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艷麗
1
他出現(xiàn)在辦公室時,我的心揪了一下。
從未保養(yǎng)過的臉上溝壑分明,膚色像過了霜降節(jié)氣的楊樹葉。那樣的臉,讓我想起我的鄉(xiāng)村,我的親人。每次看到那樣的臉,我的心都會揪一下。
“我的名字被寫錯了。小大姐,你能幫我出個證明嗎?”他眼中帶著試探,腔調(diào)有點要哭出來似的。
“小大姐”這樣的稱呼,也讓我想起老掉牙的祖奶奶,我只從她的嘴里聽到過。
他從帶來的檔案袋里掏出一疊材料和一張身份證給我看。
那張第二代身份證上的名字是王西銀。材料是一疊工資晉升表,還有勞動局的介紹信和上崗培訓證書,我翻了翻,都是九十年代初的,上面的名字全是王夏。
“那時我是頂父親的職,去鄉(xiāng)農(nóng)機站上班的。領(lǐng)工資時,才看見名字被寫成了王夏。我找張大爺,他說你這熊孩子,只要拿到工資,管它對與錯呢!”他指著身份證,“我叫王西銀,小大姐,你看我身份證,王西銀?!?/p>
為什么需要這個證明,他忘了說,只能我一步一步地問。
“張大爺是什么人?”
“當時農(nóng)機站站長??!”他的口氣,像我本應該知道。
“鄉(xiāng)鎮(zhèn)農(nóng)機站?不是早就不存在了嗎?”
“是不存在了。可當初我也是正式工,上班那幾年的養(yǎng)老保險是可以免交的,余下的就吃點虧,自己交唄,交滿十五年,等到六十歲,孬好能每月領(lǐng)點養(yǎng)老金。剛剛我去社保處,他們不讓交。說檔案上和我不是一個人,讓找主管局?!彼K于說到正題上來,“小大姐,你就幫我出個證明吧,證明王西銀和王夏是一個人。”
我被借用到局辦公室小半年來,這種弄錯人名的證明倒是寫過幾次,一般是只差一個字,而且讀音相同,一看就是誤寫的。而“王西銀”與“王夏”,錯得離譜,根本不像是誤寫的。
“這的確不是一個人。王西銀,怎么能被寫成王夏?”我看著他。
“哎,小大姐,你不知道,我小名叫王小二。從小到大,我就被人喊王小二,沒多少人知道我的大名。那會子張大爺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過來,是個外地人,只聽人喊我王小二王小二的,就把我寫成王夏了?!彼f。
王小二,王夏。我念了一下,笑起來,大概沒有哪一種方言會造成這樣奇怪的誤會,真難聽出什么區(qū)別。
“小大姐,幫我出個證明唄!”
“你稍等,我先去請示一下主任。”我的原則是事無巨細,必先請示主任。
主任五十出頭,一年前是某鄉(xiāng)鎮(zhèn)副鎮(zhèn)長,背地被人喊“老狐貍”。他一點也沒覺得這事好笑,只說:“什么情況,我看看去?!?/p>
“乖乖,這不大好弄。”主任翻看著那疊檔案,“這個證明你可以去派出所寫?!?/p>
“派出所能寫嗎?”他的眼神里閃過一點亮光。
“那得問他們了?!敝魅握f,“派出所的事,我不知道?!?/p>
他們說話的時候,我重新翻看那疊材料,仿佛翻看一個時代。
2
兩個星期以后,王西銀又來了,一進門就說:“小大姐,派出所不寫證明給我呢,你說我該怎么辦?”
