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平
中國民族構建的二重結構
文/周平
目前,無論在官方文獻還是學術討論中,“民族”既可指與國家結合在一起的國族,又可指國族的各個組成部分。這不僅影響到對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相關論述的理解和引用,也對民族政策的制訂和執(zhí)行造成了實質性影響。如此一種復雜關系和局面的出現(xiàn),與中國近代以來的民族構建過程具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甚至就是這一過程的直接后果。因此,梳理中國的民族構建過程,進而厘清不同意義上的民族的性質和特點,就成為正確認識和把握當下民族和族際關系狀況的必由之路。
中國的民族結構和族際關系具有獨特性和復雜性。一方面,所有的中國人被界定為中華民族;另一方面,歷史上形成的各個歷史文化群體,也被界定為民族且被確定為中華民族的組成部分。每個民族由于享有特定的利益,也就成為了利益群體。由于如此,各個民族在朝著民族實體方向發(fā)展的同時,還積極地爭取作為一個民族的集體性權益。對于那些未獲得民族地位的歷史文化群體來說,爭取民族身份、地位及相關的權益也成為自己的奮斗目標。如此一來,一系列的矛盾和問題就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
一方面,各個民族的民族意識持續(xù)增強并趨于旺盛,國內族際關系剛性化的特征日漸明顯。在國家民族政策的扶持下,各個民族呈現(xiàn)一種快速發(fā)展和增強的趨勢。民族意識日漸增強,維護和增強集體性權利的要求日漸凸顯,包含著民族權利要求的矛盾也逐漸增多。而且,各個民族爭取的集體權利,最終都指向了政治權利?,F(xiàn)實中的諸多具體的矛盾和沖突,也與此直接相關或具有高度的關聯(lián)。
另一方面,隨著各個民族日益實體化,作為國族的中華民族則日漸虛擬化。對于中華人民共和國這個新興的民族國家來說,中華民族不僅是巨大的歷史遺產和政治遺產,也是重大和根本性的政治資源,并構成了中華現(xiàn)代國家制度的重要基石。因此,國族的衰弱和虛化,就會動搖國家制度的基礎。同時,在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的進程中,中華民族的衰弱和虛化,還將會造成嚴重的影響。
上述矛盾和問題并非是偶然的而是結構性的,不僅長期存在而且一直處于持續(xù)發(fā)展的過程之中。一些民族的精英,不僅極力推動民族意識,而且在將西方的族際政治理論在國內傳播的同時,也將本民族的民族意識系統(tǒng)化、理論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與此同時,否定中華民族的聲音也在不斷走強。有的論者提出,從來就沒有作為一個實體存在的中華民族,認為中華民族只是歷史上各個民族的統(tǒng)稱,甚至直接把中華民族說成是偽命題。這樣一些在傳統(tǒng)思維和理論中關注不多的情況的凸顯,對中國民族結構和族際關系的觸動和影響,是根本性和長期性的。
民族關系中這些新的情況和問題,以及理論上和政策上、實踐中和學術討論中的相關爭論,都指向了一個“結”,即如何對中華民族和中國各民族這兩類民族進行認識、定位和評價。而要厘清民族關系和民族問題上的各種觀點和爭論,追尋到諸多問題的圭臬,就有必要去回溯并梳理中國近代以來的民族構建過程,從對歷史的反思中理清問題的來龍去脈,進而澄清理論上的問題。
“民族”并非是在中國特定的社會歷史文化環(huán)境中形成的概念,而是一個由外部傳入的概念。民族(Nation)概念產生于歐洲,是歐洲特定社會歷史條件的產物,并伴隨著歐洲民族國家的影響而廣泛傳播。誠然,中國的歷史典籍中也曾出現(xiàn)過“民族”二字,但這與西方近現(xiàn)代意義的“民族”概念相去甚遠。中國近代以來的民族,或者說能夠用“民族”概念指稱的人群共同體,都是近代以來在特定社會條件下構建起來的。
