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謙
中國藝術研究院在讀博士
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取得勝利后,周作人以漢奸罪被捕,初判死刑,后改為15年刑期。人被羈于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苦悶之中,寫《兒童雜事詩》自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重獲自由,為解生活困難,將詩稿賣給《亦報》。報社請豐子愷配漫畫,1950年2月開始將《兒童雜事詩》署名“東郭生”刊載,轟動一時。
周作人對豐子愷的漫畫,早年曾撰專文稱贊;豐子愷成名,也有賴于以周作人為骨干成員的文學研究會機關刊物《文學周報》的推重。依常理,此番當是一次彼此融洽的合作,尤其在周作人一方,“漢奸”之名并未洗清,豐子愷為其作品配畫,周氏更當十分領情,然而并非如此。1963年,周作人在給香港作家鮑耀明的信中表達了對豐子愷漫畫的評價:“豐君的畫,我向來不甚贊成,形似學竹久夢二者,但是浮滑膚淺,不懂‘滑稽’?!彪S著歲月增長,一個人的藝術評價標準自然發(fā)生變化,但據(jù)學者考證,周作人這一態(tài)度的轉變更多是與人事有關。
豐子愷書畫
不過豐子愷取法于日本畫家竹久夢二,確是事實。
豐子愷是浙江桐鄉(xiāng)人,生于1898年,自幼好美術。1914年,他從家鄉(xiāng)石門高等小學畢業(yè),帶上母親給他準備的寓意“高中”的糕和粽子,前往杭州求學,考入杭州的浙江第一師范。當時美術、音樂教師是李叔同,他憑著從日本著名油畫家黑田清輝那里學來的畫技,重視西洋素描繪畫的嚴格訓練,使豐子愷眼界大開,倍加用功。李叔同對他的進步十分滿意,說在所教的學生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快速的進步。在豐子愷后來的回憶中,李叔同的贊賞使他“猶如暮春的柳絮受了一陣激烈的東風,要大變方向而突進了”。1918年,李叔同剃度為僧,一轉身成為高僧弘一法師,二人的師生關系卻延續(xù)終生,未曾斷絕。此是后話。
“豐子愷”之得名,與他杭州求學有關。他剛出生時,父母給他取名“豐潤”,乳名“慈玉”。讀小學時,改名“豐仁”。進入浙江第一師范后,他因善于寫文章,受到國文老師單不庵器重,為他取字“子顓”,后又改為“子愷”,“愷”、“顓”均為安樂之意。此后,“豐子愷”便成為正式名稱,在早期作畫時亦曾用ZK署名,是借用了“子愷”二字的英文縮寫。
老師的過分表揚,對學生既是前進動力與蓬勃興趣的鞭策,另一方面也有毒藥的成分。因受了李叔同的好評,豐子愷幾乎放棄了其他所有學科,專攻繪畫。1919年夏畢業(yè)時,因成績不佳,工作無著,又不愿回故鄉(xiāng)小學任教,便跟著學長吳夢非、劉質(zhì)平到上海開美術學校,教西洋畫。隨著大批留日美術生回國,靠劣質(zhì)翻印品來了解西洋畫的豐子愷自覺難再維持,決意做一個“留洋美術家”??恐赣H和岳父的資助,1921年春,豐子愷赴日本留學。他帶的錢只夠在日本待10個月,但已足以讓他有緣在“神田的舊書店”發(fā)現(xiàn)竹久夢二繪畫的魅力。
豐子愷書法
豐子愷從竹久夢二漫畫所表達的朦朧傷感的情緒和洗練的技法中,找到了與自己心性契合的東西。他決然放棄油彩與畫布,轉向易被國人欣賞的畫風。其時他并不熟悉國畫,但他從清末非專業(yè)畫家曾衍東的作品中找到了借鑒元素,即在畫家畫、文人畫之外,另辟出一路不完全依靠傳統(tǒng)筆墨,而以表達人文關照為主的人物畫路數(shù)。