“他們?yōu)槭裁床粚懩???/p>
他長嘆一聲,開始報怨如今沒有人出心替老百姓做事,說不挨人吆喝就不錯了。常常是還沒進門,就被人像吆喝叫花子一樣嚇退回去。還說像我這樣態(tài)度好的實在是沒有幾個。
我笑了一下,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其實我去外單位,也一樣看人白眼。有一次幫財務(wù)上去核對單位職工醫(yī)保,有個波浪卷長發(fā)的女人說話完全是在喝斥,好像我是個犯錯的小學生。
他又抱怨起把他名字寫錯的張大爺,這輩子把他坑慘了。
又說張大爺什么樣的證明都愿意寫,叫怎么寫,就怎么寫。
以個人名義寫的證明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知道該如何接他的話,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幫他。
這時主任過來說局長那邊來了客人,叫我去倒茶。
我倒完茶回來,他已經(jīng)走了。不知道主任剛才說了些什么。桌上的電話響起,我也就忘了這事。
電話是縣扶貧辦打來的,催報“中秋下鄉(xiāng)送溫暖”工作計劃。
我把工作計劃送到扶貧辦剛要轉(zhuǎn)身離開,被一聲“等一下”喊住,接著又被交代:下鄉(xiāng)送溫暖必須每人都留照片,到時和工作小結(jié)一起報送。
我和主任分在一組下鄉(xiāng),兩人一組,方便互留照片。
我?guī)头龅哪菓羧思?,四間青磚瓦房,一圍土墻的院落,被夾在一排兩層的樓房間。院門上砌著簡單的茅檐門樓??雌饋矸孔颖仍簤τ心觐^得多。
還沒到門口,就聽見院子里有狗叫,我渾身一緊,一只棕黃色的土狗從院里躥出來,我嚇得不敢往前。一個老人小跑著緊跟出來,大聲歡迎著我們,又喝斥著狗。狗站在他身邊,仍如臨大敵般狂吠。
“沒事的,它不咬人。”老人說。
進了院子,老人又把我們往屋里讓。土狗不叫喚了,搖著尾巴隨我們進屋。
屋里后墻的條幾中間,正對門擺著一張遺像,被水瓶、碗碟、瓶瓶罐罐、抹布、高粱穗子去粒扎成的刷子亂七八糟地圍住,相框上的黑紗還像是新的。我和主任都驚了一下。
“這,是你的……什么人?”主任說,“多久了?”
“家屬哪!走了大半年了,是那種不好的病?!崩先藥е耷?。
掃一眼遺像,我又一驚,那眉眼,仿佛在哪里見過。
條幾面前一張低矮的四方形木頭飯桌,臟成黑鐵色。桌上的竹篾筐里有半塊大餅,旁邊是半碟吃剩的炒土豆條。桌面上零落著油熗過的紅辣椒丁,還沒來得及收拾。
老人把桌邊兩張凳子移了移位置,讓我們坐下。
主任接過一張,面向門口坐了。我接過另一張,也面向門口坐了。土狗仍搖著尾巴,在主任膝邊嗅來嗅去。又到我跟前來,被老人吆喝一聲,躲開了。
“老哥你也坐啊?!敝魅握f,“家里幾口人?”
老人從飯桌子底下又拖出一張小板凳,側(cè)身坐在我們面前:“三口子??!大兒子在外打工。小兒子有點不靈便。”
“快八月半了,大兒子要回來了吧?”主任說。
“昨晚打電話說了,過節(jié)不回來,大老遠的白撂路費。來來回回地少不了要好幾天,請假還要扣錢?!?/p>
土狗不知道在哪里突然叫起來,老人慌不迭起身跑向里面的房間。我和主任也跟過去。
一個約十七八歲的男孩蜷在地上,口吐白沫,渾身抽搐。
“說睡覺的,怎么到地上了。”老人捧著男孩的頭,掐他的人中。
男孩慢慢緩過來,卻眼神渙散,一臉愚癡。
老人把他扶出房間,騰出一只手來移動板凳,讓我們重新坐,我們已無心再坐。
我把代表“溫暖”的兩張鈔票遞給老人,他千恩萬謝接下,我們還擺了個造型,主任用他的蘋果手機及時抓拍。
老人牽著男孩的手送我們到院門口。
主任回頭打量著那四間青磚瓦房:“你這房子有年頭了,在當時,應該很闊氣的了。”
“是啊,人家都是紅磚的。那時我們家屬還是正式工。她在鄉(xiāng)里也上過好幾年班哩?!?/p>
“哦……”主任剛想說點什么,手機響起來,便接電話,“你好,哦,哦……好的,好的,好的?!睊炝穗娫?,又對我說,“你趕緊通知局長,明天上午郝副縣長帶省里人到局里來調(diào)研。我們快回去準備接待的事?!?/p>
