是個臭氣熏天的手工作坊,空中飛舞著嗡嗡叫的蒼蠅,地上到處是汩汩流動的臭水,團團豬毛像野草一樣在地上生了根。她先問那個壯實的大個子門房,大個子一聽就搖頭:沒聽說過這個人。她問誰是領(lǐng)導,大個子說:我們沒有領(lǐng)導,只有老板。大個子抬手一指,蔓蔓看到一個穿皺巴巴黑色T恤的男人站在院子里高聲打電話,對方不知怎么惹了他,惹得他爹娘老子一通亂罵。等他罵完了,蔓蔓走到他面前,報出安慶的名字,那人一驚:安慶怎么會在我這里?上上下下看了她一陣,又問:你是安慶什么人?蔓蔓開始覺得川菜館老板是真的為她著想了,趕緊支支吾吾逃了出來。
如果他不在屠宰場,那么,每天那七八個小時他在哪里呢?
當天晚上,舅舅慌慌張張把蔓蔓轉(zhuǎn)移了,也不管蔓蔓愿意不愿意。
上了火車,舅舅往窗外張望了一陣,才對一臉緊張的蔓蔓說:這時不走,明天想走都走不了了。你的運氣真不怎么樣,跟了他才幾天,就碰上這樣的事。
舅舅叫蔓蔓遠走高飛,直到安慶的事有結(jié)果了再回來。作為家屬,少不了會把你叫去問話,三句話不對,就把你牽連進去了,就算你是孕婦人家不敢動你,等你生完了孩子,人家還是會來找你,把你抓進去的。蔓蔓漸漸覺得舅舅的話很有道理,問舅舅:安慶會坐牢嗎?舅舅笑了一下:那是肯定的。蔓蔓的聲音打著抖:他不會被判死刑吧?不會吧?舅舅平靜地說:那要看他運氣怎么樣,趕在風頭上的話,真的難說。
因為是夜火車,車上很安靜,舅舅睡著了,蔓蔓卻直直地挺著身子,睜大眼睛,像在屏住呼吸憋大便一樣。
凌晨三點多的時候,蔓蔓叫醒了舅舅。
舅舅,我不想生這個孩子了,既然他要坐牢,我何必給他生?生下來沒爹,孩子太可憐。我們趕緊回去,到醫(yī)院做掉算了。
舅舅瞪她一眼,湊到她耳邊吼:什么叫給他生?你生的孩子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還去醫(yī)院做掉!好啊,你去做,你現(xiàn)在就去做,你前腳剛做完,后腳人家就把你抓進去!好多死刑犯還想方設(shè)法讓自己懷孕呢,孕婦是受法律保護的,只有把孩子留在肚子里,才能保你無事!我是替你著想哦,抓不抓進去關(guān)我屁事。
我不希望他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
坐牢的父親也是父親,何況現(xiàn)在你沒得選。
又想起川菜館那邊還沒告別,舅舅低喝道:你是不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你的行蹤?你是不是生怕那些警察找不到你?
蔓蔓被舅舅安排到外婆的娘家,接待他們的是舅舅的表哥表嫂。蔓蔓叫他們伯伯伯母。伯母對著蔓蔓嘆氣:可憐的兒,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蔓蔓說:我只是看著像孩子。endprint
沒結(jié)婚卻要生孩子,在我們這里想都不敢想。伯母一會兒盯著她的肚子,一會兒盯著她的臉。
我結(jié)婚了,只是現(xiàn)在還不到登記年齡,等我年齡一到,我們就會去登記的。
要小心,越是身邊的人越要小心。
伯母大概七十歲左右,說起話來口齒清楚,唯一的毛病就是喜歡信口亂說,蔓蔓順著她的話開玩笑:小心誰呢?我舅舅?我老公?還是我外婆?