這樣的構建與西方“民族”概念的傳入直接相關。“民族”作為一個外來概念,是由梁啟超引入中國的?!懊褡濉备拍畋灰牒螅⒓淳脱葑兂蔀橐还删薮蟮乃枷胗^念力量,對近代中國的民族構建產生了重要影響。首先,“民族”概念以西方民族國家的巨大力量和示范為推動力而實現(xiàn)全球傳播,蘊涵著強大的社會政治能量;其次,中國構建民族國家的歷史進程,不僅對“民族”概念產生了現(xiàn)實的需求,也對其傳播和影響的發(fā)揮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再次,“民族”是民族主義的核心概念,挾帶著意識形態(tài)的力量,一旦被社會政治力量接受便會產生廣泛的影響;最后,“民族”概念與當時的族際關系結合,既能滿足由多個族類群體凝聚為一體的龐大族體單位對族稱的期待,也能滿足各自仍具有相當獨立性的族體單位對族稱的期待,因而能轉化為現(xiàn)實的力量。因此,“民族”概念進入中國后,就演變成為巨大的“概念力量”,對近代以來的民族構建產生了牽引作用。
西方的民族概念被引入的時候,中國既有的各個族類群體經過長期的交往和融合而日漸朝著一體的方向發(fā)展,逐漸成為一個呼之欲出的龐大族類群體。但與此同時,組成這個龐大族體的各個次一級的族性群體也仍然存在。在這樣的現(xiàn)實下,“中華民族”與“各民族”這兩個由西方的民族概念演化而來又各不相同的概念便隨之出現(xiàn)。這兩個概念的現(xiàn)實影響,在當時社會政治力量與之結合并意識形態(tài)化后逐漸形成。一方面,“中華民族”概念在辛亥革命后被置于中華民國的框架內,得到了國民黨的強力支持。另一方面,中國“各民族”的概念,則在中國共產黨的文獻中得到了較多的運用。
在第一次國共合作中,國民黨和共產黨在民族構建問題上的態(tài)度盡管存在差異,但并未形成明顯的對立。而在國共合作破裂和大革命失敗以后,國共兩黨在民族構建問題上的分野日漸明顯,“中華民族”和“各民族”概念在兩黨文獻中出現(xiàn)的頻率也有了很大的差別。“中華民族”和“各民族”(核心是“少數(shù)民族”)概念得到國民黨和共產黨兩大政黨的支持,便成為了政黨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概念,其影響力也就遠遠超過學術概念和一般思想觀念的意義,從而具有更大的影響,對近代中國的民族構建形成了現(xiàn)實的牽引。
“中華民族”和中國“各民族”民族地位的確定,導致了兩種不同的民族構建過程:一是,由歷史上各個族類群體凝聚為一體的中華民族的構建;二是,在凝聚為一個統(tǒng)一整體的同時又具有相當獨立性的各個族類群體自身的民族構建——在處于主體和“凝聚核心的漢族”(費孝通語)的地位不容置疑的情況下,這樣的民族構建就表現(xiàn)為各個少數(shù)民族的構建。于是便形成了中國近代以來極富特色的民族構建過程,出現(xiàn)了一種民族構建的雙重變奏。
在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國歷史上的最后一個王朝并開啟中華民族國家構建的歷史進程后,中華民族的構建便全面展開。20世紀的三四十年代以后,隨著日本帝國主義侵華步伐的加快,中國陷入了近代以來最大的危機。在抗擊共同敵人的斗爭中,各個民族不僅加強了相互聯(lián)系,而且加深了對“中華民族”的認同,促成了中華民族意識的覺醒和增強。在此過程中,國共兩黨以中華民族思想進行的動員和宣傳,以及結成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加強了中華民族的凝聚。同時,思想界關于“中華民族是一個”的認識的確立,對中華民族的構建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箲?zhàn)勝利后,一個以“中華民族”為族稱的民族實體便逐漸浮出了水面。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實現(xiàn)了中華民族與國家的結合,中華民族因此而具有了國家的形式,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國族,并登上了世界歷史的舞臺。