3
王西銀又來的時候,整個一層樓,就我一人。
在這一層樓辦公的,除了我,都是中層以上干部,他們?nèi)愫赂笨h長下鄉(xiāng)調(diào)研去了。
他還是求我?guī)退麑懽C明。
我真不忍心看他那可憐巴巴的模樣。出個證明真是太容易的事情。以我的舉手之勞,能保障一個人的晚年,那我為什么要為難他呢?可想起主任交代一定要叫他去派出所寫這個證明,我又不敢自作主張。
記得他說過是社保處讓來找主管局的,既然這樣,那我們非得讓他去派出所,這不就是為難人家嗎?不如直接問問社保處,假如只有了我們的證明,就可以讓王西銀續(xù)交保險,那我就立刻打電話向主任匯報,再給王西銀寫證明。
我從通訊簿上找出社保處的電話撥過去。
那邊的回答竟然和主任說的一樣,先去派出所寫證明,再蓋上主管局的印章。
我撂下電話,想幫忙的心,已去了一半。
“你怎么說人家讓你直接來找主管局?他們也讓你先去派出所的嘛?!?/p>
他哭喪著臉不說話,像個犯錯的小孩子。
正常的辦事流程,在他眼里也許就是刁難。我感受他的失望,就像我自己的失望,又心軟了。
“去派出所吧。我就是出個證明給你,也沒有用。”
他又恢復了可憐巴巴的模樣,訴苦說小老百姓兩眼一抹黑,誰都認不得,人家根本就不睬他。哪怕能認得一個看大門的,都不知道好多少呢!
我真希望自己能認識一個派出所的人,可是一個也沒有。感覺很對不起他。
他坐在那里嘆氣。我的手機響,是主任打來的。
“下班直接去新華大酒店吃工作餐,在解放廳,和政府辦的人一起?!?/p>
“主任,王西銀又來了?!蔽艺f。
“他的派出所證明寫來了嗎?寫來了,就可以蓋章給他?!?/p>
“沒有。他說,派出所里他沒有認識的人,不好弄。我看他真是挺不容易的。”我想,主任或許有認識的人。
“這不是你該操的心。我有事了,這邊都是領(lǐng)導。你下班抓緊過來?!彪娫拻鞌?。
直到我起身準備下班,王西銀也才起身準備離開。
“小大姐,你真是好人。哎——我們小老百姓,辦點事情真是不容易啊?!彼叩介T口又回過頭來說。
我忽然想起有個高中同學是戶籍警。只是,畢業(yè)后再沒聯(lián)系過,還是一年前聽另一個同學提起的。也許可以試試。
“你把電話號碼留給我,我看能不能托人找到派出所的關(guān)系,有的話,到時聯(lián)系你?!?/p>
他留下電話號碼,千恩萬謝地走了。
到酒店,工作餐剛開始不久。工作人員單獨一個包間,我們單位的中層干部也都在這一桌。因平時常拿送文件,政府辦的人我都認識,其中有人招呼我趕緊坐下。
“王西銀走了?”主任問。
“走了。又去派出所寫證明了?!蔽肄鲆恢晃r放在面前。
“什么事?。俊焙赂笨h長的秘書問。
我先講王小二與王夏,又講王西銀。
“王小二,王夏。乖乖,這個倒蠻有意思?!泵貢α艘幌?。
“世上什么稀奇事沒有呢!”主任也笑了一下。
隔壁傳來門扇開關(guān)的聲音。
“他們吃過了哦!”主任像身體里有根彈簧,忽然彈了下,臉色一凜。
“不會吧!”秘書已經(jīng)凜著臉往外走,主任趕緊起身跟隨。
一桌人的脖子里都突然撐著根火柴棍似的,支著頭聽外面的動靜。
終于,他們進來了,主任臉上滿是虛驚一場的輕松:“沒吃過呢,還早呢。剛才是郝副縣長出來接電話?!?/p>
火柴棍全部即刻消失了,所有的頭顱又開始轉(zhuǎn)動自如。話題又回到王西銀的事上來。
“我有個同學是戶籍警,不知道能不能幫忙寫這個證明。我看他也真是挺不容易。”我說。
“那豈不是要證明王西銀、王夏、王小二三個人是一個人嗎 ”秘書又笑了一下,“我看這事不大好弄?!?/p>
“是不大好弄?!敝魅握f,“王西銀、王夏兩個名字就夠啰嗦的了,還有個王小二,更掰扯不清了?!?/p>
我低頭掰一只螃蟹。
“嗯,不大好弄。”不知誰附和道。
“乖乖,這還真不大好弄。”又不知誰附和著。
服務(wù)員端來一砂鍋鴨煲,最后轉(zhuǎn)到我面前。
“小韓,來喝湯!”主任像個長輩一樣,“忙是不能亂幫的曉得不?你年輕不經(jīng)事,你曉得他那是真的假的?”