你舅舅從小就是個人精!伯母的頭一直搖個不停,那是一種老年病。
待產(chǎn)的日子里,蔓蔓也沒閑著,幫著親戚家干活,地里的,家里的,他們干什么,她就跟著干什么,他們停下來了,她還要琢磨飯食。他們聽說她在餐館干活,一定要她做幾道餐館的菜給他們嘗嘗,她不會,他們就讓她背菜名,然后憑想象幫她搭配材料,她拿著兩尺長的大鍋鏟,在深得像澡盆一樣的大鍋里奮力鏟動,做出來的菜跟菜名完全不相干,但他們不介意,連聲說:蠻好蠻好,換個口味,蠻好。有時她累得扶著墻喘氣,伯母就過來安慰她:動動好,不動的話,恐怕會難產(chǎn)。
蔓蔓馬上警覺起來,她一定不能難產(chǎn),這里離醫(yī)院很遠,如果她難產(chǎn)死了,孩子誰管?爹已經(jīng)坐牢了,不能又沒了媽。舅舅走時說得好好的,一回去就給她寫信,告訴她安慶判了沒有,判了幾年,結(jié)果一回去就沒有音信。又不能給舅舅寫信,更不能打電話,舅舅說千萬不能暴露行蹤,可是不寫信不打電話,她就沒法知道安慶的消息。他該是多么希望她去探視他啊,肯定的。
靠著對這些問題的猜測和想象,蔓蔓一天天熬過了漫長的孕期。秋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蔓蔓生了個男孩,是順產(chǎn),伯母自己幫她接的生,孩子皮膚暗暗的,臉上滿是皺紋,像極了牌桌邊的安慶。她給他取名小慶,算是小名,大名等安慶來取。
歡天喜地地養(yǎng)了一個月,有一天,伯母說:再過個把月,小慶就可以送走了。
蔓蔓沒聽懂,伯母說:你舅舅沒跟你講清楚嗎?他都安排好了,孩子我們先給他送回去,你過幾天再回家。孩子要先回去上戶口,你男人的事還沒落定,所以你暫時還不能回去。
蔓蔓不信,信也不肯,差點跟伯伯伯母對罵起來,從此寸步不離小慶。舅舅就像看得到這邊似的,立即寫了封信來,告訴她,安慶的案子依然沒有判下來,所以她還不能露面,但孩子必須先一步給他送回來,晚了就辦不上戶口了,所以只能辛苦伯伯伯母跑一趟,先把孩子送過來,這邊安慶一有結(jié)果就通知她,她接到通知后就可以回來了。
戶口是大事,她既不能讓小慶當一輩子黑戶,也不能讓小慶一生下來就沒爹沒媽,兩樣事情都是她最忌諱最不愿見到的,只能聽舅舅的話,把小慶交給伯伯伯母,出發(fā)前一次又一次讓他們練習如何在火車上沖奶粉。
三個月后,盼星星盼月亮度日如年的蔓蔓終于接到舅舅的消息,說孩子的戶口弄妥了,她可以回來了。至于安慶,舅舅說:你回來就知道了。
蔓蔓猜安慶一定判得很重,否則舅舅不會是這種語氣。
不管怎樣,先回去了再說。
孩子已經(jīng)跟她認生了,她一抱他就哭,惹得她也跟著哭??蘖艘粫?,眼淚一擦,就問舅舅,安慶如今關(guān)在哪里,她得帶上孩子看他去。
舅舅哼了一聲:我沒猜錯的話,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麻將館里。
他出來啦?蔓蔓高興得一跳三尺高:無罪釋放啦?那他看過他兒子了吧?他說什么了?他給他取了名字了嗎?
舅舅轉(zhuǎn)過臉去:你自己去問他吧。
蔓蔓一口氣沖進麻將館,安慶正全神貫注地打他的麻將呢,打量了好一會兒,蔓蔓覺得他還是老樣子,沒有她想象中吃官司的狼狽相。她放輕腳步走過去,猛地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他猛地抬頭,一抹不安在他眼里晃過,接著就笑了。他終于對她笑了,這說明他也想她了。
先出去等我。
蔓蔓興沖沖出來,聽到里面?zhèn)鱽硗频孤閷⒌穆曇?,與此同時,安慶悄沒聲地來到了她身后。
我看到孩子了。
可愛吧?特別像你對不對?小慶這個小名你喜歡嗎?
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我現(xiàn)在只能告訴你個大概,你最好不要深究,過去了就過去了。有智慧的人,在生活中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是個聰明的姑娘……
你到底要說什么?
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跟你舅舅是有合同的,我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我們之間也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你保重。我很忙,我要進去了,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回去問你舅舅。
蔓蔓一把伸出手,抓住他的衣擺。
你能不能把話說清楚點?
回去問你舅舅。
是我們倆的事,干嗎要問他?
我只有一個回答:去問你舅舅。他收住笑,瞪著她,目光冷了。
你是要跟我分手嗎?孩子你也不要了?我為你擔驚受怕,覺都睡不著,生怕你給判了死刑,打定主意你坐多少年牢我們都等你,好不容易見到你,一見面你就跟我說這個?
總有這一天,總有這個時刻,何必拖延,干脆點對誰都好。
不要,你不能在這種時候……
你都當媽了,還這么不懂事,現(xiàn)在最要緊是拽住我不松手嗎?我要是你,就趕緊去找份工作,不工作,怎么養(yǎng)活孩子?怎么養(yǎng)活自己?
蔓蔓拽著他不讓他走,他不推她也不搡她,只垂下眼皮冷冷地看著她的手,一直看到她的手一點一點地松開。不要再來找我,你應(yīng)該還記得,我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我最恨啰里啰嗦死纏爛磨。
他進去了,她覺得他一點都不像抓錯了剛剛從那里面放出來的樣子,跟她最后一次見他相比,他的臉色似乎還有好轉(zhuǎn)的跡象。
一路高高低低回到家,見到舅舅,撲過去問:那個合同是怎么回事?你跟他到底訂了個什么樣的合同?
