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上圖：左起:盧禮陽、陳子善、錢谷融、方韶毅、沈迦

昨天晚上，錢谷融先生走了。我們離開老人家時，他剛?cè)胨?，這一睡就與我們永別，到了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他不乏好友，如許杰先生、施蟄存先生、王瑤先生、程千帆先生、賈植芳先生、王元化先生……他們可以歡聚，可以喝茶、下棋、聊天了……

我與錢先生相識于1975年，當時我在上海師大中文系培訓班求學，錢先生給我們上過課。四十多年以來，錢先生對我有恩，不算導師更是導師（錢先生擬收我為碩士生，因我外語、政治兩門考試不及格而作罷），不是父親勝似父親（我與錢先生兒子同歲）!思緒紛亂，悲痛不已，一時無法撰文，抄錄當年讀了錢先生《散淡人生》一書后的一些感想，只能表我深切的思念于萬一：

錢先生自己確實很看重他早年的東西。我們現(xiàn)在來看，我個人的初步感想是從他的散文當中可以看到，比如何其芳《畫夢錄》的影響，麗尼、陸蠡這批散文家的影響。這些散文家講究文字，講究意境，追求散文的美。因此，我覺得錢先生是受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上包括朱光潛在內(nèi)講究文章之美一派的影響。我也協(xié)助錢先生編過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和現(xiàn)代散文選，錢先生幾次表露他對何其芳的《畫夢錄》非常欣賞。因此，我覺得錢先生是受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上包括羅崗曾經(jīng)談到的朱光潛等人的影響。

錢谷融著《論“文學是人學”》書影

另外，我覺得我們評價一個學者或作家是否只有一種標準，是否也可以有多種標準，就是不必拿一桿尺子來丈量。你文章寫得多就不散淡了，或者說就不懶惰了？我們今天看到已經(jīng)出版的一大堆文集、全集，其實是一大堆廢紙，很多人出文集了出全集了，有什么用?也許好幾本書、幾十本書都比不上錢先生一篇論文。在我看來錢先生最難能可貴的地方就是，在他這些年的文字生涯中雖然寫的不多，卻很少有“應(yīng)景”的文章，這個“應(yīng)景”就是奉命之作。當然也有一些是應(yīng)朋友、學生之請寫序，這些序我們今天來看，大部分也都很感人，但是純粹的表態(tài)和“應(yīng)景”，以錢先生這樣的地位、這樣的影響，別人恐怕就難免了，錢先生卻幾乎沒有。他有他堅持的東西，幾十年下來非常地難，不要說“文革”之前，就是“文革”之后也很不容易。他早期的作品受歐洲古典文學和古典哲學的影響，1949年以后在當時的大環(huán)境下受俄羅斯的影響。我觀察過錢先生的藏書，俄羅斯作家和理論家的著作非常全。錢先生的另外一個愛好就是他對中國古代文化和古典文學很愛好，聊天時脫口成章。他很喜歡聊天，在聊天中他的真性情就流露出來了。

錢先生也有入世的情懷，包括他對國家民族的關(guān)心，對時事政治的關(guān)心，未必形之筆墨，這類文章他不寫，但決不等于他不關(guān)心。外界的讀者要了解他就只能看他的文章，但我覺得光看文章還不能全面了解錢先生?！拔娜缙淙恕辈灰欢ㄈ?。在幾個重要的歷史轉(zhuǎn)折關(guān)頭，每次我去，他都要問我有什么消息，有什么情況，大至國家，小至學校的?！绻屑毧疾?，我們可從錢先生的散淡之中看出他不散淡的一生，盡管散淡，畢竟還是關(guān)注人生。

錢先生寫文章，不想寫就不寫，也不一定建立什么理論體系，“有所為有所不為”，隨心所欲，順其自然，這是一種很高的境界。同時，我們也必須認識到，錢先生只有一個，他的為人為文也只是學統(tǒng)中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可能和別人比如施蟄存先生不同，但他們最后的底線，他們所努力堅持的東西，內(nèi)在的本質(zhì)是相通或相近的，那就是多元、寬容和真正的自由立場。

2017年9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