主任經(jīng)常這樣莫名其妙,我不解地看著他。
他睜大著眼睛又說:“我說真話,你不要不當回事。萬一他是冒充的,你幫忙的人還攤上事了。”
我有點被嚇到了。
“你們主任說的有道理,忙不能瞎幫。”秘書也睜大著眼睛說,“他不會害你。他這么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你聽他的,不會錯。你要多聽他的?!?/p>
“她才出校門幾年,哪里曉得這些事?!敝魅握f。
我懵了,王西銀那種樣子的人,怎么有可能冒別人的名字呢?但我還是暗自決定暫時不找同學了。其實也正惆悵不知如何開口呢,多年不聯(lián)系了,還要去打聽另一個同學,想想都難為情。
4
那天有一個人為了補交養(yǎng)老保險來調(diào)檔案。主任問他是不是本人,有沒有帶身份證原件。
我不由想起王西銀來。既然調(diào)檔案需要本人攜帶身份證原件,那么那疊名字是“王夏”的檔案,是怎么到王西銀手里的呢?這個王西銀!下次還敢來,我一定要問問清楚。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恰逢秋收秋種,我不是下鄉(xiāng),就是去下屬單位。秋收秋種剛結(jié)束,我又被派去省局參加新聞寫作培訓。
培訓回來,已臨近春節(jié)。
我們又“下鄉(xiāng)送溫暖”,我仍然和主任一組。
這回,土狗老遠搖著尾巴沖我們跑過來,嗅完主任的褲腳,又來嗅我的,還試圖往我身上跳,被老人一聲吆喝,夾著尾巴逃開。
老人新剃的頭發(fā),臉上也刮得干凈,看起來沒上次那么老。
院子、屋子與上次一樣凌亂,我們像上次一樣坐下。
“老哥高壽?。俊敝魅螁?。
“五十六咧?!薄袄先恕毙邼匦σ幌抡f。
這回主任不好意思了:“嗨——原來這么年輕,我還以為——哈哈哈。”
“哪能跟你們城里人比。”他眼睛轉(zhuǎn)動,似乎不知看向哪里是好。
主任用胳臂碰一下他,回頭瞄一眼,怕相片上的人聽到似的說:“這么年輕,正當勁哩。再續(xù)一個?!?/p>
我很反感主任那猥瑣的樣子。
“嗨——想都不帶想,黃土埋半截的人了,年輕甚!還有個小兒子,除非哪個瞎眼,要我們這樣的累贅。再說,我也不能對不起她?!彼髩Φ暮谙嗫蚯埔谎?,眉頭緊皺,調(diào)過頭去,目光又穿過院門看向外頭去了。
主任驟然嚴肅起來:“她生的是什么???”
“唉——不好的病,癌癥?。∫郧斑€在鄉(xiāng)里農(nóng)機站上過班哩。”
我和主任都為之一振,同時說:“和我們是同行??!”