回國后,一邊教書、一邊嘗試竹久夢二式畫風的豐子愷,經(jīng)朱自清、鄭振鐸等人的宣傳,短時間內(nèi)即在文化界受到較多關注。周作人撰文說:“這種插畫在中國也是不常見的……中國有沒有這種漫畫,我們外行人不能亂說,在我卻未曾見到過,因此對于豐君的畫不能不感到多大的興趣了?!薄岸啻蟮呐d趣”算是白話文乍興階段的表達,易言之,是“很大的興趣”。但是十幾年過后,當周作人在1939年底看到豐子愷出版的《漫畫阿Q正傳》時,已經(jīng)公開表示不能滿意,認為遠不如蔣兆和畫的阿Q好,撰文批評說:“豐君的畫從前似出于竹久夢二,后來漸益浮滑?!闭f“浮滑”,并非有意貶低,因為豐子愷在知名度提高后,開始賣畫,為滿足用戶需求,不僅在畫面上添加他并不擅長的山水,且多設色,與早期相比,此時作品偏向甜俗,與竹久夢二拉開了距離,——但換個角度看,也算是形成了自己的風格。
李叔同與豐子愷的合作,為后人留下了一套《護生畫集》。此書起始于1928年,豐子愷為祝賀恩師李叔同50壽辰,寄上精心繪制的50幅《護生畫集》,李叔同十分欣悅,很快為畫集配書文字,并回信囑咐豐子愷,希望他能將此畫集續(xù)下去,在自己60歲到100歲之間,每十年舉行大壽時,能夠分別再收到畫集第二至六集,每集分別畫60幅至100幅漫畫。豐子愷隨即回信應諾。
1929年至1965年,豐子愷分別完成《護生畫集》第二、三、四集,然而,就在豐子愷打算繼續(xù)完成最后兩集時,厄運突然降臨了——“文革”不期而至。上海中國畫院出現(xiàn)的第一張批判院長豐子愷的大字報,就將批判性質(zhì)提高到了相當?shù)母叨?。三年前,因《上海文學》約稿,豐子愷發(fā)表《阿咪》一文。文章寫了家里一只非??蓯鄣呢堖?,匪夷所思的是,他因文中“貓伯伯”一詞而遭罹大罪。因此,在“文革”中,身為上海中國畫院院長的豐子愷,被列為上?!笆笾攸c批斗對象”之首?!拔母铩币潦迹N種非人的折磨與屈辱次第落在了已經(jīng)年過古稀的豐子愷身上。抄家,游街,批斗,被打,這都成了家常便飯。
即便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豐子愷內(nèi)心依然平靜。當在三十多年前為懷念逝世的母親而特意蓄起的胡須,被造反派粗暴地剪掉之后,豐子愷淡淡笑著對子女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p>
他在1967年4月8日致廣洽法師的信中寫道:“弟每日六時半出門辦公,十二時回家午飯,下午一時半再去辦公,五時半散出,路上大都步行(十七八分鐘可到),每日定時運動,身體倒比前健康,可以告慰故人?!边@里所說的“辦公”二字,其實就是每天上班接受批斗的代名詞。
豐子愷書法
后來,豐子愷被發(fā)配到鄉(xiāng)下勞動,看守他們的“革命小將”大概受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啟發(fā),常逼迫這些改造對象用漫畫來進行自我批判。有一次,豐子愷把自己畫成一個叼著煙卷沉思的老頭,嘴里噴出的煙霧,一圈又一圈,冉冉上升,在頭上盤旋成一堆高帽子?!靶ⅰ眰兏辛伺杏深^,痛斥他竟有條件抽煙,可見革命尚未觸及靈魂。以后,他畫一張,被批一頓,并收入“黑畫冊”。
終于,在物質(zhì)匱乏與精神壓迫的雙重打擊之下,76歲的豐子愷患上了嚴重肺炎,因而被允許回家養(yǎng)病,這也算是“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邏輯與“黑色幽默”的復合體現(xiàn)吧。回到上海家中之后,他每天凌晨4點就起床,開始著手畫《護生畫集》的第六集。1969年的暮春,學生胡治均審查結束給予解放,來看望老師,他為不能保住老師的畫作而失聲痛哭,豐子愷反而給了他很多安慰。此后胡治均每次到豐先生家,都會收到先生的畫。這些畫就是豐子愷利用清晨四五點鐘的時光完成的。