中國“各民族”的構建——實質上是各個少數(shù)民族的構建,也交織于中華民族構建的過程中。其中,中國共產黨的推動,發(fā)揮了關鍵性的作用。黨的六大曾明確提出:“統(tǒng)一中國,承認民族自決?!贝撕笙喈斠欢螘r間內,黨的民族政策都十分強調“各民族”和“少數(shù)民族”,支持它們行使自決權??谷諔?zhàn)爭勝利前后,中國共產黨放棄了此前的民族自決和聯(lián)邦制的主張,民族區(qū)域自治逐漸成為黨的基本民族政策。誠然,從民族自決到民族區(qū)域自治,是一個根本性的轉變。但從民族構建的角度來看,推動少數(shù)民族發(fā)展的基本原則并沒有改變。少數(shù)民族構建的真正完成,是經由新中國成立以后國家推動的民族識別而最終實現(xiàn)的。通過大規(guī)模的民族識別,黨和國家不僅確認了55個少數(shù)民族,而且明確了其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使它們成為了中國國內的民族,國家針對各個少數(shù)民族的權利保障而制訂的政策也被明確界定為“民族政策”,少數(shù)民族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被確定下來,中國“各民族”的構建最終完成。
正是在上述兩種交織在一起的民族構建過程中,一個以“中華民族”為族稱并具有國族地位的民族實體形成了,進一步支撐起中華現(xiàn)代國家的制度體系。與此同時,包含漢族在內的56個民族成為了中華民族大家庭中固定的和法定的成員。
上述二重性民族構建過程造就了兩類具有本質差異的民族,即中華民族和組成中華民族的各民族。這是一種十分獨特且復雜的民族現(xiàn)象和民族結構。一是,中華民族是復合性的且具有突出的結構性特征,它不是“公民的民族”而是“民族的民族”;二是,組成國族的各個族類群體被賦予了政治的內涵,成為了政治性的民族;三是,中國的族際關系既有各個民族與中華民族的關系,也有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的關系,還有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關系,而且都要以“政治化”的方式來加以對待。
在這個獨特且復雜的民族結構和族際關系結構中,組成中華民族的各個民族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受到了特別重視。黨和國家在促進各民族的平等、團結和共同繁榮的過程中,構建了一個龐大的民族政策體系來維護各個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同時,為了給這樣一套民族政策體系提供必要的理論支撐,內容豐富的民族理論也隨之構建起來。現(xiàn)行的民族理論大都是圍繞著維護少數(shù)民族權益展開論述的。相比之下,中華民族的論述卻付之闕如,至少是缺乏對中華民族的完整論述。于是出現(xiàn)了十分吊詭的現(xiàn)象,即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民族理論中缺少中華民族理論。
這種民族理論和政策的長期實施,逐漸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政治文化:凡是有利于增強少數(shù)民族權益的言行,都受到支持、鼓勵甚至縱容;凡屬不利于增強少數(shù)民族權益的言行,即使是學術探討,都會受到壓制、批評甚至打擊。這樣的政治文化的不斷強化,又助長了其他問題的出現(xiàn)。如,要求將那些未被確定為民族的族類群體升格為民族,民族區(qū)域自治中只講權利而不講責任和義務,甚至把民族區(qū)域自治地方說成是某個民族的地方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由二重性的民族構建所造成的民族結構和族際關系本身也處于變化的過程之中。各個歷史文化群體在被構建成為民族、獲得了民族的地位以后,便不僅要按民族的發(fā)展邏輯去發(fā)展自己,而且要依一系列有關民族權益的理論來爭取自己的利益,于是便導致了一個具有新的歷史特點的民族過程。隨著這個過程的展開,少數(shù)民族的族體規(guī)模迅速增大,民族意識快速發(fā)展,爭取民族集體性權利的要求逐漸走強,族際關系不斷剛性化等一系列新的問題逐漸出現(xiàn),中華民族的結構性特征也被固化了。這樣一來,隨著組成中華民族的各個民族越來越實體化,越來越朝著分殊化方向發(fā)展,中華民族卻被架空了并逐漸走向虛化。