“哦,你們是哪個廠的?”他也為之一振。
每次回老家,總有鄰居問我,廠里放假了?大概在他們的字典里,只要是上班的地方,都是“廠”。
“我們是農(nóng)機局的?!敝魅握f。
“哦,那還一家子哩?!彼f,“你們是后調(diào)來的吧。我老丈人就是老農(nóng)機,之前也是農(nóng)機站的。提起我老丈人名字,農(nóng)機局里年代久的人都知道的?!?/p>
“呵呵,我們都才調(diào)來沒多久。”主任說。
“你瞧,我說你倆我怎么不認識嘛。農(nóng)機局的人,我也認得一些,像那牛主任、楊股長、馬局長……”他像在說一件很牛氣的事。
“令老丈人尊姓大名啊?”主任問道。
“我老丈人叫王德麟啊,做過農(nóng)機站站長。我家屬就是頂他職的。因為這個,跟唯一的雙胞胎兄弟都不搭腔了?!彼煅柿耍爸钡剿チ?,他才上門來?!?/p>
我不由回頭看一眼那遺像,陡然想起一個人來。
“你家屬叫?”我試探道。
“她叫王夏,你們不曉得的,農(nóng)機局年代久的人都認得。”
我和主任驚恐地對視了一下。
“她走時年紀也不大吧 ”我問。
“才五十五啊?!彼麕е抟粽f。
“那我們局里,應該還有她檔案哩。”我佯裝對主任說。
“檔案早被我們提出來了。當時手里正好攢倆錢,原準備把她的養(yǎng)老保險補齊的。沒成想就查出不好的病來。那倆錢全砸這病上了,還沒出一年,人就沒了。”他的頭稍稍后仰,眼睛微微瞇起,里頭全是淚水。
“那檔案呢?”我沒有照顧他的情緒,追問道。
“被小孩他舅拿去了。說是要去托人,看能不能把名字改成他的,說原本頂職的就該是他,這樣的好事理應還是歸他。”他正了正頭,“唉——人都死了,他想怎么弄,就隨他吧!”
主任說:“哦,是這樣子的??!”
他有點不憤:“誰讓他跟一幫小痞子混下水了,打群架被抓起來的呢?其實老丈人退休那會子,我們都結(jié)過婚、有孩子了,他還沒找好對象呢。要不然,哪里能把頂職的名額給我們家?”
主任說:“哦?!?/p>
我也“哦”了一聲。
這讓他誤以為我們和他一樣不憤,他似乎得到了鼓勵,繼續(xù)說:“他勞改回來,更不好找媳婦了,老丈人叫我家屬把工作先讓給他,等他成了家再要回來。唉——我們也是心軟。結(jié)果等他成了家,哪里還能要回來。因為這事,兩下就惱了,再沒搭腔過。”
后來我跟主任連“哦”一聲也不敢了,因為這一定會引來更多、更瑣碎的講述。
還好主任的手機響了,我們就此離開。
5
我們?nèi)ふ伊硪粋€村子。主任第一次去他的幫扶對象家。
“中秋送溫暖”活動,主任沒有親自上門而請別人代送,因此我們單位被縣扶貧辦點名通報。
遠遠看見村口的第一戶人家。四間紅磚瓦房,兩間廂房,沒有院子。門口一塊棉花秸稈圍成的菜園子,里頭有個人在砍幾棵白菜。
主任把車停穩(wěn),我下車,站到籬笆外,試圖向那人打聽我們要去的那戶人家。
“同志,請問……”
那人抬起頭來,我一驚,竟是王西銀。
“哎呀,這不是農(nóng)機局那小大姐嗎?貴客來了?!彼Σ坏酒饋?,兩手在衣襟上正抹一把反抹一把,從籬笆的門口繞出來,小跑到車前,“領(lǐng)導來了,領(lǐng)導來了,快到家里坐坐,喝口水。”
主任從車上下來。他扯住主任的胳臂往家里拉。
一個老年人閉著眼蹲在墻跟曬太陽,懷里抱著根拐杖。
“我媽,來客人了,貴客來了?!彼麤_那個老人大聲喊。
老人睜開眼,抬頭看看,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分明沒有聽懂或者根本沒有聽見。
“就坐門口吧,太陽地還暖和”。他跑到屋里抱出三個板凳。
我們剛坐下,他又去屋里摸了摸后墻條幾上的暖水瓶,要去廂房里燒水。主任把他拉回來,按在板凳上坐下。
他因為沒有水給我們喝而不安,兩手夾在雙膝間來回地搓。
堂屋里傳來一種聲音,“吼——吼——”,像是某一種動物發(fā)出的,緊接著又是木器敲擊聲。
“喲!這是?”主任驚奇地看向王西銀。
“哎——領(lǐng)導,見笑了哦。家屬身體不好。”王西銀好像做了件對不起我們的事,起身走向屋里,沖里頭吆喝,“你敲什么敲呢?”