舅舅一口否認:哪有什么合同,他這是耍賴,他就是不想要你了。黑社會的人就是反復無常,誰也拿他們沒辦法。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蔓蔓急得嗓子都啞了:他叫我來問你,說你什么都清楚,你跟他到底瞞著我做了什么?endprint
笑話!我能做什么?這年頭,感情就是個屁,說沒就沒,不光你們,誰都一樣,不能因為感情生變,就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去。行了,既然他是這樣一個人,你也沒必要糾纏不休,你還這么年輕,好好休養(yǎng),不出一年,就能恢復成原來那個小姑娘。
他不要我了總有個理由啊,他什么都沒說,只說跟你有合同,叫我問你,說你什么都清楚。
是的,是有個口頭合同,我當時提出來,如果他對你不好,我會以父親的身份去干涉你們的私生活。
他還說什么他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
那我就不懂了,既然是他說的,你再去問他呀。
她扯開嗓子喊了起來:你到底背著我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我又沒跟你們住在一起,我還想問問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呢。人家兩口子在你們這個階段正是最帶勁的,你們呢?安慶自始至終只來這里看過一次他的兒子,他不光對你不感興趣,對他兒子也不感興趣,為什么?你記不記得你說過,你幾乎不做飯,他在外面吃盒飯,你在外面吃酸辣粉,這能像個家?這樣的家庭主婦怎么留得住男人?只能寒了男人的心。
蔓蔓知道跟舅舅是吵不出啥名堂了,他根本不承認有什么合同,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話,反正是蔓蔓沒把這個家籠住。不過舅舅有個建議她倒是聽進去了,安慶這么絕情,一定是嫌棄她了,沒錢打扮自己,又剛剛經(jīng)過了懷孕生子,形象上是打了許多折扣,不如暫時離開這里,去城里找個工作,好生休養(yǎng)一段,再好好裝扮一下,現(xiàn)在不是流行微整形嗎?攢點錢,去做一個,回來讓安慶大吃一驚,說不定就回頭了。至于孩子,幸虧還有外婆,最近一段時間,孩子幾乎全是外婆在帶,外婆雖然老年癡呆了,一些生活本能還在,一個小肉球到了她手上,三下兩下就把好了尿,再擦擦干凈裹好尿布,沒準有了孩子,外婆的病倒能得到些控制呢。就算外婆不行了,還有我呢,舅舅說,總不至于把你兒子餓死。
你確定?等我變漂亮點了,安慶會回心轉(zhuǎn)意?
誰喜歡丑女人!
似乎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了,蔓蔓心里一股氣慢慢憋了上來,你不要孩子,可以,我來養(yǎng)孩子。你嫌我丑,可以,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刮目相看。
沒多久,蔓蔓在一家理發(fā)店找了個洗頭的工作。
蔓蔓的理發(fā)店離媽媽家只隔兩條主街,可惜媽媽搬到弟弟的學校附近去了。她記得媽媽說過,周末才會回來,但她周末去敲門,屋里一樣沒人應(yīng)。也許只能指望偶遇了,她漸漸養(yǎng)成了個習慣,有事沒事都愛往玻璃外面望一眼,看到那些燙著頭發(fā)拎著購物袋的中年婦女,總要格外多看一眼。她想象哪天媽媽進得店來,她冷不丁出現(xiàn)在媽媽身后,輕輕喊一聲:媽媽,你好啊。她想看看那時候媽媽是什么表情。
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她已經(jīng)有一年零九個月沒見著媽媽了,這段時間里發(fā)生了多少事啊,她從一個女孩變成了母親,媽媽竟然不知道。她該怎樣跟媽媽講述那一切啊。
周末是她最忙的時候,比較而言,周一周二反倒比較清閑。
她跟老板商定,每兩周休一次,時間定在周一上午,半天。
為了多點時間跟孩子在一起,她總是在周日夜晚乘最后一班地鐵回家,那時候理發(fā)店關(guān)門了,路上行人稀少,地鐵站到家那段路,公共汽車也停了,只剩下摩的。
有一回,她碰上了上次送他找安慶的那個摩的,摩的也認出了她,她告訴他目的地,他隨口說了句:今天不直接去麻將館了?
不去了。她語氣消沉。
安慶這個人,最愛的其實是麻將。
你說對了。聽說上次他砍斷了一個摩的的腿?是誰?你認識嗎?
砍人?不知道啊。都有手有腳,沒那么容易被砍吧?
咦?他都為這事關(guān)了大半年呢,你怎么會不知道?
有這事?我怎么沒聽說過啊?
你們摩的真的沒人受傷?
起碼這大半年來,沒聽說有人受傷。也有打架的,但那都是小打小鬧。
沒砍人?沒被抓?蔓蔓整個人忽然騰空了,她在晃晃悠悠中回憶這消息來自哪里,對了,最先告訴他的是川菜館老板,然后才是舅舅,她去屠宰場核實過,那邊的人似乎也不知道安慶被抓的事,也就是說,至少目前看來,這消息只有舅舅和川菜館老板知道。只有這兩個人知道這事,這意味著什么呢?她想不清楚。
她拍了拍摩的的后背,要他改道,直奔麻將館。她要去問問安慶。
麻將館也關(guān)門了,又讓摩的掉頭送他去安慶的家,安慶家里還有燈光,她一下車,摩的就走了,也沒收她錢。
安慶出來開門,扶著門框把她堵在門外。
不是說了嗎?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我有事問你,你并沒有被抓進去,對嗎?