此外,當代中國民族的特殊結構,也將國家認同置于一個特殊而復雜的環(huán)境之中。在所有人都分屬于不同的民族,民族身份成為公民基本的政治身份的情況下,個人對國家的認同就必須經過民族這個環(huán)節(jié),從而形成一個公民(或個人)→民族→國家(或國族)的鏈式結構。如此一來,如果某個民族在國家認同上存在問題,便會導致相當一部分國民的國家認同出現(xiàn)問題,進而影響到國家認同的鞏固和提升,甚至對國家的統(tǒng)一和穩(wěn)定造成影響。
新中國成立后的相當長時間內,民族政策、意識形態(tài)以及相應的政治文化等,推動中華民族鞏固和一體化的作用較弱,維護各民族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權益的作用則比較強?,F(xiàn)行憲法中沒有“中華民族”或“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表述,只有“中國各民族”、“中國各族人民”、“各民族公民”的提法。因此,推動中華民族發(fā)展的力量明顯薄弱,現(xiàn)實推動也十分乏力。相反,少數(shù)民族發(fā)展的推動力量卻持續(xù)而強勁。在這樣的形勢下,中華民族的虛化和少數(shù)民族的發(fā)展就成為當代中國民族過程的基本特點。與此同時,民族結構和族際關系結構中蘊涵的矛盾和問題也進一步地顯現(xiàn),對國家的統(tǒng)一、穩(wěn)定和發(fā)展造成了深刻的影響。
在2002年召開的中共十六大上,中國共產黨已經明確將自己定位為“執(zhí)政黨”,并確立了執(zhí)政黨意識。2010年中國的GDP超越日本而居于世界的第二位,表明中國的崛起已經浮出了水面。2012年,習近平總書記又提出了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在這樣的條件下,從執(zhí)政黨的立場、在世界范圍內激烈的國家競爭和民族競爭中實現(xiàn)國家崛起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角度,全面地審視中國的民族結構、民族關系結構和兩類民族發(fā)展的進程,已經成為時代和歷史凸顯出來的重大課題。從今天中國所處的形勢來看,促進中華民族的構建,推動中華民族的鞏固和發(fā)展,是符合時代發(fā)展要求的理性選擇。
在2014年召開的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并沒有沿用“中國各民族”的提法來論述中國的民族問題和民族工作,而是多次使用了“中華民族”、“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并以此來論述中國民族工作的重大問題。這就明確提出了一個嚴格意義上的中華民族思想,實現(xiàn)了民族工作中的重大理論創(chuàng)新,而且給出了最高決策層對中華民族發(fā)展的態(tài)度,闡述了促進中華民族發(fā)展的政策主張。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民族區(qū)域自治不是某個民族獨享的自治,民族自治地方更不是某個民族獨有的地方”的論述,以及《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加強和改進新形勢下民族工作的意見》關于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尊重民族差異而不強化差異,保持民族特性而不強化特性”的闡述,不僅表明了國家決策層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推動中國民族構建問題上的明確態(tài)度,也顯示了平衡兩類民族的發(fā)展,尤其是推動中華民族構建的選擇。
在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凸顯了中華民族構建和發(fā)展的重要意義,以及國家決策層已經給出了新形勢下民族構建的明確態(tài)度的情況下,對中華民族的性質、特點和意義,以及推進中華民族一體化的意義和路徑等根本性的問題進行全面的理論闡述,構建一個完整的中華民族理論,是今天中國在民族構建問題上進行理性選擇的重要內容,也將會對中華民族的構建、建設、發(fā)展和完善產生積極的推動作用。
(作者系云南大學特聘教授、長江學者;摘自《思想戰(zhàn)線》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