1973年,可以說是豐子愷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創(chuàng)作、翻譯的豐收年,只是這里面充滿著無奈和黑色幽默。
收獲之一,是1973年的春節(jié)過后,從北京傳來的消息說,因中日邦交日趨親熱,北京有人提議刊印《源氏物語》。日本古典小說女作家紫式部的這部長篇小說,豐子愷曾費時五年譯完,共計一百萬字。譯完后,幸而稿子堆積在北京出版社,躲過了這場災禍。
收獲之二,豐子愷利用每天早晨四五點鐘偷偷譯出的《大乘起信論新釋》正式刊行。但圍繞此事,豐子愷與廣洽法師幾番通信,說明如在海外宣傳,不敢具真名,只以“無名氏”稱作者,又說:“此稿系弟廿余年前舊譯……故出版后請勿寄來?!睂⑿陆g成的書稿強說成舊譯,言辭閃爍,只為避免新的無妄之災也。
豐子愷書畫
豐子愷以漫畫聞名于世,但他對書法的看重和自許遠在漫畫之上。他曾說書法“是最高的藝術……藝術的主要原則之一,是用感覺領受。感覺中最高等的無過于眼與耳。訴于眼的藝術中,最純正的無過于書法。訴于耳的藝術中,最純正的無過于音樂。故書法與音樂,在一切藝術中占有最高的地位”。
朱光潛先生曾這樣評價豐子愷的書法、繪畫:“書畫在中國本來有同源之說。子愷在書法上曾經(jīng)下過很久的工夫。他近來告訴我,他在習章草,每逢在畫方面長進停滯時,他便寫字,寫了一些時候之后,再丟開來作畫,發(fā)現(xiàn)畫就有長進。講書法的人都知道筆力須經(jīng)過一番艱苦訓練才能沉著穩(wěn)重,墨才能入紙,字掛起來看時才顯得生動而堅實。”豐子愷書法,宏大氣度蘊含于毫芒之間,爛漫氣質(zhì)流露在造型結字之內(nèi)。他的書法源于北魏,兼及章草。風格的形成,既緣師門的影響,也有對現(xiàn)實世界的感悟。他在浙師求學期間,曾在李叔同先生的指導下,很認真地臨摹過《張猛龍碑》《龍門二十品》《魏齊造像》等碑刻書法。此外,他年輕時非常服膺馬一浮的行書,而馬一浮先生的書法就是魏碑與二王行書結合的典范,豐子愷后來書法的走向或與此有很大淵源。
不少朋友送給豐子愷端硯和名貴的墨,但他往往轉送別人,自己則習慣于極普通的硯臺。對于墨,當然也不講究,手頭有什么墨,他就用什么墨。毛筆,他則是用狼毫而不用羊毫,只要是狼毫,好壞也不十分計較。用畢后,也不清洗懸掛,而是飽蘸墨汁,往銅筆套內(nèi)一套。著色則用水彩顏料,小學生用的也不妨。所以,近年國內(nèi)書畫拍賣業(yè)火爆,豐子愷書法、繪畫成為熱點之一,而要鑒別其作品真?zhèn)?,如若想從所用紙張、文具上分辨,必然徒勞,只有憑借足夠專業(yè)的眼睛和鑒定經(jīng)驗才能夠去偽存真。
坊間盛傳豐子愷將人生境界比喻為三層樓,豐子愷曾說:“第一層是物質(zhì)生活,第二層是精神生活,第三層是靈魂生活?!焙胍淮髱熌芘郎先龢?,自己只能待在二樓向三樓望望。這句話的出處,其實蠻有意思。豐子愷十分喜歡吃蟹,晚年裝了假牙之后,蟹鉗咬不動,還要女兒豐一吟替他咬開。女兒好奇地問他:“為什么那么喜歡吃蟹?煮蟹的時候不是很殘忍的嗎?”豐子愷點點頭,承認是那么回事,但卻回答說:“口腹之欲,無可奈何?。 苯又盅a說一句:“單憑這一點,我就和弘一大師有天壤之別了。所以他能爬上三樓,而我只能待在二樓向三樓望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