你聽誰說的?
你別管,你就告訴我,你到底砍人沒有?到底被派出所拘留了沒有?
安慶望著她,好一會兒才說:哪個王八蛋告訴你的?
你沒有是吧?你哄我的是吧?目的就是為了甩掉我。
安慶的眼睛飛快地移動了兩下:去問你舅舅,我沒什么好說的,我們已經(jīng)不相干了。
怎么可能不相干?就算你不喜歡我了,孩子還是你的,你還是孩子的爸爸。
我一點都不喜歡孩子。安慶的臉跟眼皮一起耷拉下來。
那你干嗎要我生他?蔓蔓聽到自己的聲音尖得不像話,像勺子刮在鐵鍋上。
不要總是跑來問我了,早就跟你說過,去問你舅舅,他什么都清楚,你的每個問題他都有正確答案。
不要又往我舅舅身上推,我們倆的事,跟別人有什么關(guān)系,你只要告訴我,你到底砍人沒有,被抓過沒有?
真不是我們倆的事……
誰被抓了?一個女人突然從安慶身后鉆出來,孩子樣趴在安慶背上,細白的胳膊摟住安慶的脖子。她怎么會有那么好看的胳膊,還有尖尖的小白臉,搭在安慶肩頭的彩色指甲晃得人眼花繚亂。
像沸水鍋里倒入一碗冷水,蔓蔓陡地安靜下來,她從沒見識過這種場面,心里既害怕又難過,還咚咚亂跳,不等安慶回答,掉頭就走。endprint
沒走多遠,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到地上,大聲抽泣起來。明明被安慶甩掉有些日子了,明明理發(fā)店的洗發(fā)水沖淡了好多被甩的羞恥和憤怒了,此刻,那個女人的出現(xiàn)又把她揪回到幾個月前,她感到就在剛才,她又被甩掉了一次。
但是,現(xiàn)在還不是哭的時候,事情還沒搞清楚。她從地上爬起來,眼淚鼻涕地往前走。
舅舅不在家,家里只有外婆和小慶。小慶在外婆身邊睡著了,外婆似睡非睡,見了她,咕噥兩句,翻了個身,背對著她。
蔓蔓爬上床去,小慶身上有股變質(zhì)的牛奶味,還有剩飯剩菜的餿味,伸手一摸,圍嘴是濕的,下巴上生著一層濕疹。蔓蔓抱著熟睡的孩子,一邊輕聲喊著小慶一邊流淚。
清晨,小慶一泡熱尿把坐了一夜的蔓蔓澆醒了,她抱著他去燒水,最要緊的是先給他洗個澡。
水剛燒熱,舅舅回來了,見到蔓蔓,不經(jīng)意地哦了一聲,就往自己房間里鉆。
蔓蔓跟進去,大聲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有人說,安慶沒砍人也沒被抓。
已經(jīng)和衣躺到床上的舅舅用帶血絲的眼睛瞟了她一眼:都過去了,還提他干嗎?好好過自己的。
如果他什么都沒干,為什么要我躲開那么久?
舅舅翻向床里側(cè):我哪知道,男人想擺脫一個女人,什么借口都找得到。
他要我問你!
我不知道,你們倆的事,你去問他,或者問你自己,就是不要來問我。出去出去,我一夜沒睡,現(xiàn)在要補覺了。
蔓蔓站在門口喘粗氣,孩子開始哇哇大哭。
我會查清楚的。
去查去查!
給孩子洗完澡,換好衣服,外婆也出來了,在廚房里轉(zhuǎn)了一圈,不滿地喊:你做的早飯呢?
蔓蔓把孩子往外婆懷里一塞:先替我抱著,我去給你買早點。
蔓蔓騎上自行車,飛快地往川菜館趕。老板就住在門店樓上。
川菜館老板倒很熱情:聽說改行了?其實餐飲這一行也不賴,不愁活不出來人,當然美容美發(fā)的路子也不錯。
我就問你一件事,當初安慶砍人的事,你是聽誰說的?
老板一愣:都過去這么久了,你怎么……
你就說你從哪里得到的消息。
我忘了。老板抹了把臉,丟開蔓蔓去忙店里的事情。
怎么會忘呢?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從哪里聽來的消息,還是你親眼看見的?
老板整理了一會兒前臺的小柜子,突然抬起頭來,誠懇地說:我真的忘了,下次我會記好的,反正安慶不可能只來這么一次。
你不告訴我是吧?
我不能撒謊對不對?真的想不起來了。要不,去問下你舅舅?
蔓蔓掉頭就走,她知道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問出來。
出了門,奮力蹬起自行車,不一會兒就來到福林派出所,她有辦法查出安慶有沒有被抓過。兩年前,舅舅突然從家里消失,一個多星期了還不見人影,當時是川菜館老板給她出的主意,讓她去派出所報失蹤,接待她的人自言自語:前段時間抓了一批賭博的,他會不會在那批人里面呢?那人在一個簿子里找了幾遍,沒找到舅舅的名字。她便知道,抓起來的人,是有一個專門登記的簿子的。
同樣打著報失蹤的借口,蔓蔓主動問人家,好打牌的安慶會不會是被抓起來了?