里面的“吼吼”聲更大了,敲擊聲也更大。
我和主任都起身走向堂屋。
發(fā)出“吼吼”聲的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正拿一根竹竿敲打她身側(cè)的床框。
她張大著嘴,使勁瞪著眼睛。一只手正用力地轉(zhuǎn)動輪子,輪子卻紋絲不動。
“她聽見外面有動靜,就跟要命似的想出來看看?!蓖跷縻y上前解開輪子上的鎖,把她推出來。
我們重新落座。她就在旁邊笑瞇瞇地看著,發(fā)出嬰兒般的“啊啊”聲。
“她這是?”主任問。
“五年前,腦子里長了腫瘤,做過切除手術(shù),就成這樣子了。”他像在說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又是糖尿病,又是三高,還肌肉萎縮,沒有哪天不吃藥的,要不是她,家里也早就蓋上樓房了?!?/p>
“小孩子呢?都能自食其力了吧?!敝魅握f。
“大閨女成家了。在外頭打工,認識了個河南人,我就死活不同意。可人家工也不打了,直接跑到河南去了。偶爾也寄點錢回來。嗨——哪能指望這,他們也是山里的老百姓人家。”他的臉上突然出現(xiàn)了光彩,“小兒子在省城念大學,再供一年,就畢業(yè)了。說起來好聽,大學生??墒锹闊┑煤埽夜ぷ?,還要找媳婦,這年頭,在城里沒個房子,哪能找到媳婦?媽呀——在城里買房,把我們?nèi)叶假u了,也買不起啊!”
天空突然陰沉,他臉上的光彩也消失了。
沒有太陽光,門口就冷得坐不住了。
主任看看腕上的表,起身告辭。王西銀送我們到門口。
主任調(diào)侃:“比起旁人,你還好些,孬好還在鄉(xiāng)里農(nóng)機站上過班?!?/p>
“哎——不提了,好什么啊,才上幾年,就趕上鄉(xiāng)里七站八所改革,農(nóng)機站一取消,我就下崗了?!彼哪樕陨陨蠐P,看向前方暗得有些微紅的天空,“好像要下雪了。要是老父親在,現(xiàn)在工資有不少錢一月哩??上诵輿]幾年就去了。像張大爺,現(xiàn)在拿四千多了。各人各命!”
我們找到主任的幫扶對象家,那家人的境況倒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壞??熘形缌?,簡單說明來意,把“溫暖”送給人家,連坐都沒坐,我們就離開了。
回城路上,我說:“我要找我那戶籍警同學,幫王西銀出個證明?!?/p>
“我不管你。”主任笑說,“只要你那同學能幫忙。反正我不會說出去的。放心吧!”
車窗外真的飄起雪來,先是雪粒,再是雪花。
“下雪了?!蔽艺f。
“下雪好??!瑞雪兆豐年哪!”主任握著方向盤,腔調(diào)唱歌一樣。
雪越下越大,鋪天蓋地的,像是一場無聲的盛典,又像是來自一個未知世界的、沒完沒了的傾訴。