誰告訴你打牌會被抓的?好久都沒抓過打牌的了。
有多久沒抓過?
還是去年初抓過一次的。
那,砍人呢?安慶也喜歡打架,打起來就拿刀砍人。
真有那事,肯定要通知家里人的。
好了,所有的疑點都在舅舅那里,似乎舅舅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
蔓蔓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十點多了,舅舅居然沒睡覺,正在給小慶喂米粉。
舅舅,你別騙我了,我連派出所都去問過了,安慶沒有砍人,也沒有被抓,我就是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對我撒這個謊。
舅舅不吱聲,一口一口喂孩子,直到刮完碗里最后一口米糊,才回過頭來望著她說:如果不撒謊,我要怎么跟你說?說安慶嫌你素質(zhì)低,好吃懶做,還愛去牌桌上偷他的錢,丟他的人?
似乎有道理,但蔓蔓仍然覺得迷霧重重。
舅舅提醒她:你在外面最好不要提到這個孩子,不要讓人家知道你生過孩子,只要你自己不說,沒人會知道。誰沒走錯過路,繞過那個坑,回到正路上來就好了。
孩子不是我的坑,我也不打算繞過去,我要一直守著這個坑,守他一輩子。
你以為這是對他好?恰恰相反,如果你夠聰明,就應(yīng)該跟你媽一樣,自己先跳過去,回頭再來搭救他。
你肯定沒有告訴我媽吧?我媽至今都還不知道我的情況對吧?
她那個大忙人也沒來問我呀。對了,這事先別告訴你媽,她要是知道了,恐怕你活不了,我也活不了。
期望中的一幕終于出現(xiàn)了,媽媽拎著漂亮的皮包,一身洋裝,匆匆從理發(fā)店前經(jīng)過。蔓蔓顧不得手上全是泡沫,用肩膀頂開門跑了出來。
蔓蔓去跟別的店員小聲說了幾句,那個店員過來站在蔓蔓剛才的位置,把蔓蔓騰給了她媽媽。
蔓蔓洗頭已經(jīng)很熟練了,一邊說著那套程式化的服務(wù)用語,一邊夾進幾句自己想說的:這是我第一次給媽媽洗頭哎!媽媽,我們的頭發(fā)很像,都是很軟很細的那種。媽媽你有幾根白發(fā)了,待會兒我?guī)湍惆蔚舭?。媽媽,我們這里還可以免費修眉哦,待會兒我也幫你修一個。
偶爾一抬頭,蔓蔓的手抖了一下,媽媽在鏡子里流淚,兩條長長的、發(fā)光的濕印一直爬到下頜邊緣。
當初我生下你,可沒指望你當洗頭妹。
蔓蔓停下來,傻站著,她正琢磨著要怎樣告訴媽媽那件事,媽媽都哭起來了,她是說還是不說呢?
她一停,媽媽的眼淚流得更兇,得安慰安慰媽媽呀,說什么呢?她看到媽媽身上穿的衣服,信口說了起來:媽媽你這件衣服真漂亮,好襯你的皮膚。媽媽你的耳環(huán)也很漂亮,等我發(fā)工資了,我也想去買副耳環(huán)來戴。媽媽大吼一聲:你給我閉嘴!endprint
那,我們?nèi)_洗吧。
她帶媽媽到另一個房間,服侍媽媽舒舒服服地躺下。媽媽全身都在她眼皮底下了,這種姿勢讓她有種取得了主動權(quán)的感覺,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現(xiàn)在不說的話,又不知要何時才能碰到媽媽了。她試好水溫,看看周圍,伏在媽媽耳邊說:旁邊有人,我說句話,媽媽聽了克制點,不要太大聲。
你說。
她看到媽媽繃緊了身體。
媽媽,你當外婆了,我兒子快一歲了,他叫小慶,舅舅和外婆幫我?guī)е?/p>
媽媽的身體彈了一下,直挺挺坐了起來,蔓蔓趕緊用干毛巾把媽媽的頭包起來。
媽媽抓著她,幾大步?jīng)_到外面角落里,壓低聲吼道:怎么回事?
本來是說等我到了年齡就去跟我領(lǐng)結(jié)婚證的,后來他突然不要我了,他不要我,我也不想死纏著他,我也有自尊心嘛。她的聲音細得像蚊子,但總算把事情全說出來了,她還以為要好大一篇才說得清楚呢。
媽媽開始撕扯身上的防水罩衣,帶子都扯斷了,蔓蔓去拽她的手:先把頭上沖一下嘛,這樣對頭皮很不好。
重回洗頭的位置,媽媽咚地倒在長椅上,淙淙水流中,媽媽的身體一抖一抖的,雖然她捂著嘴,旁邊的人還是聽見了,不停地往這邊看。
洗完,吹干,媽媽把蔓蔓揪到領(lǐng)班跟前,替她請了假,拖著她來到路邊,揚手站了一會兒,打到一輛車,兩人直撲福林。
蔓蔓想說什么,媽媽抬手制止了她:再說一個字,我就掐死你!
媽媽打通了舅舅的電話,并沒說自己正在回福林的路上,也沒說跟蔓蔓在一起,只確認了一件事,舅舅此刻正好在家。
一進門,媽媽端起手邊一把椅子,直直地向電視機扔去,可惜她力氣不夠,椅子沒有命中目標,中途掉了下來。舅舅看一眼她身后的蔓蔓,什么都不打算說了。
我把女兒托付給你,每月寄給你錢,足夠養(yǎng)活你這個寄生蟲,你就是這樣保護她的?我今天不跟你拼個你死我活我就不是人!
兒大不由娘,何況我只是個舅舅。你問她,她是趁我不在家的時候跑到安慶家去的,我回來一看,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了。不要一味地責怪我,你這個母親又為她做過什么?人家把貓狗寄養(yǎng)在寵物店里還定期過來看一眼,你呢?多久才偷偷回來看她一次?半年還是一年?你早就背叛她了,拋棄她了,還有臉來找我興師問罪。話又說回來,姑娘大了總是要嫁的,也沒有錯太遠。
媽媽的臉幾乎成了紫黑色,指著舅舅說:別的就不說了,你怎么能讓她把孩子生下來?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我可以帶她去處理掉啊。你還費力把她藏到那么遠的地方生下來,為什么?就為了留下個罪證好毀掉她今后的生活?
我當然有我的想法,你不替她著想,我也不替她著想,她什么都沒有,將來怎么過?
真是好笑,你把她害到這步田地的同時,難道還替她想了些什么?
你等著。舅舅轉(zhuǎn)身去了里屋。
舅舅拿來一只文件袋,掏出里面的東西,一件一件展示給媽媽。
這是收養(yǎng)證,這是戶口簿,這是拆遷補償合同,下個月就要到位了。早就叫你想辦法把蔓蔓的戶口搞定,你總是拖,一直拖,要是她有福林的戶口,我也不會抓破腦殼想出這個笨辦法來。
媽媽盯著那些東西,突然不說話了。
舅舅端來一杯水,遞給媽媽,媽媽一抬手,水杯碰翻了,水灑了一地。
你這是何必呢?舅舅一臉悲傷地望著媽媽。
媽媽整張臉都被淚水打濕了,就像她不止長了兩只眼睛,而是整個額頭都長滿了眼睛一樣,淚水嘩嘩而下,徹底淹沒了她。
眼淚流完了,媽媽的臉變干了,她擤了把鼻涕,一個人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蔓蔓看到舅舅追上了媽媽,兩人在路邊指手畫腳張牙舞爪地吵了起來。
兩個大人吵上了,反倒沒蔓蔓什么事了,蔓蔓來到外婆房間,外婆一邊打盹一邊用一只腳晃著老式搖籃,但搖籃里面是空的,再一看,小慶蜷縮在小沙發(fā)上的衣服堆里睡著了,不禁笑了起來:外婆,你干嗎要搖一只空搖籃???
外婆趕緊起身找孩子,卻對蔓蔓懷里抱著的孩子視而不見。
她想看看舅舅到底給媽媽看了什么東西,一見之下,竟然讓媽媽陡地沒了脾氣,但她找不到那只文件袋了,舅舅把它藏起來了。
媽媽又來了,這回不是來洗頭,是來約她吃飯的。
媽媽把她帶到一家韓式料理店,一人一鍋鐵板飯,拌得熱氣騰騰。媽媽說:我后來仔細想過了,你舅舅……也有點道理,我們女人,自己的物質(zhì)生活要有保障,然后才談其他。
蔓蔓不說話,人人都有大篇大篇的道理,就她沒有,有也說不出來。
你就當做了一場夢。改天我?guī)闳ベI幾件衣服,一切從頭開始。
蔓蔓還是無話可說。
拆遷得來的房子有三套,外婆一套,舅舅一套,舅舅收養(yǎng)的孩子一套。
舅舅收養(yǎng)的孩子?你指小慶?
媽媽抬手捂住嘴,好像在強忍惡心,好一會兒才說:如果舅舅不辦收養(yǎng)手續(xù),小慶就是黑戶,就上不了戶口。舅舅說了,小慶那套房子歸你。
蔓蔓瞪著眼睛想了好一會兒,耷拉下眼皮,盯著鐵鍋問:沒有小慶,就沒有我的房子,是吧?
那當然,你的戶口又不在福林。
蔓蔓拾起又長又重的不銹鋼飯勺,狠狠舀了一口,拼命塞進嘴里,囫圇咽下,又舀起一口,塞了進去。
媽媽皺起了眉頭:又沒有誰跟你搶,你就不能吃慢點?
蔓蔓含著飯說:真是個好孩子,就像是專門為了報答我而出生的一樣。
媽媽看了她一眼,夾起一根薺菜,心不在焉地咬起來。
知道你為什么不喜歡我了,我什么都不能報答你。
媽媽嘴里的薺菜掉了出來:我沒有不喜歡你。
你喜歡弟弟,弟弟比我聰明。
媽媽眼里浮起淚光:你知道嗎?一個母親,就是一列火車的列車長,不能因為某個乘客不舒服,就停下來,耽誤大家的行程,她只能一邊安撫這個不舒服的乘客,一邊保持速度帶著大家往前跑。endprint
蔓蔓聽不進媽媽的感慨,繼續(xù)說自己的:可惜那天你沒看到小慶,他很可愛的,眼睛很大,亮晶晶的。我覺得他一點都不像我,大概像安慶吧,但仔細一看,也不像。他誰都不像,他像他自己。
媽媽望著她,忘了吃飯。
等他大一點,我想把他帶到城里來上幼兒園。
媽媽放下飯勺。
放了學,我就把他接到理發(fā)店來。我要給他留最時髦的發(fā)型。
不可能,你好好上班,孩子留在福林,交給舅舅。我都說了,一切重新開始。
我不要讓他像我,自己在福林,媽媽在城里,我想讓他每天每天都跟我在一起。
那你就得自己創(chuàng)造條件,你現(xiàn)在還沒有跟孩子在一起的條件。
既然我在福林有了房子,我想回福林找個工作。如果我把孩子養(yǎng)得好,人見人愛,不愁安慶不重新回到我身邊來。
不要想著那個家伙了,不是什么好人,越早離開越好。
只要小慶長大了喊他幾聲爸爸,他就會回來的。你不知道,有段時間他對我真好,抓起一把錢就塞給我,數(shù)都不數(shù)。
媽媽拿起餐巾紙揩眼睛,揩了這邊揩那邊。
蔓蔓一鍋飯已吃了大半,媽媽那鍋還沒怎么動,忍不住說:你吃不完嗎?分我一點吧。
媽媽說:你就不能少吃點?現(xiàn)在腰圍一尺八的人都在喊著減肥。
我生孩子的那家人,家里沒什么吃的,每天到了下午三四點,我就餓得渾身發(fā)抖,直流冷汗,到現(xiàn)在都不能餓,一餓就心慌,就得馬上吃東西。
媽媽在喉嚨里咳了兩聲,把鍋里的飯撥了一半給她。
你先好好上班,等我把弟弟服侍到高中畢業(yè),就來找你,我們娘兒倆一起吃一起住,把過去欠你的統(tǒng)統(tǒng)還給你。
好啊,正好你有經(jīng)驗,再把小慶也服侍到高中畢業(yè)。
媽媽在桌子下面踢了她一下,看看左右,低聲說:成天把孩子掛在嘴上會對他不利,如果你想要他平安長大,順順當當,就不要總是小慶小慶的。
蔓蔓一臉緊張地捂住嘴:我已經(jīng)說了這么多了,不要緊吧?
以前就算了,現(xiàn)在開始改。誰不喜歡自己的孩子,放在心里!
吃完飯,媽媽帶蔓蔓去買衣服,又買了胭脂和眉筆,讓化妝師現(xiàn)場給她涂抹了一通,蔓蔓看看鏡子,高興得咧嘴直笑。
還是跟媽媽在一起好,人漂亮了,心情也變好了。
所以你不要總是往福林跑了,有時間就來找我,只要不是周末,不是晚上,不是周一到周五的上班時間,其他時間你都可以來找我。
蔓蔓認真想了想:那你就沒時間見我了。
媽媽苦笑:總之,來之前先打個電話。
蔓蔓不得不降低回福林的頻率,因為老板突然很不高興:你每次都說只回去半天,結(jié)果呢,你走的時候無限提前,回來的時候又無限推遲,加起來差不多就是兩天,這兩天我還得照樣給你發(fā)工資。這樣下去不行,如果你家里實在離不開你,你就留在家里,否則你就必須像其他人一樣,一個月請假不要超過一次。
蔓蔓愣了好久,決定給媽媽打個電話,媽媽見過老板,她想請媽媽來跟老板說說。
結(jié)果媽媽給了她一個意想不到的辦法:老板不讓你回你當然不能回,你可以給舅舅打電話讓他把小慶抱來給你看看。注意,不要直接抱到店里來,你們可以約定一個地方。
媽媽真有辦法。蔓蔓在電話里跟舅舅說了那個意思,舅舅滿口答應(yīng)。
到了約定好的那個下午,蔓蔓還是沒有接到舅舅的見面電話,忍不住打了過去,舅舅說:哎呀不巧,家里水管子壞了,我在找人修水管,如果今天能修好,我明天就過來。如果修不好,我就過兩天來,你不要著急,小慶好好的,能吃能睡。
舅舅幾乎每次都要爽約,蔓蔓屈指一算,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見到小慶了。
這邊老板又交給蔓蔓一個新任務(wù),讓她兼職煮飯,到了飯點,蔓蔓就放下洗頭的事,去后面廚房里給六名店員做飯。
你等于是雙薪了,足不出戶,就能拿上雙薪,上哪兒去找這么便宜的事。
蔓蔓又給媽媽打電話,媽媽喜出望外:你運氣真好,好好干,爭取在那兒學會理發(fā),我聽說理發(fā)師跟廚師一樣,是可以評級的,到了一定的級數(shù),你就是人人都想挖的造型師。
蔓蔓就想,自己要是成了星級理發(fā)師,工資肯定會高一些,就可以把小慶帶到城里來了,從此沒事就盯著理發(fā)師的雙手,媽媽說,那才叫學藝。
有一天,舅舅一臉焦急地站在玻璃櫥窗外向蔓蔓招手。
外婆沒來找你?
外婆?怎么可能?她又不知道我在這里。
完了!舅舅的視線茫然地轉(zhuǎn)向大街:外婆走丟了。平時我都是把她反鎖在家里,偏偏就疏忽了這一次,我已經(jīng)找了一天多,派出所也報案了,到現(xiàn)在一點線索都沒有。
蔓蔓想想外婆慢吞吞行走的樣子,安慰舅舅說:她不會走遠的,她手上又沒錢,不可能坐車,不坐車她就走不遠。
應(yīng)該不會走太遠,她手里還抱著小慶呢,一老一小跑到哪里去了呢?
蔓蔓眨巴了兩下眼睛,拔腳就往外跑。
舅舅好不容易揪住她,問她要去哪里。她說不出來話,光是抖著嘴唇,兩邊眼角高高地翹著,似乎剛才這幾步耗光了她體內(nèi)的水分,眼底都干燥發(fā)紅了。
媽媽!蔓蔓只喊得出這兩個字。
我來之前已經(jīng)給你媽媽打過電話了,她也在幫著找。
第二天下午,外婆有消息了,果然沒走出福林,有人認出了她,將她送了回來,但小慶還是沒找到,問她把小慶放到哪里去了,她一會兒說放在長椅上,一會兒說一個婦女幫她抱著。
蔓蔓的反應(yīng)已不像最初那么強烈,只會張著嘴點頭,或是機械地搖晃身體。
這年春節(jié),蔓蔓回舅舅家過年,路上偶遇安慶。她喊了聲安慶,安慶本打算走開的,想想又停了下來,望著她:理發(fā)學得怎么樣?
蔓蔓明顯比以前遲鈍了,面無表情地問他:我們的孩子丟了,你知道吧?endprint
安慶點燃一根煙,深吸一口,慢悠悠地說:怎么會不知道?福林就這么大。
是外婆把他弄丟的,她要不是我的外婆多好,我不能掐死自己的親外婆。
不是她。
我舅舅親口說的。
反正不是她。
那會是誰?
安慶的目光轉(zhuǎn)向不遠處的高層建筑,問蔓蔓:你的新房子在幾樓?
十一樓,舅舅把它租出去了,外婆的房子賣了。
如果我是你,就把產(chǎn)權(quán)證從你舅舅那里拿回來,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蔓蔓心里存不住事,回去就跟舅舅提出要產(chǎn)權(quán)證,要住自己的房子。
舅舅在看電視,是戲曲頻道,一個身披鳳冠霞帔的人在那里不緊不慢四平八穩(wěn)地唱。舅舅抽個空子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誰給你出的主意?那房子是小慶的,憑什么給你?
電視聲音有點大,蔓蔓怕舅舅聽不見,把聲音提高了些:小慶是我兒子,我是他媽媽,我當然可以住他的房子。
你喊什么喊?舅舅橫了她一眼,起身拿來戶口本,在蔓蔓面前晃了一下:在這里,小慶是我的養(yǎng)子,這是國家法律承認了的,小慶是未成年人,作為他的監(jiān)護人,我有權(quán)處理他的一切財產(chǎn)。
他怎么成了你的養(yǎng)子了?小慶明明是我的兒子。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你們的關(guān)系不合法,上不了戶口,只能由我出面,我出面就只能是養(yǎng)子,不可能是孫子。
那我呢?我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養(yǎng)父,你總不能是他媽媽吧?
舅舅出門去了,蔓蔓站在原地未動,眼睛盯著電視。
這期間,外婆出來過一次,擦身而過時,嘀咕了一句什么,她沒反應(yīng)。
直到半夜,舅舅推門進來,蔓蔓還站在那里,電視里重播著他白天看過的節(jié)目,不禁笑了一聲:你也喜歡看這節(jié)目了?
坐下之后,舅舅似乎覺得哪里不對勁,回頭一看,不禁一聲驚呼:你頭發(fā)怎么了?
蔓蔓頭上像被撒了一層白粉似的,從額頭和兩鬢開始,均勻地向后緩緩推進,只有后腦勺和發(fā)梢暫時還黑著。
舅舅站起來,摸了摸她新白的頭發(fā),僵粗如鋼絲。摸到腦后時,蔓蔓猛地抬起手,擋開了舅舅。
我明白了!
什么?舅舅屏住呼吸,盯著她問。
合同,還有小慶。
話音剛落,舅舅看到她余下的黑發(fā)瞬間變白。
(標題書法:陳 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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